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旦色
精美的大红色嫁衣就挂在怀旧商店的玻璃橱柜里,时不时吸引着客人的目光,它也是怀旧商店的永久寄存品之一。常常会有女孩子在橱柜前驻足,然后惊叹一句:好美……
有些东西只有在岁月沉淀过后才会越发光芒闪耀。虹裳霞帔有些古旧,但仍然妖娆在它存在的时代里,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在光影里沉默着,顺从地遵照人事变迁。
“这是我外婆结婚时穿的嫁衣。”姑娘边说边拿出照片给我看,“这是我外婆。”
彩色照片上的女子已经步入老年,脖子上是细细的皱纹。穿着色彩艳丽的戏服,脸上的妆容略显夸张。她的右手以柔媚的姿态抬起,左手向后垂着,一种舞台上唱戏的造作姿态。看得出来,她虽然已经失去了青年人的精神气,但是体态丰腴,笑容温和,眼神炯炯透着神韵。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不唱戏很多年了。”她说。
可动作依旧娴熟,扬手便是旦角风情,钿璎累累,玉佩珊珊。“她以前唱戏,唱越剧,就是那种乡下地方轮着换地儿的戏班子,我外婆经常扮花旦,在当时很受欢迎。我小的时候,偶尔会听到外婆咿咿呀呀哼上两句。这些事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从我妈那儿听些来。我妈说她从小就跟着我外婆的戏班子四处跑,外婆赶时髦,我妈也就成了村上第一个穿喇叭裤、第一个烫卷发的人。
外婆好面子,也十分要好看。哪怕后来她生病住了院,有精神的时候,早上醒了就会往脸上抹点膏粉。护士小姐逗她,‘阿姨您今天真齐整啊,样子好看’。她听了就偷偷咧嘴笑,很开心。
她的身体不好,一只眼睛得了白内障,后来手术开了刀。本来倒也没什么了,只不过据说因为手术后乱吃东西,大鱼大肉,结果又得了糖尿病。至于这两者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反正听大人这么说就是了。只不过,她就真的没法再唱戏了。这也多多少少是她晚年一直郁郁寡欢的原因吧。”
我点了点头。
被迫放弃所爱,不管人、事、物,都可以算是人生很大的不幸吧。“我外婆和外公,他俩是自由恋爱,这在当时还是很先进的稀罕事儿。我外婆早年家境富裕,起码是个城里人。也是家里几个女儿中年纪最小最招疼的人。而我外公呢,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小伙儿,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不过他俩恋爱结婚的事,两家人都没人反对。就图我外公忠厚老实,心眼儿好。
等到他俩结婚,我外婆就亲手给自己缝制了这身大红嫁衣,保存到了现在。她爱唱戏,极其喜欢古时嫁衣的韵味。有时候我想,这种浓烈的红色与她的命运之间是不是其实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现在这红色已经渐渐编的陈旧,可我仍觉得它像是泛着光韵,我想当时穿上她的人一定很美。”这大红嫁衣已不如从前鲜艳,但它仍然很夺目。剪裁古朴,是遵照古时候的嫁衣作的修改,又借鉴了戏服的式样,端庄又活泼。可以想见当初缝制它的人怀着怎样热忱的心。
“她的身体不好,饭前半小时必须先吃药,后来变得越来越糟糕,吃药也变成了定时打胰岛素。
她的耳朵开始变得听不见,旁人跟她讲话会非常吃力。声音若是太轻了,她会‘啊?啊?’问个不停;把话说得大声了吧,她瞧见旁人神情里的不耐烦,又会低声嘟囔,‘讲那么大声干嘛,又不是听不见。’ 可大家明明说的是小张,她却要掺上一句‘对啊,小王那人就是这样’,做子女的总好心好意劝慰着。
外公就说,‘老太婆嚷什么嚷,听不见又瞎说。’ 嗔怪了一句后,他便开始十分耐心地向她大声解释大家究竟在说什么。
我没有这个耐心,变得越来越不乐意和她讲话。几年前,我有次去看望她,她很开心,一会儿抓了满手的水果,拄着拐杖蹒跚着送到我手里,一会儿又拿着零食来。她大概是想和我说说话……而我却有些刻意地避开,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吃这些。
平常跟她说话的人太少了,但我又能跟她说什么呢。后来,她终于找了机会开口问我,学习怎么样、工作会分配吗、家里好不好、有对象了吗。
我随意敷衍着,‘都还行。’
似乎酝酿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说,‘以后找对象啊,千万要上点心,别像我一样,好好的一个城里人去嫁了个乡下人,日子过得苦啊。’ 然后就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心里凛然一惊,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外婆的内心曾有多少次后悔当初的决定。毕竟她曾是那几个姐妹里最出色最优秀最漂亮的那个,而她们,她的两个姐妹,现在似乎都过得比她更好。爱情究竟值不值她这样活了一生,我害怕懂得她的心里的不忿。而也就在那一年,外公去世了。”
我盯着那嫁衣仔细瞧,想象中当初穿着它的人,照片上的那张面孔褪去皱纹恍惚变得年轻起来。
“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一直哭,哭到昏睡过去。大家一度以为她撑不过去了。我听到她边哭边说,你怎么先我一步走了,没有你,谁来照顾我。”
姑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着祖辈往事,带着不符合年纪,成熟而沧桑的口吻。
“怎样才算是爱情呢,怦然心动或者相濡以沫?我想,也许爱情是——最初的怦然心动,总会变成了相濡以沫时嘴上无数次说的那句‘当初怎么嫁给了你’吧。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以前全赖外公悉心照顾。外公是那个每天早起为她做早餐,按时为她准备好药,肯陪着她看戏听戏哪怕会睡着的人。她脾气娇纵,病后变得越发古怪,多么走运才遇上个脾气好耐心足的体贴之人。”
她讲得那么投入动情,我甚至没有机会打断她。所以我不发一言,没有提问,也没有作任何评价。
“外公去世之后,外婆的身体愈发差了,也许是再也没人能像外公那样细致地照顾她了。她变得神神叨叨,会在半夜里尖叫,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在与人对话又像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有时候会莫名其妙骂起人来,也会突然唱起越剧,唱着唱着又停下来。她已经走不动了,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在半梦半醒里,在真实与幻觉里度过。痰盂放在床旁边,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臭味。我极不情愿走进她的房间。”“像是踏入黄土下的棺材门……
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坦白讲,我常刻薄地认为老而不死为贼。我希望自己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活到那么老,如果不小心活那么老了,就千万要健康。若不健康,那千万得有个伴儿。否则活着就变成了多么痛苦且令人为难的事。
你能想象吗,你眼见着一个人这样走向衰老和死亡,毫无办法。而且你还知道她曾那么风光过。”姑娘的情绪有点激动,然后她深呼了一口气,淡淡道,“我的外婆。她痛苦地熬了那么久……子女是孝顺的,可是她还是太痛苦了。”
“离世前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问舅舅,‘有没有见到包大人,还问他有没有中头名状元啊。’舅舅常常不耐烦地回答,‘没有,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来一有天,舅舅终于顺了一回她的心。他回答说,‘中了,还是两广巡按。’
外婆房间的墙上也悬挂着这张照片,有时候看着它,我心里就会想,她曾怎样花了半生在舞台上倾注热情,怎样颠倒了万众目光,怎样迸发着生命的力量。她也曾是待嫁的少女,为自己亲手缝制了美丽的嫁衣,期待着以后子孙膝下的人生。一旦这么想,就更觉得悲哀了,你看‘老了’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我听完,心里忍不住想,“孤单地老去”会更可怕吧。
在“你先我而死”与“我先你而死”之间,白头偕老将变成了怎样的殊荣与恩宠。
她已经退场了,早就退场了。舞台上的旦角早就不知道换了多少拨。人生唏嘘。
“她认出是我,颤颤巍巍地从床上坐起来,用细瘦干枯的手指指挥我打开大檀木箱子,从最底下翻出了这套嫁衣。她说这是她结婚时给自己做的嫁衣,问我好不好看。我在她耳边大声喊道,真好看。她笑了,说要把这送给我。那一刻,她看上去如此清醒,甚至令我觉得她之前那疯疯癫癫像是老年痴呆的样子只是种伪装。我始终觉得她是清醒的。你信不信,装疯卖傻只是维护尊严的一种方式。”
“而我终于明白,哪怕诸多抱怨,我的外婆,她其实从未后悔过。这嫁衣……”姑娘双手缓缓捧起它的裙裾,“这嫁衣……”
我会收好的。
(完)
作者:向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