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铁上,读完了2020年不知道第几次上了热搜的关于自杀的报道,以及当事人的遗书。这一次,离开大家的是大连理工的一位研三学生。
他/她的遗书仔细读下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挣扎和困惑,对想要按时毕业的目标却因为数据处理的问题愈发绝望却手足无措;对也希望能好好发一篇论文,却在无数次更改中根本连“好的标准”是什么都还没看得到一丝曙光的满眼无助;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对未来的不确定的彷徨……
而之前因为自己的规划,在跟很多不同专业、不同背景的博士生/博士聊天的时候,他们异曲同工地都跟我说了一件事,大概意思是“读博不容易”。
其实因为类似的表述听得太多次了,偶尔我其实也会杠精附体地想,那说起来,世界上要做什么是绝对容易的呢?
你要做出一个真的有时代意义/真的高精尖的科研,作为你博士几年的答卷,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同理,你如果不读书选择工作,在工作岗位上要做到那个实实在在发光发热、在职场上一提起来大家都是竖大拇指的人,一样也不容易啊? 相反,你要想水个三年,把读博当成最后的进入社会前的缓冲剂;就像你想随便找一份安稳度日的工作“混吃等死”一样,能有多难?
我一开始这么想,大概是在本科我还雄心壮志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那个时候。
但后来,通过自己慢慢努力去往上读,做项目,写论文……亲身经历下我突然明白,焦虑在于个人,焦虑的人,无论是想水还是不想水,他/她依然是会焦虑的,这跟他/他做事情(包括选择读博)的目的或方法其实都没有决定性的关系。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想要一展宏图大展身手,还是想要安贫乐道平淡是福,事实上,那些有“激发焦虑感”和“不容易”的刺激元一点都不少。就拿读研、读博以及之后的学术道路来说,不管当初这个人是为了延迟就业、是为了混一个还可以谋生的职位过平平淡淡的人生、还是真的有无比崇高的学术理想,其实每一个不同的出发点和每一条不同的路,它都不可能为这个人本身过滤了一切焦虑源。 比如只是需要多几年作为就业和以后选择职业道路的缓冲剂的那些人,在这几年里,有很多不得不去花时间做的,与增进自己对未来道路的理解无甚关系的事情,有一定的科研成果KPI要求,甚至有一些其他的行政要求……在你不得不花时间给这些任务的时候,难免的你在实际上你希望做的、或者你擅长做的东西上的时间和经历就少了。那这种计划与实际的不符、以及希望和现实的偏差,难道不会让人焦虑吗?难道又容易吗?
而对那些有一定能力,只是希望能应聘到一个还可以的岗位平淡度日的人来说,做学术可以很平淡,但这样的平淡日积月累下来也可能很枯燥。如果本身这件事就完全只是“我能做”而不是“我感兴趣”的,这样日积月累地不断进行着非常类似的机械性任务下来,人很难继续保持前进(或者哪怕只是持平)的动力。当然,哪怕今天这样的人选的不是去读博/读研,而是其他的相对“稳定”而又能够“允许”平淡的路,或许都难免如此。哪怕真的心如止水到看破红尘的出世大僧,那至少在诵读经书、侍奉佛祖上能够得到启发、能够有所感悟、对修行会有所进益,并也因此能够发现“不一样”的一些动力的--大抵,真正选择侍奉佛祖的那些人,也不会真的只为了“平淡”这一个原因。但这样的动力,对那些对经文没有兴趣,或者在学术上完全找不到兴趣所在的人来说,是很难被挖掘出来的。而不停地去做一件大体很像,又没兴趣挖掘细节的差异的事情,累月经年下来,就像是一直在走一条不知道为何出发,也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路,很孤独,也很空虚。
而那些希望在学术道路上有所作为的人,不容易的点可能更多了。这一部分人的经历,大概更切合我曾经认为的那种“要成功,无论选哪条路都不容易”的“刻板印象”吧。无论目标是在哪儿,实际上在真的行动之前,大部分的人无论做如何细致的安排和统筹规划,都难免会遗漏掉真实行动中可能会出现的某些意外的。因为你站在出发点遥望的那个终点,和隐隐约约能看到的通往终点的路,它跟你真的站在路中间再看,视野不同、角度也不同。 除了少部分真的非常优秀而又自带锦鲤属性的人,绝大部份我周围的“普通人”,都曾经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得不去面对目标无法达成的挫败感,或者突然有一个拦路虎蹦出来打得本来在努力前进的自己措手不及的那种无力感。而如果对自己“有所作为”的期待足够强烈,而实际的心理弹性不够的话,越希望能有各种意义上的“学术成就”的人,往往在遇到那些难免的挫折和阻碍的时候,受到的心理冲击会越大,因为总有一些事情,是你努力了,也看不到有什么进展的。
其实这样说起来,这一些“不容易”或者引起焦虑的点,并不是独属于在学术上深造这一种选择的。广义上,“要成功,无论做什么都不容易”这一句话,依然适用于大部分普通人的大部分普通选择。说实在的,我也很难想象从来没有一刻觉得“人艰不拆”,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却看不到出路在哪儿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
其实读完这位同学的遗书,我有很多共鸣,共鸣在于他/她哪怕已经下了这个“我已无力前行”“解脱是最优解”的判断,依然保持着对这个世界、以及对其他可能经历着类似的事情,但不一定会与他/她有相同的选择的温柔;共鸣也在于,或许我走的路跟他/她走的路不完全重合,但那些曾经因为仪器不配合、因为不为人知的原因被卡住,就像命运的咽喉被掐住咽喉的窒息感,那些曾经也很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事情变得有点不一样,却在出力了一通之后,连自己的力是否作用在了对的方向,或其实什么才是对的(或者不那么错的)方向都不清楚的感觉,我也能在我的记忆里挖出一丝丝相似; 共鸣可能还在于其实的确,越长大,越需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越久,我越不得不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曾经那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自己,可能真的只是还没有被现实的种种困难打脸打得足够疼而已。
但是,这样的无力感、挫败感、焦虑而不得其法的感觉,它大概真的不只是针对某一个人,某一个目标,或者某一条路。 仔细论起来,其实更可能的是大部分的凡人出生在这个世界,爱恨嗔痴贪恶欲,它们也是与生俱来的。在某些角度看,这可能是原罪需要用一生的修行和历练去“赎罪”, 在另一种角度看,它也可能只是人生中一个一个已经被预设好的课题,需要一一修行,一一攻克;而同时,它们甚至其实也只是人类在进化历程中选择性进化出来的一些下意识的反应,能够快速地帮助我们在特殊情况下规范自己的行为,但只是因为它太快了,难免有的时候难逃“速度-正确率”的trade-off的约束……不论怎么看它们,大概对大部分人来说,它们如影随形。这样的情绪,大概就像贾宝玉是衔玉而生一样,反正出生就带着了,好与不好,端看你怎么看它。这样的感受不一定有固定的出现时机,也不一定有固定的表现形式,但总会来。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会深受这样的情绪困扰,觉得很烦躁,甚至觉得低落到不知道我的人生继续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说有什么让我每一次都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那大概是不过可能过去的无数次与它们交锋、作出进攻也作出妥协,最后与它们同行,又不知何时与它们挥别的旅程中,我发现诚如它们哪怕难以预测也总会来一样,即便我在当下看不到猜不出,它们在未来某一点也总会离开。有的时候我觉得我现在解决不了,没有办法的时候,那就交给时间,以及经历过更多时间之后的未来的我,总有一天,我能够或如释重负、或兴高采烈、或筋疲力竭地跟这样的负能量说再见。 而通常,大概是记忆总是自带滤镜的,在说了再见之后,之前的那一系列无比负面的反应,再回想起来,也居然会成为我之后不短的一段路的相对正面的养分了。 如果难免先苦后甜,哪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苦,苦多久会甜,但还是很感谢际遇,让我能至少还抱着“总是会甜的”的希望,不至于完全失望。
当然,无论是这件事还是其他的事,抑或是曾经在一系列的学习和实习经历中被告诫也亲身体会过的很重要一点是,理解和共鸣不一定要(也不一定应该)基于价值观判断以及实际行动上的认同的。反之,“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如果说我看完这样类似的报道有什么特别大的感触,那大概有两点吧,一是为什么不同人的生活中,哪怕有这么显著的个体区别,依然会有这么多共性的”艰难坎坷“;二是对这一个同学来说,到底是怎么样的个体区别,最后影响了他/她的这个选择了,哪怕依然愿意相信有别的路,哪怕依然愿意温柔,也不愿意再继续了?
我曾经认为,求生是一种本能;我后来突然意识到,其实逃避它也是一种应急机制。既然二者都属于”非理性“的“直觉”类反应,那么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会东风压倒西方呢?
小陈
2020年10月17日
于广州
后续: 我知道这大概算是一篇很颓的随笔,但其实它的本意不是希望进一步发酵和渲染这种“丧”的氛围。每一个人可能都难免丧过,而且“丧”这一种状态也并非单凭意识到“别人也丧”就能解决的,但如果有什么,我希望我的文字能代替我告诉我的读者们,如果你现在也在挣扎,那至少你不是一个人。或许我们每个人自带的笼子形状、大小不同,或许我们需要不得不与笼子产生对抗的时机不同,或许每一次的对抗说到底都只有我们自己一个主力军,但你依然不是一个人。 哪怕你觉得特别孤寂凄凉,孤独感它也不只会作用在你身上。
人生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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