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人永远的童年,有什么比故乡更让人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亲切与归属感呢?我们爱故乡,爱它的富饶,也爱它的贫穷;爱它带给我们的欢欣鼓舞,也爱它给我们的痛苦不堪。它是我们蒙昧之时的全世界,却也是我们聪慧之后的怀念。它是我们成长的背景,却也揉进我们的血肉,难以分开。莫言说:“小说总是要从故乡那里回到起点的。”对故乡的记忆像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里面的人与物都拥有着自己的颜色与气味,性格与秉性,不管过了多久,却始终能够出现在你的面前,哭或者笑。
迟子建在《白雪乌鸦》里也写了那样的一个“故乡”,写了在寒冷广阔的东北大地上人是如何过活的,如何在灾难面前挣扎求生。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将所有人同等地带到了生与死的边缘。而有的人死去,有的人活下去,有的人失去亲人子女,有的人目睹尸横遍野。但在迟子建的笔下,他们同样有声有色,活得坦荡就坦荡得就像一望无垠的大地和天空,就像豪爽义气的秦八碗,不远万里也要扶棺回乡,让母亲落叶归根;活得卑鄙就卑鄙得像墙脚揭开的瓦片下四散奔逃的蝼蚁,但也带着求生的勇气,就像火灾余烬里翻弄物什的翟役生。
在二十二回的故事里,分开讲述了许多个鲜明的角色,然而他们又如同一条河流中无法分开的流水,合在一起让人看清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波涛汹涌。文字的多意是小说家有利的武器,小说中处处存在着锋利的隐喻。每一节简短的两个字却道出了隐含的意向。在“出青”一节讲述了王春申被妻妾放逐出门的境遇;“赎身”一节讲述了失去父母的翟芳桂如何被骗,被赎出妓馆却永远恢复不了自由之身;“蝴蝶”从马车夫王春申的视角讲述了有着一个不忠的丈夫的美丽女演员谢尼克娃的故事……
疫情的严峻、生死的诀别,人世间再多的不舍也挡不住死神的脚步。与其说,这场灾难是这部小说的主题,不如说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布景,在这样的情形中不同的人依次上台表演,演出最真实的那个年代:视钱如命,尖酸刻薄的纪永和;聪慧热情,做得一手好点心的于晴秀;知恩图报,赶马帮朋友的王春申;气质脱俗,丈夫死后毅然自杀的陈雪卿……
故事的行进是一股暗流,表面的风平浪静、家长里短让人几乎对瘟疫的爆发、死亡降临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以今天的人的眼光看来,那时的人确是愚昧无知的:锈铁钉熬水喝来防治鼠疫,对前来防治疫情的医生嗤之以鼻……但细细想来,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哲学,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只能也只会抱着我们眼中的“愚昧”过活,但他们仍然固守着一些人之所以为人的“美德”:父母儿女割不断的血缘、邻里乡间剪不断的宽厚或是官绅对于家国的责任感……再不济,也有一份同病相怜、同仇敌忾的心气。他们绝不是高尚或美丽的,他们也称不上勇敢或是无私,他们只是千千万万的小市民,带着对名利的渴望,本质上是对命运的妥协而忙忙碌碌。
看到这个书名的瞬间,想到的便是明显的黑白对比,白雪那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无暇的白和乌鸦身上永不褪去一般的黯淡的黑。这种强烈的组合震撼了我的心。读完之后,细细回想,这黑与白是在为千千万万在鼠疫中死去的人默哀,还是在描述人生活的本质——包含所有的变化又始终一成不变。白雪的白,黑土地的黑,是在描述这片辽阔的东北土地的富饶,还是在慨叹命运与自然的无情?
读完之后,我却产生了对于这两个意向新的解释:所有苦难之后的人间都会有一场静静的深夜白雪,悄无声息地降落人间,掩埋一切,包容一切。而午后也仍会有一群乌鸦,披着“永不过时的黑衣裳”落在门前的榆树上,等待着黄昏的到来,等待着一天的结束。一场带给人巨大痛苦的灾难如此轻描淡写的收场,实在会有些许的不甘。仿佛生命如轻烟一般消失后连悲伤的灰烬都未曾留下。但我却从那字里行间读到,这一切的原因并不是冷漠与害怕面对,而是生的渴望压倒了对死的恐惧,人性中对生活从未放弃过的执着如同灰烬中掩埋的一颗火星,保存着可贵的热力,迎来新的开始。
萧红写过《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我仍记得那座叫做呼兰河的小城,记得美丽待嫁的翠姨对爱情的遐想。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的英子也几乎给我相同的感觉,与这本书一样,我爱那些以前时光中曾经存在的种种,洋溢着原始的热情和纠葛,也有着苦难和伤害,但因而真实可信,切身可感。
对一位作家的成名作或者转型之作,解读总是太多,多得让人几乎不敢再去读一读原作:生怕自己读过后没法理解得像别人一样深刻,心里也总会无奈地生出一点愚笨来。《白雪乌鸦》算不上是迟子建的成名作,至少不比得过奖的《雾月牛栏》、《额尔古纳河右岸》更为出名,也许因此,我从未听到过有关它的评论,在此前提下,这本小说给我的思维和想法便未曾受到别人的左右,让我有机会述说自己真实的感觉:小说永远是那样公正,至少比看到一幕便下结论的人来得公正。小说,尤其是好的小说永远充满了来龙去脉。它不会告诉你这个人是好是坏,它只会告诉你这个人经历了什么,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她或他喜欢什么,又为什么会喜欢,哪怕是贪恋安逸都有着贪恋的道理。
文中有一幕让我印象十分深刻,失去父母、兄弟,屡次被骗被欺侮的翟芳桂总是趁吝啬鬼一般的粮站主人不在家的时候给榆树上的乌鸦撒上一把稻谷,在述说她这样做的理由时,作者写道:“她不讨厌乌鸦,首先它们会穿衣服,黑颜色是永远不过时的。其次,它们性格刚烈,不惧寒冷。到了冬天,那些色彩艳丽的鸟儿,都扑扇着翅膀南飞了,乌鸦却在北方的雪野里挺立着。还有,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不像画眉、黄鹂、燕子,虽然叫得好听,但太像天上的声音了,总觉得无限遥远……”
恍然间,仿佛看见那个面目出了名温顺美丽的女子,打开沉重的门闩,将一把澄黄的谷子洒在如银的雪地上,而漆黑的乌鸦扑棱棱地飞将下来,给她灰色一般的生命里带来转瞬即逝的热闹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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