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

“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在码头下水泥,肩膀都被腐出澹澹,你是体会不到我们的辛苦…”父亲又在那慷慨激昂地说起年轻时候的心酸。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每当父亲提起自己当年的奔波时,她总是无声,可能是因为已经听他念叨无数遍,已经麻木了吧。

她承认已经开始厌烦他的啰嗦。

父亲家里三兄妹,父母都是务农的,家境贫寒,当时几块钱的学费都要拖到期末,老师一催再催。那时候一双胶鞋就是梦中情鞋,但是也无法满足,只能光着脚丫。大年三十家里还掀不开锅,还得三兄妹去挖黄鳝卖了,买把面回去过年。

后来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于是小学毕业便没再读书, 出去学手艺了。

父亲二十岁结婚生子,爷爷奶奶就要求分家,父亲并没有分得多少财产,三间土房就是全部的财产,还分得一些债务。

结婚一年后生下来我大姐,和大多数初为父母的人一样,他们对大姐疼爱有加,一直吃奶到两岁才戒。但是再疼爱也逃不过负债累累,不得不外出打工,于是把她交给了奶奶,去了广东打工。

青年时期的爸爸很瘦小,初到广东,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他四处碰壁,甚至干苦力人家都嫌弃他瘦小无力。

有一次他和小舅子一起去码头找工作,负责人看着舅子高大一些,只要了舅舅,而不要爸爸,爸爸再三求他,说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尝试一天,如果干不下来就不要工钱,直接走人,负责人才给了他一次机会。

码头大多卸煤卸水泥,他们招的是卸水泥的,一百斤一包的水泥,干完给钱,最后舅舅干不下来,爸爸凭毅力得到了赏识继续留下来了。

但是一天卸完,压得他痛得晚上回家抱着母亲大哭。但是第二天他还得去。水泥有腐蚀性,当时一起干活的有人肩膀都被腐蚀出现了大坑,但是仍然坚持了下来,他也是父亲最佩服的人,现在说起仍记忆犹新的人。

母亲性格温柔,在渔场工作,经常被欺负,说她做得不规范,不给合格,后来父亲也进了渔场,哪个找母亲的麻烦,父亲也就帮着母亲讨回公道。

他们挣的钱总是先寄回家, 我已经记不起那时爷爷奶奶拿到钱的时候有没有买好吃的了。

我的小时候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我记得家里修房子,推掉了以前的土房改建砖房。

那时候的砖房是不常见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大伯家早已修起了砖房,但是大伯离婚之后,大伯另娶她人,还搬到了女方家做了上门女婿,砖房一直闲置,至今也没有人居住,只不过爷爷奶奶他们和爸妈偶尔吵架的时候当作避难所罢了。

不知奶奶是不喜欢小儿媳,还是其他原因,在我记忆里,奶奶总是帮衬大伯家,年轻时也常常和爸妈吵架,一吵架奶奶就要搬到大伯那边去,和爷爷另起炉灶,扬言不要爸爸养老送终。

老爸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准备修房子改建砖房,那时候嬢嬢他们看到县城有一片厂房需要售卖,但是嬢嬢一个人的积蓄不够,想要和爸爸一起买下来,但是当时犹豫不决,加上二舅的忽悠,说以后进城了吃什么,在农村还能自己种菜不要钱,进城了啥都得买,到时候生活都成困难。

那时候的农村人眼里只有一亩三分地,成功劝退了爸爸,按照后来的发展趋势,那块地早已价值百万,三万本可以换三百万,就这样与百万富翁失之交臂,我错过了当富二代的机会。谁曾想,二十年后,我成了一个“负二代”。

后来父母他们拿着所有的积蓄在大伯旁边修了两层砖房,还欠下了一些债务。老房子旁边有一颗柚子树,叫做橙子柑。它见证了很多,见证了我们家修建房子的过程,也看见了我幼时的快乐。

小时候的我总喜欢在树下过家家,家乡话叫摆锅锅酒儿,做一桌美味佳肴。也许我现在的厨艺就是那时候培养的吧。

后来房子修好了他们就又出去了。

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唯有那棵树不变,迎合着四季的变化。春天的柚子花香在下雨天夹杂着雨和泥土的味道,清新又带点海的腥味。

我总盼望着夏天快点过去,因为秋收的时候就可以吃柚子啦。甜甜的柚子,是秋天的美味,也是童年的快乐。后来我吃过很多的柚子,也品尝过其他的品种,但是那棵树是最好吃的,其他的树怎么也复刻不出它的味道。

后来我上了幼儿园,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到幼儿园里,竟然没有哭,不过也没有那么快乐,现在才想起了,原来我那个时候就是一个忧郁沉稳的孩子呀!

之后就是和姐姐他们一起上学,儿时有很多小伙伴一起上学,一起吵闹,一起犯事。

那时候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晚,上学又要一个多小时,早上六点钟就要起床收拾吃饭上学,路远的就挨个喊上学,家长把距离最远的孩子送到一户人家,两个又约着去喊下一个人,人多就不怕黑了,没有手电筒,大家就路边捡干草做火把,一路上大家吵闹着朝学校前进。

还记得回家路上有一户人家的红苕总是淘洗干净放在外面,其实是用来喂猪的,不过我们可没嫌弃那么多,路过的时候削了皮人手一个开始啃,清脆又甜口。

夏天的时候,山上的桃熟了,虽然学校明令禁止摘别人的桃子,但是我们脸皮厚,总是悄悄地爬上山去摘,还要躲在草丛里,等路上没有动静了才放心出来,生怕别人发现,也生怕撞见熟人。

有一次早晨我们就开始去摘桃,摘到一半,听见有吵闹声,立马跑到草丛中躲起,不巧的是,有个人也来摘桃,撞见了草丛里躺在地下的我,我们进退两难,我起身淡定就走,他后来竟威胁我要告我,我反驳他也是来偷桃的,他的理由竟然是他没偷到。后来我分了两个给他才堵住了他的嘴。

悄悄告诉你我们还下河洗过澡,不过水浅,没有人出事,但是被人举报了,后来遭了全校通报。现在知道后怕了。

老师不让做的事情天天犯,却有一件事情让我做,不敢做。

记忆深刻的是08年汶川地震,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地震,当地震来的时候,我们正在上数学课,我以为我旁边的同学在摇我凳子,我还瞪了他一眼,我们还在那争执,突然外面尖叫起来,老师开始叫我们往外跑,第一次知道地震是这种感觉,天摇地晃。

后来大家回忆起都是这般情景,先怪旁边的人,然后才后知后觉。

我跑到楼下,由于我们教学楼楼顶是瓦房,瓦片不断地落下,我看着别人都往外冲,我非常害怕,呆在了原地不知所措。我看着眼前瓦片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瞬间炸开,溅得四处都是,心里一遍遍试问自己会不会被砸中。

老师在对面操场上大声叫唤我跑出去,还一边指示我抱头。我一直摇头告诉她我不敢,她在对面急得跺脚,其他同学也开始喊我,我才鼓起勇气开始尝试,我看着落下的瓦片,等停止掉落,但是好像没有停的意思。

不管啦,瞄准一个时机,抱着脑袋开始往外面冲。

我高兴地向操场的同学跑去,但是似乎腿上有一丝丝痛感传来,我蹲下去看,我的左腿后面关节凹陷处有一个坑,血正在汩汩流,瞬间染红了裤子。

好消息是我成功的逃出来了,坏消息是我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受伤的人。

那个时候不知道哪来的倔强,腿已经麻木了,我还跟老师请假,一个人拖着腿,边走边哭,眼泪水不争气地流,去了离学校五百米处的诊所。

现在想起来真是搞笑,我还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倔强又懦弱。

医生要给我缝针,周围围满了“看客”,我最害怕的数学老师也来了。

我一直哭着说我怕,不让医生缝针,数学老师说:“你抱着我吧,别看医生缝针,就没那么害怕了,一下就好了。”

我也不知道是内心害怕真的想抱一个人,还是惧怕她,我真的抱着她。

曾经上课做错题被打,被掐,被骂,此刻都抛之脑后。

我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我甚至觉得很慢,太慢了,针刺破我的皮肤,穿进去又从伤口另一边穿出来,每一针都清楚得感受到。

我竟抱着她伤心得哭起来,她的衣服都被我打湿了。女人果然是水做的,再坚强的女孩子也可以流这么多泪。

缝了五针,回家后奶奶给我清理,她小心翼翼地剪开我的裤角,然后就开始抹眼泪,我知道她心疼我,但是我真的感觉奶奶很爱哭,我不会是遗传了她吧。

地震完后学校在修缮,我也在家休息了几天,开学后,哥哥姐姐们都准备背我,可能麻药过后腿没有感觉,我觉得自己可以,坚决不要她们背,每天上学放学都自己走。

真是一生要强呀。

姐姐十三岁的时候进城读初中了,她走的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三年级,她的小伙伴也随着毕业各奔东西,我们上学的队伍有人离开,也有新的血液加入,而我和我的小伙伴的故事正精彩上演,但我的快乐逐渐落幕。

小时候的娱乐方式有跳皮筋儿、碰弹珠、抓子…普通的抓迷藏已经满足不了我们了,开始在树上抓迷藏。我的运动细胞异于常人,很多项目都是第一。

有一次放学路上,三五好友约着一起树上抓迷藏,玩得正起劲,该我抓他们了,我蒙着眼睛,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我知道父亲来了,着急忙慌得缩下树去,准备背起我的书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一辆摩托车停在了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眉头紧锁、额头和老虎一样有王字的父亲。不出意料我回家被收拾了一顿。经过很多次后,我对父亲逐渐恐惧,后来我变成了一个在他们面前安静的女孩子。

我也再没有在那棵柚子树下做过“美食”,因为那是假的,没用,浪费时间。我也再没有爬过那棵荔枝树,父亲说女孩子应该文静,不能张牙舞爪的。

父母外出打工,奶奶进城照顾姐姐和妹妹生活起居,我没有和他们进城读书,继续在村小读书,我和爷爷在乡下度过了童年。

爷爷是一个不爱收拾,也是不怎么说话的人。要是一个人在家,他就吃凉拌菜,很方便不用烧火。

因为没有人做饭,我不得不自己弄饭吃,我三年级就会做各种饭菜了,蒸炒炖煮都不在话下,以至于后来只要我吃过的菜,家里有食材我就可以复刻出它的味道。

豆花是我们老家的特色,需要手艺才可以点好,不至于太嫩也不太老,我十岁就会点豆花了。

爷爷只顾自己和土地,他不会给我零花钱,夏天天热的时候,他给自己买啤酒都不会给我买零食,偶尔他让我给他买啤酒,会给我五毛或者一块的跑路费,我期待着帮他跑路买酒。

不过他大多时候都是自己买,或者让我买得凑整,以至于我觉得他抠搜。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小学六年级,我第一次来例假,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想起妈妈来的时候要用卫生巾垫着,但是家里没有了,我想找爷爷给我钱,于是我问他要十块钱,他问我要干嘛,我站着不好意思回答,就执拗说给我吧,他偏不给。为此我非常生气,觉得他更抠搜了,以后我也不会给他钱了。

奶奶回来的时候发现我换的脏裤子,还埋怨我一点都不爱干净,我委屈得闷声不说话。

后来我在大学里和同学做了一个项目,就是关于“性教育”相关内容的传播的。我知道大家谈到“性”的时候,就开始面面相觑,开始谈性色变。不过性教育不只是关于性,还有在成长的过程中出现的身体变化的谜语。例如女孩为什么会来例假?应该如何处理?男孩子会不会有同样的困扰呢?又有多少女孩因为不了解身体的变化,当胸部发育而自卑?等等的问题,我经历过这个过程,是无声的,所以深知是这个项目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在中国的教育里面,性是可耻的,所以性教育是极度匮乏的。后来这个项目也做得非常好。

直至小学毕业,我也进城读书了,留下爷爷一个人在农村。虽然老家离县城不远,但是好像爷爷很少进城,不知他一个人在乡下的生活过得怎样!

不过偶尔我也回去,电视机前的电视柜就是他的饭桌,一盘凉拌黄瓜就是一餐,锅里干煸的饭,最多的还是喝空的酒瓶,家里有一只猫一只狗,这怕是他唯一能够说话的伴儿了。

因为怕爷爷一个人在家太孤僻,于是卖掉家里的鸡鸭猪,把爷爷也接上县城,在城里给他谋了一份差事—-保安。我也真正见证了什么叫老来帅。一米八的身高果然是衣架子,穿啥都好看,更何况崭新的保安服是正装,还要打领带,配皮鞋。再次明白奶奶当初为什么义无反顾嫁给爷爷,不是看外貌我都不信。

爷爷一直爱喝酒,但是当保安是不能喝酒的,我以为他能戒掉,后来听他同事说他每天都自己去买酒喝,后来他适应不了,便辞了。

半年后又搬下乡去了。乡下养的鸡鸭都卖了或者送人了,爷爷回乡又得重新开创一片新天地。

不过爷爷在家对农活真的肯吃苦,庄稼做得很好,不过我们都担心他的伙食跟不上,一边心疼一边又无可奈何。

可惜好景不长,爷爷有一天出去干了一会儿的活就提前回家了,奶奶还以为爷爷偷懒,说:“干那么一会儿就回来了,惦记着你的酒呀”。

爷爷说他晕的很,没力气,奶奶只是以为他感冒了,便找了感冒药给爷爷服下,要他去睡一觉休息。

不过后来还是没好,又去诊所输了液,还是一直医不好,才带他去县医院检查,听到医生说是癌症晚期,最多半年时间,犹如晴天霹雳,奶奶的天塌了。

周末爸爸接我回家,告诉我爷爷的症状,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原来一个人没有表情也可以哭泣,没有声音也可以流眼泪。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自私。

为什么我把自己的兴趣看得那么重要,而忽略了爷爷的病情。为什么我不经常回去看望他,为什么饭菜做好了我还要离开,不陪他吃饭,为什么回去不多看两眼爷爷,有许多为什么冲击着我的思绪,千丝万缕,蚕食我的心脏。

回去看爷爷时,爷爷还能同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不过身体消瘦虚弱,我以为还能弥补。

一个月后,爷爷开始嗜睡,最后卧床不起,他肺部已经完全被感染,感受到疼痛,后来神智模糊,他躺在床上,一直按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喊着痛,直至他蜷缩在一团,才可以缓解些许疼痛。

后来,他开始撕纸,抓床帘来分散疼痛,不过一切都是无效的。快临逝那几日,他突然有所好转,爷爷以前喜欢打牌,嬢嬢就和爷爷一起打牌,我们都以为他有所好转,围坐在他床前欣喜若狂。

没几日,爷爷开始身体不便,完全丧失行为能力,吃饭需要喂,喝水只能吸管或者棉签浸湿嘴唇,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但是听不清了。

最后,爷爷走了。儿女、子孙都在身边,他还会有遗憾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爷爷走后,奶奶每天以泪洗面,她很想念爷爷。

回想起爷爷奶奶的爱情,犹如偶像剧里的校花与寒门的名场面。

奶奶年轻的时候是村花,能歌善舞,有很多的追求者。爷爷的父亲老来得子,家境一直不好,虽为独子,但是家里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所以年轻时便进了部队,当了挖煤工,回家后,还喜欢酗酒,常常喝得烂醉,也一直被邻里瞧不起。好在长得高,又长得帅。

爷爷奶奶后来成了家。文革结束,奶奶本来有机会进修,但是怀上了孩子,也就是我后来的大伯,他们舍不得打掉,于是放弃了进修学习的机会。

因为是幺房(家里最小辈),一直被表兄弟欺负,所以后来修房子便搬离了老屋基,另立门户。靠着三分田地,还是分的最差的田土,每日早出晚归,日子还是过得拮据。

爷爷奶奶养育了三个孩子,子孙成群,虽然年轻时过得苦,但是晚年还算幸福美满。可惜爷爷走得早,没看到孙辈成家。

再后来爷爷种的那棵树也枯萎了。其实那棵树比我都老,不过它没我活得久。

在我毕业那年,那棵树干枯了。树心已经被虫咬得空了心,外壳也千穿百孔。秋天它的叶子早已掉光,张牙舞爪的立在那里,失去了灵魂。

第二年开春,它便被砍了,剩个树桩在那,旁边种了一些菜。

似乎它在那毫无用处,到了秋天就被连根拔起,扔在一旁,等它凉干了,做了材火。烟囱上的一缕烟升起,升上天空,静悄悄地融入云中。

以后每当到了吃柚子的季节,我们总会和那棵老树对比,差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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