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1.二郎

有时候我会找他喝酒。天界的祥云聚了又散，大闹天宫已过去几百年，算起来我们交情不浅。只是这猴子成佛后清规戒律多极，只肯以茶代酒，还要装出一副得道高深，忒也乏味。每次散席我都失望，跟哮天犬对饮也有趣得多。可惜心性不长，下次仍是唤他。

我先斟满，笑问：胜佛近来可好？

斗战胜佛双手合十，低眉道：善哉，善哉。劳真君记念。

倒是渐渐习惯了他这怪模样，我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三界可是越来越太平了。胜佛西行十四年，却将天上地下妖怪擒了个遍。我那哮天犬日日打瞌睡，想是闻不见妖气，无聊透顶。

胜佛不言语，目光停留在清茗里一片茶叶。

我一饮而尽，笑道：不瞒你说，小神也是手痒得紧。三尖两刃刀何等神器，如今只作凡铁。

他神色冷寂，道：阿弥陀佛。真君法力，威震三界。哪有宵小胆敢作乱。

我忍俊，暗道：不知当年哪个宵小自封齐天大圣，与十万天兵作乱。念及当年，寂寞之情油然而生。三界虽大，轮回漫长，却再无一人与我匹敌。

我说：那是自然。天下再无英雄如大圣者，单枪匹马，搅得满天神佛不得安宁。

那猴子竟然缩了缩脖子，四顾无人，低声道：真君说笑了。彼时小僧顽劣，不知佛法无边，如今看来，皆是捕风，皆是虚空。

我面色不改，双眸平静，只是额间那眼睛已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丝毫做不得假。半晌，我强作笑颜，道：胜佛你可知，我杨戬肉身成圣之后，驻守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看似逍遥，实则受困。男儿豪情，我何尝不想竖旗为妖，反上天去，试世间几人能拦？昔日你我恶战一场，不过形势所迫。在我心里，只当你是知己。

斗战胜佛古井无波的面皮上终于有了一丝震动，他拂了青袍起身，道：往事莫要再提。我皈依佛门，六根已净，受封佛号，更是参透“悟空”二字。真君自饮，小僧就此别过。

他离开的脚步声，像极了寺庙里叮叮咚咚的木鱼。

我忽然很难过，一掌劈碎杯盏。酒水飞溅的那一刻我隐约想起，这酒名为难断。

曾以为神仙不似凡人善变，原来这天道循环从未饶过谁。

我想以后不会再找他喝酒了。这次我要记得。

2.猪八戒

“好你个弼马温！”

猪头

前阵子去天庭出差，赶巧儿猴子也在。快一百年没见了，我不由分说把他拉走，说：胜佛胜佛，来跟老猪叙叙旧嘛。

这猴子近些年来可是越来越安静了，被头猪扯着都不反抗，低着头絮絮叨叨什么经文，只是眉眼里尽是欢喜。

走近蟠桃园，我笑着说：师兄，你这袈裟，佛珠，都是好货啊，嘿嘿。

猴子微笑道：锦衣粗麻，又有甚分别。

我一听就乐了，这是给我讲经来了：得了吧猴子，别整那没用的。你身份高，可在三界随意走动，一次都没来找过我，说不过去啊！

师兄淡然道：我日夜诵佛，不闻尘俗，哪里便得见你。

我挠挠耳朵，心想这泼猴今儿怎么了，没想明白，便笑嘻嘻地说：师兄啊，我还是怀念咱们从前那日子，好歹还有漂亮妖怪。我这净坛使者，嗨，没意思。

他抬起眼皮看我：昨日种种，仿佛昨日死。得道如此，是你我福缘，切要珍惜才是。

我猪躯一震，傻眼道：你……你这是七十二变里哪般变化……

斗战胜佛眉眼低垂，道：净坛使者，一百年来参佛诵经，你竟再无寸进？往事如梦幻泡影，惟有佛海无涯，善哉，善哉！

我愣愣地说：师兄，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就念了几天佛，你就，你就准备把那些都忘啦？十万八千里，九九八十一难啊！你不记挂老猪我不怪你，可师父呢？沙师弟，小白龙呢？你连自己多威风都忘了，啊？当年你一路斩妖除魔，金箍棒神威凛凛……哎！金箍棒你还能忘喽？

没说完我就使劲扒拉猴耳儿，他却沉声道：扔了。出家人四大皆空，我要那铁棒有何用。

我惊愕之极也气愤之极，啐道：死猴子！臭猴子！你倒是得道成佛，甩个干净，我七情不戒，悟性太低，我找谁说理去！我忘不了！

我开始絮絮叨叨那些年走过的西游路，那些我念念不忘的妖怪们，说着说着我忽然好想哭。真怀念啊。

我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抱怨：你这该死的弼马温，这么没良心，我白给你化缘摘桃子了我。

蟠桃园的桃花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像高小姐的脸，好看。

他拿捏佛珠的手指轻微地抖动。良久，终于叹了气，说：八戒，你从这里往下看，能看见花果山么？

我不稀罕搭理他，说：看见？这可是九重天！

师兄喃喃道：是啊。我离开家太远了。太远了。

他把佛珠放下，轻声道：

其实我都记得，我忘不了。当年我亲手捉拿结拜大哥牛魔王，你以为我眼里是妖怪一只，功德一件，但我看见的，分明是昔时的自己。

他被缚妖索擒住时，我头上的紧箍儿也发出悲鸣。牛大哥笑着说：贤弟，好本事，好威风啊！

我早就回不了头。除了努力做个奇奇怪怪的佛，三界之内再无去处。这些年，经越念越熟，心越掏越空。悟空悟空，悟来悟去总也落空。

悟不了，我只好信。否则长生不老，岁月漫长，忒也难熬。

师兄走后，我想起十年前，沙师弟来找我。我那破庙香火稀落，得见旧友好生高兴，我问他：师父怎样？

他说：师父在修禁言禅，已经八十多年没开口了。

我咧嘴笑笑，又道：大师兄呢？是不是整天急得翻跟头？

沙师弟木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担忧，他凑近了道：师兄他……每日只是听那大乘梵音。

我愕然，急忙打断：这不能够啊！那猴子哪里耐得住寂寞？

师弟愁眉苦脸，忽神情坚决，扑通拜倒：二师兄，你去看看他吧。我这人，什么话也不会说。只怕他有心结难解，你去看看他吧，二师兄！

什么去天庭出差，徒然自欺。我是头猪，这我知道。西行十四年，那泼猴儿一个劲儿喊我呆子。可是天下哪有聪明人，能寻得妙法，将我大师兄魂魄归位，心魔斩除？

头顶的桃花谢了又开，只是当年坐在那里偷桃吃的人已走远了。

我一屁股坐下，喃喃道：猴哥。

便一去不返！

3.沙僧

当我失手将迦叶尊者交托于我的金轮遗落凡间，才懂得了什么叫世事无常，轮回有道。

几百年前打碎了琉璃盏，被贬下天庭做了妖怪。今日我又要被逐出灵山，再经历难。

只是这一次，我不知道还能走多久。也许不到十四年了。

如来端坐莲花台，眉目道不尽的慈悲。他缓缓开口，声如天音：金身罗汉，你今日铸成大错，只是我佛慈悲，你自下凡，投身六道去罢。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脑子里只想到师父师兄。此去一别，不知何日相见，亦不知那时我是肉体凡胎，还是畜牲妖怪。

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三十五佛出列，躬身道：世尊，他是无心之失，便饶了金身罗汉吧。

是大师兄！

如来面目含笑，道：胜佛，你是求我垂怜这小小罗汉呢，还是记挂着，他是你的师弟？

斗战胜佛摇头，道：世尊何出此言，小僧虽愚钝，尘缘总是看得透的，我早已不当他是我师弟。

我呆呆地听着，降龙伏虎在旁扣紧我灵窍，只要佛祖一声令下，我便不是我。

如来不言语，大师兄忽然跪倒，说：便饶了他吧。

迦叶尊者拈花笑道：我常与世尊言你潜心参佛，进境可喜，如今看来，仍是不悟啊，不悟。

大师兄默然，却也屹然不动。

佛祖道：无须再拖，送他下界去吧。

我默默地看了大师兄一眼，道：多谢胜佛替我求情。后会有期。

灵山从来没有风的，他的青袍却猎猎作响。

再一定神，他已站在我面前，降龙伏虎被一脚踢飞，化为流光二束，至灵山之巅，佛祖眼前。

大师兄一百年来始终低垂的头颅笔直地抬起，慈眉善目烟消云散，六百年前大闹天宫冲天的火焰，在眼睛里盛大地复燃了。他扯开僧袍，似笑非笑地露出獠牙！

满座佛陀，尽皆骇然。迦叶尊者道：斗战胜佛，你这是…

只见大师兄随手在耳边一扯，金光炸裂，如意金箍棒横亘乾坤，一万三千五百斤，直奔五百罗汉而去。

叫我——孙悟空！

罗汉们脸色煞白，张开护法大阵。四方佛者，使尽法器，笼罩整个灵山。

徒增笑耳！

我怔怔看着漫山佛陀筋断骨折，法器神通碎如齑粉。大师兄上前一步，说：师弟快走。

这个背影，我早已看熟了。

大雷音寺的擎天华表柱上，一声龙吟惊破天地，得复真身的西海三太子，昔日的白龙马踏云而来，道：大师兄莫慌！小白龙来也！

大师兄笑骂：谁要你这厮相助，快走快走！休要坏了俺兴致！

小白龙闻言一怔，逆起的龙鳞慢慢平复，展颜道：不错，你原本是齐天大圣，一生皆是斗，战，胜，是小弟多事了。

小白龙飘然远走后，声音才悠悠飘来：师父师兄，此间事了，请务必于鹰愁涧一聚。烟波尽，飞鸟绝，我小白龙，等着你们。

三十五佛之列又缓缓走出一人。禁言百年的师父此刻唤道：

悟空，万事当心。

大师兄凝重地点点头，复纵声长笑，如来老儿！悟空，吾空，嘿嘿，我这猴儿是空，你又何尝不是空！悟空二字，从来不必参透。若你伤我师父师弟，吾心暴动，三界皆空！

如来法相庄严，圣光披盖乾坤，他的声音因着遥远，显得缥缈而阴冷：五行山下岁月长，这次一千年如何？

下一个瞬间我开始剧烈地奔跑，立定决心不回头。愚钝的心似乎受了点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

他生来桀骜滔天，注定不能是飞鹰走狗。

这个人放纵，暴躁，虚荣，乖戾，似屈于千万人之下，可其深入骨髓的英勇无畏，灵秀飞扬，又凌驾万万人之上。即使在他蜷缩在灰尘中沉睡的一百年里，仍有人相信，当他睁开火眼金睛，世界会因此而变得不同。

很多年后我依然在奔跑。一切终将逝去，英雄也会死亡，能留下的只有不朽的传说。我带着孙悟空的传说穿越了大千世界，路途上遇见听故事的人就说给他听。

他们问我：后来呢。

我便露出忧愁来，道：我再没见过他。

有的人说，他死了。有的人不相信，站起来找他，找一辈子。

他们说：他是个猴子，天然纯净，无需成佛。后来他成了英雄。他让我认识到何为光明。

我便自在地笑了，站得笔挺。

他是我的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