1
梅子躺在门口的水泥路上,蜷曲着身子,轻轻地抽噎着,双肩随着抽噎声微微颤抖着。本来扎着的马尾已经披散开,脸颊上杂乱的长头发有些已经和流出的泪水汗水鼻涕交织在一起,另一些散乱在马婶的脚边,乌黑的发梢上隐隐现出王二姣拖鞋的印迹。
马婶、牛婶、何婶和旁的人已经一再劝过她了,叫她起来算了。何婶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她这个人,本来就神里神经,跟她计较,那是跟自己过不去呀。”
“你只当是给鬼打了,听婶的,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马婶说着又想拉她,梅子还是不肯,她抽噎着说今天一定要等到他回来,等他回来看现场。
梅子的女儿伏在妈妈的手腕上,看妈妈哭她也呜呜哭个不住,看妈妈一边抽泣一边跟旁边的大人们说话,她就住了,用哀哀的眼神一忽儿扫视这个一忽儿扫视那个,一心只希望有人可以把妈妈拉起来。
“这几天村里正在清退那些假低保户,冯书记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起来好吗?”牛婶一边劝梅子一边指着梅子的女儿说,“你看英子眼睛都哭肿啦!她的肚子也饿了呀!”牛婶一门心思拉梅子,不曾想却被别人从背后冷不丁推了一掌,她一个趔趄,恰好压在英子的身上,把个小英子压得哇哇大哭。
梅子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从牛婶身子下一把搂过女儿。等胖乎乎的牛婶坐起来看推她的人时,只看见隔壁的周老四趿着双拖鞋边跑边大声说:“哪个低保户不是真的?哪里来的假低保?胡说!”大家纷纷指责周老四不该推牛婶,周老四鼓着眼睛又踢踏着拖鞋走拢来跟大家争吵起来。牛婶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两手叉腰,踱到周老四跟前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假低保户!虽然你生着病,但哪个不晓得你儿子有钱?你儿子帮老板管着好大的厂子,开着几十万的车,你不是假低保是啥?”牛婶一口气吐出一长串话,把周老四气得腮帮子直鼓,指着牛婶骂一句:“你个疯婆娘,懒得理你!”骂完扭头踢趿着他那双破拖鞋回了家 。
当李淑珍叩响家门的那刻,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她突然一点也不觉得累了。要知道,她可是乘的硬座啊。买票的时候,老公非要给她买卧铺不可。老公说,坐高铁也不为过,还可以早些见到咱家那拧丫头,怎么非要买硬座呢?要不,干脆买卧铺!她坚决摇了摇头。她舍不得钱,硬座才七十多,卧铺要两百多,坐着打个盹就到了,何必糟蹋一百多?
婆婆把门打开时,看见淑珍,傻愣了半天,说:“你,你咋回来了?”
“倩子的老师打电话说她不想读书了,有很严重的厌学倾向,我哪敢不快些回啊。”梅子撂下背包,问,倩子呢?婆婆说,楼上呢。难怪这两天非要我跟老师请假,硬说身体不舒服,原来是这样啊。你也别骂她啊,好点说。
其实倩子早听到奶奶和妈妈的对话了,她伏在楼梯扶手上,有点想下去迎接妈妈,转念一想,又扭身回了房间躺在床上。听妈妈蹬蹬蹬上楼的脚步声,倩子干脆拉过被子蒙住脸。“丫头,妈妈回来啦!”淑珍掀开被子,只见倩子满脸泪痕。倩子扑过来抱住妈妈,哭泣着说:“你可以不去打工了吗?我不要你再打工!每次都是过年没几天就走了,再过年才回来!别的孩子还可以放暑假去爸爸妈妈那,你们总用工作忙不让我和弟弟去!”淑珍抚摸着丫头,眼中也浸满了无奈的泪水。
她和丈夫马脆生在外打工十几年了,倩子刚满周岁就扔给了奶奶带,其间丫头五岁后生了老二,在家呆了一年多,那是这么多年来呆的最久的。那一年,尽管添了个弟弟,平分了爸爸妈妈的爱,倩子做梦都会笑醒。最近几年,她和丈夫在工厂里混得有了点起色,两个人一月的工资加起来一万出头,是前几年的几倍了,对工作更是尽心尽力,从不请假回家看孩子,只在周末跟孩子聊下天,视频一下。所幸丫头儿子都比较听话,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从不叫奶奶和爸爸妈妈操心。两个孩子的学习更是棒极了,这让他们两口子更加想多挣点钱。
在学校里是三好生的倩子这次咋回事?娘俩经过个把小时的交流沟通,淑珍才晓得丫头新学期交了一个好朋友,那女娃也是个留守少年。一天,两个女孩子吃过晚饭聊起了打工的父母,聊着聊着就觉得这么拼命读书没啥意思,一年四季连父母亲的面都难得见,然后相约一起辍学算了。
这回,轮到李淑珍抱着女儿哭了。
2
冯书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梅子给他开门刚打算关上,李淑珍和婆婆马婶站在门边说:“还有我们娘俩呢。”梅子赶紧把她们让进屋。梅子的眼睛泡红肿得老高,看见李淑珍,很是惊讶,问:咋回来了?你们厂倒闭了?淑珍笑着说,哪能!就是不放我回来,忙着呢。这不倩子丫头闹情绪,回来安抚安抚她。
冯书记接过淑珍手里的一包东西,说:“每次都带礼物,这次又是啥?”
“没啥,给梅子姐带一件我们厂的连衣裙。给英子带点吃的。都是不值钱的。”
“千里送鹅毛还礼轻情意重呢!你每回都这么给隔壁左右带东带西,这情不知有多重啦!”冯书记请淑珍娘俩坐在梅子从厨房里搬来的椅子上,又说,“你表姐这回成了咱村的老大难了!”
“我刚听我妈说了,说是还打了梅子姐,这可怎么办?”
“你表姐打梅子,梅子可没回一下手,她不分青红皂白就打,退低保跟梅子有啥关系?又不是梅子让退的!”马婶义愤填膺,恨不能这时打那王二姣一巴掌才解恨。
本来想叫屋里这位书记大人看现场的梅子,这时不吱声,只在旁默默垂泪。
你说鸭子湖才多大点村?现有人口不过两千多而已,跟邻近的黄家潭、南河头相比不知小了好多,黄家潭、南河头一样退低保,没见人今天闹明天闹的!不支持丈夫吧,还是支书娘子呢,眼界这么低,出门都会遭人耻笑;支持他吧,经常有人找茬找到家里来,今天竟然还遭打!
想着想着梅子心里难受极了,哽咽着说,冯家海,别搞那书记了!
她知道自己只是气话,冯家海也知道。现如今,鸭子湖村的村民不好管理,也是有原因的。九八年长江发大水,差点没淹了那个垸子里的六个村子,眼看长江大堤不是很牢固,国家出台新政策,把垸里的大多数村民都迁到镇上,大搞移民建镇。村民虽然迁到了镇上,户口还是自己村的,还是归原来的村管。原来住户相对集中,一个广播就可以让全村人听到,现在想通知个村民来村里办点事都难啊。
淑珍走过去,搂着梅子的肩,安慰道:“别跟我表姐计较了,她本来神经有问题,下次见到她,看我不好好说她一顿!”
她本来只想安慰安慰梅子,哪知冯书记很真诚地说:“这次请你辛苦一趟,帮忙劝劝你表姐一家,好吗?”淑珍开玩笑道:“难不成这趟回来还可以当几天临时妇女主任?”冯书记对她竖了竖大拇指,说:“正式的都跟你留着,就怕你不肯啊!你又不是不晓得咱村还是个男妇女主任!”说罢他皱起了眉头。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流行打工以来,鸭子湖村出去打工的是一拨又一拨,村里仅剩下老弱病残孕,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少之又少。每年换届选举,根本选不出个妇女主任,镇里领导批评他这个书记没能力,偌大个村选不出个妇女主任,让他这个书记发愁啊!
3
把丫头送到学校,跟她的班主任交流了半个小时,淑珍就返回了。她长吐了口气,放心了许多。
去哪逛逛才好。可是,去哪呢?这么多年不在家,家里根本没几个可以聊聊的人。突然想起冯书记昨晚请她去表姐王二姣家的事,想到自从住到了镇上很少回鸭子湖去看看,听说那边新修了沿江大道,比镇上的公路还宽,听说那边垸子里开了好几家新厂,淑珍一边想一边不觉把自行车踩得快了些。
过了新堤口,上了荆江大堤,不知怎么回事,淑珍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像个谈恋爱的小姑娘,按都按捺不住。也难怪啊。她的童年记忆青年记忆都交给了鸭子湖村保管着,鸭子湖胜似个贼亲的人了。马上要见到这么个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能不激动?
冲下荆江大堤,她觉得十月的风都变成亲热的了,其实轮子下的路还是南河头村的呢。人啊!就是这么念旧!
淑珍一口气踩到了沿江大道,又一口气欣赏完了沿江大道旁建的几个新厂子,除了那个化工厂叫她有些隐隐担忧外,她心里更多的是欣喜——变了!真的变了好多!
最让她高兴的是家家户户门前都修了水泥路,田间地头主干道也修了。这不跟镇上差不多了么?出行呀,拉庄稼什么的,方便多了。
表姐王二姣住在大鸭子湖边上,淑珍可劲地踩着自行车。经过小鸭子湖时,她下车张开两臂,大声喊:鸭——子——湖!我——回——来——啦!吓得湖中的野鸭子在水里边扑棱棱着翅膀,不远处的地里有人扭过头朝她看,淑珍觉得那目光虽不熟识却很亲切。
4
来到表姐家,表姐夫在门口修自行车,表姐正坐在家门口嗑瓜子,看见淑珍,赶紧来迎。淑珍从车筐里提出一兜苹果一兜香蕉,二姣接过来客套了一番。
“淑珍,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厂里一点都不忙吗?”王二姣搬出把椅子,递给淑珍。这拾掇得干净整洁的家,这真切关心的问候,不像个脑壳有问题的女人啊!淑珍对表姐有些不解。表姐自从大女儿在沟渠边落水出事后,的确神志不清了好久,糊涂得连人都不认识,现如今这样子应该很正常嘛,咋会跑去打村支书的老婆呢?淑珍自顾自想得出了神,当王二姣把一杯茶水端给她,摇她的肩膀时才醒过来。
淑珍,你每次回家都来看姐,姐可从没去看过你们的孩子,惭愧啊!说着王二姣又把瓜子递给淑珍。他们俩好着呢,不需要劳姐去看的。这次听说你家低保退了,我来关心一下。
一听说淑珍为低保的事来关心她,王二姣突然就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村里的干部欺负我们老实人哪!别个的低保都不退,偏偏退我们家的,这可怎么办哪!
淑珍把她扶起来坐椅子上,安慰了好一会才让她停住。
“你跟冯书记是邻居,要不你跟他求求情!淑珍,我们家全靠你了!”表姐的鼻涕眼泪沾了好些在淑珍的衣服上,看着表姐这副模样,淑珍有些哭笑不得。
淑珍告诉她,退低保不是村里要搞的,是上面,是政府让村里必须这么弄的。你看,我在网上搜的国家关于低保的政策。淑珍把手机上搜到的内容给王二姣看,王二姣看到竟然有十种情况下不能领取低保!当她看到“1、家庭的人员中不管哪一个人名下登记有商铺的,这样的人将无权再领到农村低保”时,她
想起来和丈夫曾经开过卖服装的店子,不过很快就没开了。她点着这条,很不服气地说,我开店又没赚钱,还亏本了!国家也蛮不讲理!
“这哪是蛮不讲理?政策又不是针对哪个人,只针对哪种情况,姐,你才蛮不讲理了哟!”淑珍边说边笑。表姐夫在一边也附和,说:“没得低保,咱家也一样过!只要你勤快我不懒,肯定会越过越好!”
王二姣听自己男人这么说,她也无话可说了,尤其是,她看到了这么一条“故意撂荒土地的,好吃懒做的也将不能再领取到低保”时,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因为她这几年就是这样子的,自己不种地,还装疯卖傻不让自己男人种。
王二姣还在那独自发呆,淑珍已经和表姐夫打过招呼悄悄出来了。
5
回来的时候,淑珍去了曾经读过书的小学,那所学校已经只剩下几棵老杉树立在那儿,杉树下是长势旺盛的棉花,开得洁白的棉花,一朵朵张着喜笑颜开的小脸。淑珍有些失落,拆除得太过彻底,连一丁点断壁残垣也没留下。
不远处是大鸭子湖,淑珍立在田野的怀抱里。有清新的泥土气息混着稻子成熟的味道迎面向她袭来,她深深地吸了吸。
咦?怎么一望无际的田地中间立着个小屋?可以清楚看见是蓝色的钢构,远远的,像是立在梦幻般的童话里。淑珍煞是喜爱,不觉骑上车,飞速奔去。
梦幻般童话的小屋却原来是刘金林两口子建的。小屋旁边建了个几百平方牢实的大棚,里边种植着杏鲍菇。他们俩也是因为孩子的原因,才回家几个月。
为了孩子,竟抛弃工作了十多年的厂子,抛弃一月五千多的工作,回家从头来过,这得要多大勇气!
听淑珍这番感慨,刘金林淡然一笑:“在外面打拼还不是为了孩子?再说,现在家里的投资环境也蛮好,就拿我种的杏鲍菇来说,我只需要管种,什么种子呀,出售呀,我都不用管!我在买种的公司就已经签合同了!”
“真的吗?”淑珍半信半疑。不过从刘金林笃定的神情看觉得自己没法不信。
“看到那边了吗?”刘金林指了指曾经的鸭子湖村一组,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一户人家了。“看到了,没啥呀!”刘金林笑了,说:“现在是没啥,但是过不了几个月,那里将会有一个颇具规模的农庄,游泳池,钓鱼台等等,将会成为咱们全石首人向往的旅游、避暑休闲的好地方!”他顿了顿,又说,大鸭子湖边马上来修环湖大道的哟!
淑珍听得目瞪口呆,她仿佛看见自己走进了那么一个四角上翘的古朴的亭子,亭子周围是芬芳扑鼻的花花草草,人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在亭子边,在湖边游逛。
6
周末,淑珍带着丫头儿子还有丫头的好朋友一起去了趟南岳山公园,孩子们玩得开心极了。回到家已经天快黑了。看见淑珍回来,冯书记和老婆梅子来了。
“淑珍,今天我代表鸭子湖正式、郑重通知你——留下来先当临时妇女主任吧!就算只为了倩子姐弟俩!”
淑珍刚想说什么,倩子丫头拉着弟弟开始哗哗哗鼓掌。
她回来一个多星期,把村里不愿退低保的人家都走遍了,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淑珍一去劝说,没有一户吵闹不退的。见棘手的事儿这么快解决了,冯书记高兴得赶紧去镇里报喜讯。镇里听说鸭子湖村回来了这么个女强人,叫冯家海怎么也要留住她,先做段时间临时妇女主任,等选举了再做正式的。冯书记知道,到时候村里的居民们肯定都会选淑珍的。
“妈妈,你答应吗?”听着儿子稚气的声音,看着他近乎哀求的神情,淑珍附在他耳朵边撒娇似的说:“不!妈妈要保密!”
「无戒90天成长训练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