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深处的爱

人生航程很漫长,无论航行千里万里,无论经历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妈妈的家,永远是我们最温暖、也是最安全的港湾。

秋天到了,炙热的阳光下,白天依旧溽热难忍,傍晚时吹来的风却很凉爽了。窗外成排的凤凰木花儿已经凋零,剩下稀稀落落的红花,秋风吹来,褪了色的花瓣伴着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堆积在墙皮斑驳脱落的围墙根上,或被风儿刮起填入沟渠之中。

早上起来后煮一壶咖啡。用女儿从荷兰寄回来的研磨机研磨好咖啡豆,放进菲力浦咖啡壶咕噜咕噜地煮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慢慢飘散出来,充盈着房间的每个角落,我就喜欢这种氛围。

刚过了一个星期的退休生活。一周前,局里开了个小型party,欢送我退休,每个人精心制作了一个精美祝贺卡,现在还堆放在我的书柜上。

同事们的祝福五花八门,有祝福我活到一百二十岁的,有祝福我周游世界的,甚至还有一个祝我梅开二度,再结连理,这是我唯一不喜欢的祝福词。

周游世界是我喜欢的选项。昨天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世界旅游地图册,坐在沙发上,正准备一边喝咖啡一边规划出国旅游的线路,电话铃响了。是家里的阿姨打来的,叫我要马上回去一趟。

1

妈妈住在几十公里外的沿海小城,开车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她住在一幢墙皮斑驳的灰白色小楼,二层的一个单元里,三室两厅的房子还算宽敞。

进了门后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姨就上前来,絮絮叨叨地说:“你妈从一大早就生气,什么也不吃,怎么劝也不听,就是要叫我走,你不回来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急忙问妈怎么回事,原来妈昨晚上有一碗吃剩的面,准备留在今天吃,可是阿姨倒掉了,妈就为这件事生气。阿姨委屈地说:“她又没放进冰箱,这么热的天气,我早上闻到有味道了,怎么敢让老人家吃呢?”

妈妈气呼呼地说:“有味道就不能吃吗?我们年轻的时候馊透了都吃,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你要倒掉不问问我吗?说你又不服气!算了算了,我也不需要阿姨,你回去吧!”

我赶紧把阿姨拉到一边,轻轻地跟她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别跟她一般见识,算了算了,你先回去吧,我多给你一个月的工资。”阿姨来了一个月不到,拿到两个月的工资,气呼呼地收拾行李走了。

坐下来还得安慰妈妈,又是安慰半天,这边才消了气。看来得陪伴妈妈一段时间,出国旅游的事要暂时推一推了。

爸爸两年前去世,就剩下妈妈一个人,弟弟一家已经在加拿大定居,妈妈在这座城市就没有其他亲人了。想把妈接到我家里来一起住,但前两年一直跟哲平冷战,后来又是离婚官司,不想让妈掺和进来。妈也不愿意跟我们一起住,只是她年纪大了,我们也不放心,就帮她请个阿姨照顾,这两年接连换了好几个阿姨,这件事变成我的负担了。

聊一会儿就是中午了,炉灶冷冷的,正问妈中午想吃什么?她拉起我:“走,带你吃沙茶面去。”

下了楼,妈牵着我的手往前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多是一些老人,妈一边走一边跟人家打招呼:“买菜呀?”“买一点菜回去煮,哎呀,素卿也回来啦?越来越漂亮啦……。”

我赶紧点点头,脸都红了,都老太婆了,还越来越漂亮呢!不过小城里都是这样,大家都是熟人,见面都说些客气的话。我年轻时出去,已经三十多年,平时就是回来看看父母,基本上没有什么其他的交往了。

走了没多远,街道拐角处有一个店面,招牌是“阿根卤面沙茶面”,店里有几张餐桌,门前一块平地,也摆了七八张餐桌,虽然尚未到中午,已经有不少顾客在吃了。

我不愿意在这家吃,想把妈妈拉走,但是妈妈不由分说的找个空桌子坐下,拉着我也坐下,大声喊着:“阿根,来两碗沙茶面!”

正在忙着的阿根马上跑出来问:“妈妈,要加什么料?”然后对我点了点头:“素卿,你回来啦?快坐呀!”还用抹布把我的椅子擦了一下。

搞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走了,妈妈对他说:“两碗都是老样子。”一会儿,两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沙茶面端到我们桌上。

阿根是我的初恋,四十多年前高中毕业,我们都没有考上大学,我又处于叛逆期,坚决不愿意复读,就与阿根双双离家出走,跟着家里切断一切联系,到外省学做面包去了。

爸爸妈妈找了我几个月,终于追到我,死磨硬缠着把我拉回来,第二年高考考上大学。看着忙忙碌碌在做着卤面的阿根,心里就冒了一身冷汗,差点就成了面店的老板娘了!

2

爸爸走了以后,妈妈的精神头就越来越差,这两年我管得不多,都是请阿姨照顾。这次回来一时半会也请不到阿姨,正好陪妈妈住一段时间,这就发现了一些异常。她晚上的睡眠很浅,常常会半夜一个人起来,坐在沙发上坐到天亮。

妈妈生病已经有先兆,爸爸去世后,常常半夜二三点给我打电话,那段时间正跟哲平在战斗,睡眠不好,半夜接到电话搞得非常生气,跟妈妈吵了几次,晚上睡觉前把手机设了静音,这才好一点。

以前回家会提前一天给妈打电话,后来听邻居说,知道我要回来的那天,妈从早上五点多开始就站在路口眺望,一直等到我的出现,想想竟要在路口站四五个小时,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告诉妈妈了。

做个事丢三落四的,出门常忘了带钥匙。早上做好早饭叫她吃,她先上卫生间,出来后就坐着看电视,再喊她,才想起这件事。不过我还没太把这当回事,妈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我才六十岁,也是丢三落四的。

这天早上出去买菜,回到家里打开门,闻到一股浓重的煤气味,赶紧跑到厨房,发现煤气灶上放着一个小牛奶锅,锅里牛奶已经铺光,煤气灶头上的火被浇灭,还在“嗞嗞”的冒着煤气。赶紧关上煤气,打开房间所有窗户,电风扇开到最大风力,弯着腰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也在咳嗽,但却若无其事地在看。我大声问妈妈:“妈,你的牛奶呢?”她茫然地看着我:“什么牛奶?”

硬把妈拉进医院,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没病上什么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隔天找医生问检查结果,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妈妈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综合症,只不过目前还是早期阶段。

周游世界的梦想要先放一边,得陪伴妈妈了。给弟弟打了个电话,地球那一头的弟弟接到电话后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姐,只能辛苦你了,再请个阿姨帮助照顾,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出……。”

我对着电话吼起来:“钱钱钱!你就懂得钱!”马上把电话卡掉,弟弟性格比较懦弱,从小就被我吼惯了。

放下电话,眼泪就不争气的冒出来。这二十年跟哲平不停的冲突,刚离婚一两年,又退休了,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地开始一场回归自我的第二人生,可是妈妈突然罹患疾病,一切计划泡了汤,想一想就悲从心中来。

哭着哭着,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抚着我的肩膀,回头一看,妈妈就站在我的身后,慈爱地看着我,眼泪更是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妈妈走上前挨着我坐下,抚着我的背,轻轻地说:“哭吧哭吧,把一切都哭出来就好了。”

抱着妈妈哭了一会儿。妈妈轻轻地问我:“跟哲平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我推开妈妈,看着她的眼睛:“妈妈,哲平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妈妈依旧慈爱地看着我:“你们不是离婚了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合不来,你爸爸在的时候我就责怪他太干涉你的婚姻。你太强势,应该找一个能包容你的男人,你年轻时我和你爸太看重表面的东西,误导了你,对不起了,小卿。”

我又扑在妈妈的怀里,止不住的眼泪。

3

跟哲平的婚姻就是一场错误,可是这场错误却几乎耗尽了我的一生。高中时跟阿根的恋爱和私奔结束后,考上了大学,地位的差距堵住了我和阿根的可能,但是,经过一场风波,爸爸妈妈就很警惕我的情感问题了。

大学期间,我是一朵校花,追求我的不乏其人。但是经历过与阿根的一场轰轰烈烈,暂时对情感问题索然无趣,加上父母不断的叮嘱和跟踪控制,大学期间做到了洁身自爱,宛如一潭平静的清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正当青春妙龄,那时长相甜美,亭亭玉立,算是个美人胚子,追求我的人不少,我也不是毫无心动。这时,哲平走进我的视线。

哲平是爸爸一个朋友介绍,医科大学毕业,刚进市人民医院当实习外科医生。戴一副眼镜,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文质彬彬,举止优雅得体,无疑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他一眼就看上了我,我也心仪上他,可算是一见钟情,我们开始五年的恋爱旅途。

一开始还不错,毕竟郎才女貌,甜甜蜜蜜的,时间一长,就有问题。他虽然温文尔雅,却是个有个性的人,认定的事情很坚持,我也是个非常强势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讲,刁蛮任性。

我们俩开始矛盾不断,闹了好几次分手,双方的父母一直在撮合,特别是我的爸妈,大道理小道理一起上,眼泪鼻涕汪汪的流,最终把我们推向婚姻的殿堂。

婚后过了几年甜蜜的生活,后来就龌龊不断。孩子的出生让我们和好了几年,不久又重燃战火,两人的战争持续了大半辈子。女儿是我们的最大公约数,为了让女儿不受大的伤害,虽然吵架不断,离家出走也时有发生,总还维持了一纸婚约,但夫妻已形同路人。女儿出国留学之后,我们终于各获自由身。

和哲平的战争,一直不敢告诉父母,一字口风都没有透露过,但是显然妈妈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主要是想陪伴妈妈,她知道也好,不用藏着掖着了。

这天起得比较晚,因为昨晚睡眠不好,基本上一夜未眠,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醒来后一看,十点了,赶紧要起床买菜。起来洗漱完出来,看到妈妈房间门大开,人却不在,卫生间也没人,叫几声也没人应。心里有点发慌,提着坤包就出门,门锁拧来拧去开不了,原来从外面反锁住了。

门锁住出不去,妈妈却出门了,被车撞了怎么办?走失了怎么办?脑子里全是一些不好的场景,头皮发麻,可是怎么出去呢?门出不去,所有窗户都被铁栅栏封死了。

打妈妈电话,铃声却从妈妈床上响起,原来她没有带手机出门。怎么办,只有打110?正在犹豫,突然看到门边一个挂历,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妈妈,有事打电话”,然后是电话号码。

我拨了这个电话,一个男人声音接的,知道情况后,马上告诉我不要急,一会儿就会到。一两分钟后,听到门上钥匙的声音,拧开锁进来一个男人,原来竟是阿根。

我诧异: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钥匙?阿根说妈妈给的,我知道这几十年他一直把我妈叫妈妈。我们俩急忙跑下去,跑了没多远,看到妈妈正与一群老头子老太婆跳广场舞。

看到我们两个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一起来啦?”我对她吼道:“你把门从外面锁上,阿根来帮我开门的。”她依旧笑咪咪,一副茫然的神色,仿佛不知道我说什么。

后来才知道,这些年来,妈妈家里的水电、门窗坏了,或者老人家有个头疼脑热,只要有什么事,都是阿根过来帮忙的,所以妈妈专门给了他一把家里的门钥匙。

4

几个月后,女儿从国外回来,女儿性格像我,也是很有个性的女生。当时留学选了荷兰,我和哲平坚决反对她去一个小语种国家读书,但是拗不过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荷兰,这次带了男朋友一起回来。

我到机场接他们。几年不见,女儿显得更成熟了,她长得像我,长相甜美,身材高挑,亭亭玉立,见到后马上向我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然后捧过我给她的鲜花,回过头介绍她身后拖着两个行李箱的男孩:“这是托尔,托尔. 巴斯滕,中文名叫白腾。”

托尔上前拥抱我,嘴里说:“妈妈,我爱你。”在我的面颊上亲了一下,这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男孩,竟然把我抱得两脚离地。

落地后我整理了一下衣裙,对托尔说:“你这个中文名起得不好,长辈不敢疼爱你,因为都会白疼你了。我给你起个名,叫白恩,有点像那个加拿大人白求恩,在中国是个响亮的名字。”

女儿跟托尔翻译了一下,托尔马上笑得人仰马翻:“妈妈,你太幽默,我太爱你了!”马上上来又给我一个熊抱,在脸上又重重地亲了一下,惹得机场内人人侧目。

回到家见到妈妈,女儿扑过来,在妈妈脸上亲了几下,大声说:“阿婆,太想你了”妈妈也笑呵呵地说:“素卿,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呀?”

女儿怔住了,对妈妈说:“阿婆,我是雅诗呀!”妈妈还是笑着说:“素卿,你什么时候改名叫雅诗啦?”

我上前对妈说:“妈,她是素卿,那我是谁呢?”妈妈不容置疑地说:“你是梦月嘛。”梦月是我上大学后改的名字。

我把托尔推上前给妈妈介绍:“妈妈,这是白恩,小雅的男朋友。”妈妈马上笑着说:“哦,是白求恩呀,好久没有见到你啦。”

女儿回到我的身边,泪眼涟涟地看着外婆,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托尔从双肩包中掏出一大盒药,对妈妈说:“外婆,给你的药。”

女儿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托尔听说外婆得了这个病,专门去买的新药,叫仑卡奈单抗Lecanemab,刚得到FDA批准,对阿尔茨海默症早期患者效果不错。”

妈妈突然对托尔说:“白求恩同志,坐过来一点。”托尔马上坐过去,妈妈接过他的药放在边上,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很认真地说:“白求恩同志,你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帮助我们,把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我们感谢你们!”

托尔没有明白,疑惑地转头看我们,我和女儿没有言语,两双眼睛泪珠子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这几天,女儿和托尔陪着妈妈到处逛公园、街道,妈妈心情很好,但是她还是一直把女儿叫成素卿。

住了一个星期,女儿悄悄地对我说,她和托尔要去看看爸爸:“这次回来时间不多,主要看你,顺便看爸爸,然后就要回荷兰。”我就不太高兴,对她说:“看他干什么?”女儿的脸贴着我的脸,撒娇地说:“妈妈,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我的爸爸呀!”

我说:“你要去看他我也拦不住你,你去看看他跟那个小妖精过得怎么样了。”哲平跟我离婚不久后,跟医院里一个小他二三十岁的护士又建立了家庭。

女儿摇着我:“妈妈,你也应该再有个家庭啦。”我马上回答:“去去去,我就想陪着你外婆,不要给我出什么馊点子。你知道不知道,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跟杨哲平分手了,哪里会拖到今天?”

女儿抱着我的脖子:“妈妈,早我知道了。小时候,担心你们吵架,担心你们离婚,长大后,又希望你们离婚,看你们过得压抑,我心里也很痛苦。既然分手了,就应该有新的生活,而且妈妈,你还这么年轻、漂亮,如果我是男的,都想追你哦!”

我被她说笑了,推开她打了一下:“你这个死丫头又给我灌迷魂汤,才不上你的当!给我说说托尔,这个男孩怎么样?”

女儿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英俊、潇洒这些词一眼就看得出来,其实在我看来,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包容。他能包容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优点和缺点,包容我的任性和不成熟。你和爸爸都缺乏包容,所以婚姻不和谐,我遗传了你们俩的性格,所以我一定要找一个包容我的,而且洋人的社会也特别包容,所以我很适应。”

我笑了:“好啦好啦,只要你幸福,我就很开心,如果哪天不开心了,随时回来找我,我永远会包容你的。“

女儿又搂上我的肩膀:“我知道,妈妈的家永远是女儿最温暖的港湾,谢谢你,妈妈。”

5

托尔的药有一些疗效,吃了以后感觉妈妈的病情有些缓解,但是这种病是世界性难题,也很难有根本性的恢复。

陪着妈妈倒不累,她虽然脑子有点堵,生活还算可以自理,出门逛街只要有人陪就没问题,最头疼的是一日三餐。我从小就不擅长下厨,结婚后除了下面条,煎鸡蛋,其他厨房的活都是哲平包了的,回家就靠妈妈。可是自从牛奶事件后,厨房都不太敢让她进去了。

阿根的小店成了解决一日三餐的食堂。这个男人跟我是青梅竹马,除了读书不太好,什么都好。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我的护花使者,谁惹了我,不出半天一定会倒霉,而他的底气来自于码头工人的家庭,他的爸爸和五个哥哥,是个没人敢惹的家庭。

高中快毕业时我俩都发育了,懵懵懂懂的时候就尝了禁果。高考都没考上,后来是叛逆中的我拐走了他,一起跑到广东学做面包,租了房子同居。那段时间虽然不长,回味起来还是蛮甜蜜的。

后来爸妈追到广东,把我带回家。阿根回家后遭到他爸一顿痛扁,手上打了几个月的石膏。我的爸妈倒没有太责怪他,因为他们知道是谁拐了谁。阿根又很会讨老人欢心,没过几年就扭转了与老人的关系。

爸爸去世后,妈妈也不太喜欢下厨了,就成了阿根店里的常客。阿根主打卤面和沙茶,也做各种小吃炖罐和炒菜,如果不想下去,只要一个电话,十几分钟,马上就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美食送上门来。

自从跟阿根分手后,我就从记忆里将这人彻底删除,删除的倒不一定是情感,青梅竹马是很难忘却的,删除的是地位造成的鸿沟。大学毕业后成了特区城市的一名干部,仕途上虽不算大红大紫,也是顺顺利利,与开小店的卤面西施实在是天壤之别,想都不会去想。

虽然记忆中将阿根删除,但断断续续也听到他一些消息。他后来成了家,娶了我们同班一个女同学,那个永远是在最角落,不言不语的瘦弱女孩,女同学给她的绰号是“忧郁女孩”。

他们的儿子倒是很有出息,考上了清华大学,一直读到博士,然后留在上海工作了,这件事当年轰动一时,是阿根一辈子最有荣耀的一件事,估计也是唯一的一件,“忧郁女孩”没有享受多少荣耀,就患病去世了。

回家陪伴妈妈,本来不想跟阿根有太多的往来,但是当年和阿根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毕竟过去四十多年的时光。更重要的是美味的诱惑无法抵挡。

每次打过电话,做好了美食,阿根都会亲自捧着上来,妈妈早早的开了门,准备好筷子等着,看到阿根进门,妈妈会开心地叫:“阿根,慢点慢点。”

阿根一手捧着托盘,一手用带来的一块布习惯性地把我们餐桌擦一遍,把餐食一碗碗放桌上,端起托盘说:“妈妈、素卿,你们慢用,饭碗不用洗,我等下会来收哦。”

除了吃饭,我发现妈妈这里真的离不开阿根。这个老旧楼房水电煤气经常有故障,别说妈妈,就是我也搞不定,毕竟离开家这么多年,小县城又不像我们特区城市,维修服务这么方便。出了问题只有一个办法,找阿根。只要找到他,立马可以搞定,隔三岔五有事只要给他打电话,屁颠屁颠地就上门来了。

陪伴老人的生活平淡不起波澜,过得很快。陪伴老人跟带孩子一样,要耗费时间和精力,但是带孩子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收获的是希望,陪伴老人,却只能看到她一天天衰老,收获的是惆怅和失落。

6

这一天,发生了一个大事。早上起来,发现家门大开,赶紧看妈妈的房间,人也不在,打她电话,又在房间里响起来。

赶紧冲出家门,往妈妈常去的地方,一路找了一个多小时,连人影都没见着,只能给阿根打电话,阿根赶到时,我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阿根扶起我坐在旁边石栏杆上,听我断断续续把经过说了一下,一边安慰我,一边打电话叫他家的面馆关门,先把店里七八个人全部派出去寻找,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他的亲戚朋友已经出动了许多,在街头巷尾寻找了。

他陪我回到家里,看我怔怔的只知道流眼泪,连忙跟我说:“不会有事的,妈妈以前也有走丢过,最多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找到晚上还是没有,街头巷尾已经贴满了寻人启事。公安局动用力量在找。可是我们一个小城市,城区人口超过十五万以上,城区与乡村也完全连在一起没有区隔。

监控视频只覆盖了主城区、交通干线和重要街道。从视频中可以看到,妈一大早从家里出来,拐到一条小巷,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可这条小巷通出去五六个路口,全部没有监控。

第二天又找了一天,还是没找到。到晩上邻县传来一个消息,在海边发现一具老年女性尸体,要我们到邻县去辨认一下,我一下就瘫软了,阿根开车陪着我去,一路上紧张地开导我。

到了殡仪馆,阿根扶着软绵绵的我走到里面,在等公安机关办案人员过来的时间,我已稳定住情绪了。紧紧握住我双手的阿根突然间失声痛哭起来:“妈妈呀,妈妈呀!”我气得踢了他几下,他才消停,但还是不停的抽泣:“妈妈呀,妈妈呀,我知道你的好呀!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呀……。”

警察过来了,我不敢进去认,阿根颤抖着跟着警察进去,不到一分钟,像弹簧一样从里面蹦出来:“不是不是,快回去再找。”拉着我的手就跑,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到车旁,开了门把我硬塞进车,开了车就往回跑。

阿根整夜陪着我,又是一夜无眠。第三天凌晨,天快亮时,阿根推醒还在迷糊中的我,告诉我想起一个地方,赶紧去找。

车子驶进一片待拆迁的老城区,这个住宅区一片颓坏的景象,居民已经不多,仅剩了一些老人住在这里,据说明年就是拆这片,大多数住房已经领了拆迁补偿款搬走了。天已经放亮,街道上有零零星星的行人,有些老人正提着篮子到外面购物。

穿过几条巷子,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杂草丛生,前面一栋废弃的房子,原来是我和阿根从小读过的托儿所。在一棵大树底下,妈正躺在树底睡觉,衣服已经非常脏了,身边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冷馒头,还有半瓶矿泉水。

我上前推醒妈妈,就抱着她哭了起来。醒过来的妈妈,一脸的茫然。阿根问她:“妈妈,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妈妈说:“阿卿要放学,我来接她呀。”

我问妈妈:“你这些馒头、矿泉水哪里来的,你这几天吃什么呀?”妈妈说:“是别人给我的呀,我就吃这些东西,饿不着。”

把妈妈接回家里,再也不敢粗心大意了。这半年多来,阿根每天晩上都会到家里来陪我,我感觉对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孩的隔阂在慢慢地融解。想一想和哲平度过的大半生,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其实只是一种面子,双方都耗在这种面子上,相互消磨掉自己的幸福,又有多少意义呢?

这天晩上睡不着,到半夜两三点爬起来,黑灯瞎火中,突然发现妈妈也坐在那里,吓我一跳。我就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还不睡呀?”妈妈说:“你爸爸又跑出去了,我等他呢。”

我把她拉到床上,跟她并排躺在一起,轻轻地问她:“妈妈,你想爸爸吗?”“爸爸是谁?”妈妈又茫然了。我转换了个话题:“妈妈,你觉得阿根怎么样?我和他在一起行吗?”

妈妈抚着我的头发,轻轻地说:“阿根是个好孩子。”我猛的转过头看她:“妈妈,你现在清醒吗?”黑暗中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在闪着光,那种茫然的眼神仿佛不在了……。

我终于明白,原来妈妈虽然患病,可是内心深处的某些地方,还保留着对女儿深深的爱,这种爱,竟然能够拨开她心灵和认知的重重云翳呀!

7

这段时间因为有些事要处理,我将妈妈带回我在特区的家。每天的吃饭只能点外卖了,偶尔做一两餐饭,妈妈不爱动筷子,我自己都嫌不好吃。

这天上午,妈妈坐着看电视,我想其实现在她已看不懂内容,只是看着色彩在闪烁而已。突然一头栽在沙发上,我赶紧打120电话,很快来了一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

我不愿意送来这个医院,因为是哲平的医院,可这是最近的医院。急诊医生做了诊断是脑溢血,必须马上动开颅手术,迅速推进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几个小时,阿根迅速从老家赶过来,就在手术室门口一直陪着我。手术结束后,妈妈躺在手术推车上被推了出来,麻醉药的劲还没过,但是可以看出她呼吸平稳,脸色红润。

主刀医生和几个助手跟在推车后出来,虽然戴着硕大的口罩和眼镜,也看得出是哲平。他走到我面前摘下口罩对我说:“你送医非常及时,手术很成功。”

我看着他说:“谢谢你啦!”他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谢什么呀?你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呀。”

转头对阿根说:“你就是阿根吧?”阿根点了点头说是,他向阿根伸出手去,两个男人使劲地握着手,哲平说:“拜托你,照顾好妈妈,还有梦月,她是个好女孩。”

对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多少怨恨了。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双方都有问题,平心静气地说,我的问题更多。分手的时候,他把大的一套房子、车子,还有只要我想要的东西都给了我。回想一下,凑合的婚姻,双方都有痛苦吧?

带妈妈回小城后,请了一个阿姨,主要是陪伴着妈妈,这样比较放心一点。伙食还主要是阿根保障。

这天早上早点起来,出去街上转一圈。回来一年多,天天照顾妈妈,基本上没时间出去转。这个城市的老街道,从小经常走,现在感觉很陌生了。

前面街边一个门开了,出来一个人,一看正是阿根,他也看见我了,给我打招呼:“素卿,这么早啊?”我说:“你住这里?”他说:“是啊,进来坐坐?”

他以前的老家我去过,这里却没来过,这是临街的房子,一共三层,里面很宽敞,我参观了一遍,一层是客厅餐厅健身房厨房,二层是阿根住的,三层是儿子的。

我开玩笑说:“你这是典型的空巢家庭呀。”他憨笑着:“是啊!”

我坐下后,他急火火地烧水泡茶,拿茶点,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在想,这个六十岁的老男孩,大半辈子过去了,心地还是那么善良,那么体贴人。看他的样子,也算气宇轩昂,身材健硕,一点儿不显老,如果不是在面馆,谁能知道他是卖面的?但是即使是卖面的又怎么样呢?

这个男孩最大的特点就是对我的包容,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现在。自己这种强势的性格,既然一生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不换个适应自己、疼自己的人呢?

回想自己的大半生,都在追求虚的东西,名利地位,一个外科专家的丈夫,豪车豪宅,可回到家里锅碗瓢盆叮当响,一言不合恶语相向,落得伤痕累累,生活的意义何在?

坐下来喝茶闲聊,我问阿根,不让你卖面行不行?阿根笑着说,早就可以不做了,只是闲着没事停不下来而已。他说已经有了每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以前在商业城买了一排十间的店面,现在租金也不少,面店给侄儿去做就好啦。

我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去周游世界,他高兴地说,早就有这个愿望啦。

喝了几杯茶,我说上卫生间一下。在卫生间的浴室镜里转身照了一下,虽然年过六十,依然皮肤洁白细腻,身材窈窕多姿,还是美人胚子。心里下定决心,要开始新的人生,过上不顾及世人眼光的生活。

出了卫生间,阿根正捧着卫生纸等在门口,我也不接他的卫生纸,揽住他的脖子,红唇贴上他的双唇,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吻了很久。


半年多后,哲平给我打电话,女儿结婚在国内举办婚礼,要我一定得参加。女儿也打来电话,除了我一定要参加,外婆也必须参加,还有阿根也一定要邀请。

婚礼在市里佰翔大酒店举办,托尔除了父母,还从欧洲及国内各大城市邀来了一批金发碧眼的亲友团,婚礼举行得既隆重又有民族特色。

大屏幕上不断投射出“祝贺白恩先生与杨雅诗女士新婚大囍”的字样,还有连续播放他们两人的视频剪辑。

新郎穿着大红的中式婚礼龙凤褂,新娘穿戴凤冠霞帔,用八抬大轿抬上来,八个精壮的荷兰小伙子抬轿,抬轿的动作估计看过电影《红高粱》,边抬边颠,博得阵阵欢呼声。

妈妈穿着大红礼服坐在那里,满面喜气洋洋的。婚礼中间有一个环节,双方父母和新郎新娘上台讲话,本来没安排妈妈,可是她突然站起来,一定要跟我们一起上去,我和哲平只好一边一个扶着她上台,站在中间。

托尼的父亲用一张注满拼音的纸条念了磕磕巴巴的中文祝词,风趣幽默,博得一片掌声。哲平也讲了一番喜气洋洋的话。讲完后本来就是交给司仪的了,可是妈妈突然颤巍巍地走上前拿话筒,司仪只好给她。

我扶着妈妈站在那里,她拿着话筒就说:“感谢各位参加我们家的婚礼,祝福我们素卿与白求恩喜结连理……”台上台下一片欢腾和掌声,大家开心极了。

我心中捏了一把汗,终于放下了心,因为这个城市没人知道我叫素卿,而白恩白求恩一字之差,没人会关注。我看到哲平一边大笑一边也在擦着头上的汗。

中间敬酒的时候,女儿和托尔专门把阿根拉到我的身边,他们举起杯子,女儿对阿根说:“照顾好我妈妈哦,这杯必须喝掉。”我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但是我们四个人笑着干了杯中的酒。

8

过了年以后,妈妈的身体衰老得很快,认知越来越糊涂,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终于离开我们,与爸爸在天堂相聚了。

给妈妈送葬完,走出殡仪馆大门,从国外赶回来的弟弟与我匆匆握别而去,他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事业,无法长时间离开。

哲平也跟我握手,对我说:“这两年你辛苦了,要多保重哦。”我说:“谢谢。”他转头跟阿根讲:“照顾好梦月!”

我和阿根送雅诗到机场,阿根开车,我和雅诗坐后座。路上我一直拉着雅诗的手,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给她叮嘱着饮食上要注意什么,生活上要注意什么。

讲了半天,雅诗跟我讲:“妈妈,你说这些都没用,人家专门有准妈妈培训班,我回去就要学,你说的这些都不科学。”

我假装生气:“你这死丫头,妈妈讲的都不科学啦?”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好啦素卿,都听进去了好吧。”

雅诗转头跟阿根讲:“再过两个月,我们在欧洲等你们哦,阿根叔。”

阿根快乐地说:“好的,我会陪你妈一起去。”

我打了一下他的头:“死阿根,什么叫陪?一起去!”他乐呵呵地点着头:“一起去,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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