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骑车
大约十来岁的时候,常看到大人们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两个车轱辘一转,就跑出去好远,家属院里的大孩子也常常在院子里赛车,我口水流了好长,觉得会骑车这件事必是一件壮举。
家里有两辆自行车,父亲的28永久和母亲的凤凰,母亲的是女士车,按说比较适合我这个女娃来学,但母亲常年只休周五,而上班的时候她总会把车骑走,我没有机会下手。
父亲是休息周日的,我观察了几日,他不骑车的时候,就会把自行车钥匙放在写字台的一角,终于有一天,我没有忍住,伸出小手,拿了钥匙,趁父亲不注意,溜到楼下,开锁,推车走到大院里比较僻静的一条小路上。
我紧推几步,开始左脚站在脚蹬上,右脚踩两下地面,车子向前滑行,心里这个美,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英雄。玩儿到天色稍晚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双脚(不跨上车梁)骑行了,偶遇两个小伙伴儿瞪着羡慕的眼睛,感觉他们的口水要掉下来了。
再下一周,如法炮制,我稍加熟悉,就可以骑得飞快,但是,我不是一个满足于现状的人,为什么大人都是跨上车梁骑车的呐?那样的话,是不是看到的世界就是另外一个样子,我鼓起勇气,重心压低,一迈腿就跨过了车梁,稳稳地坐在车座上,果然哦,我高大了许多,但是问题来了,我的腿够不着脚蹬,然后,我发现我也不会下车,怎么办?这可难坏了我这个英雄了。
路旁有一人合抱的杨树,树上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也在嘲笑我吗?慌乱中,我朝着一棵杨树冲了过去,嘭的一声,我躺在地上,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挣扎着爬起来,开始害怕,车把歪了,赶紧正过来,仔细看看车子,还好,无大碍,整整衣衫,悄悄推车,放回楼下,进门把钥匙放回写字台一角,长舒一口气。
晚上母亲下班回来了,发现了我的裤子破了两个口子,膝盖在流血,才得知我在学车。
那次母亲并没有批评我,只是告诉我,骑车时想停下来就要刹车,并且不要一下就按到底,要慢慢按,按一下,停一停,再按下一次。
会骑车后,父亲很高兴,让我多练习,趁休息日,好带我骑车回老家,去看大姑。
02大姑
大姑是父亲的大姐,也是家里的老大,父亲极尊敬她的,不年不节,只要有空就会去看她。
她的家在军庄,我随父亲从石景山骑行两个半小时,才能到这个大山包围的村庄。
大姑家的房子建在一条铁路的前面,房子后面是铁路,铁路后面是山,再后面是更多的山。
从房子这里可以看见铁路,但其实还隔着一段距离,人也是走不过去的。
大姑和父亲长得很像,爱开玩笑,有一次,就直接逗我,“那小孩儿,来我们家,带粮票了吗?”我老老实实回答:“没有。”满屋的人,大姑、父亲和表哥表姐们都哄堂大笑,我心里就开始生气,回城里后,还和我妈学,说我大姑可小气了,之后很久,都不情愿再去大姑家玩。
大姑爱喝茶,又爱吸烟。
每次去看大姑,父亲都会带上那种牛皮纸包的茶叶,大大的方方的一包,上面系着纸绳,另外还有一包大约是点心,我记不清楚了。大姑的茶缸子我见过,里面厚厚的茶渍,看不见本色。
吸的是烟袋锅子,装上碎碎的烟叶,点燃后拿在大姑的手里,大姑坐在炕上,烟灰一明一暗,中间偶尔传来大姑的咳嗽声,然后身旁不远处,靠着炕桌坐着的就是二表哥了。
03二表哥
某年下雨的时候,大人们在老家的堂屋里聊天,我那时不过几岁,穿着凉鞋在院子里,找积水的地方踩水玩儿,一脚跺下去,起一排水花,我一门心思地制造出更高的水浪来。
猛然一双大手把我拎起来,扔到没水的地面,扬起的大手,像是大蒲扇,作势要打,炸雷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再玩水,把你屁股打成八瓣!
我于是嚎啕大哭,因为踩不成水或者是担心自己的屁股,隐约觉得变成八瓣后,是件不大好的事情。
说话的是我的大伯,他自是好意,写文章的今日,我已年过不惑,理解他的担心,毕竟我们家族里已经有一个因为踩水出了事的。
那便是我大姑家的二表哥。
据说是小时候踩水,感冒发烧,然后就瘫了。(小儿麻痹症)
大姑家有四个孩子,除了二表哥,还有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姐和三表姐。二表哥是相貌最好的那一个,肤色最白,眼睛最大……我时常想,要是二表哥的腿没有问题,那他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今,他坐在堂屋宽大的火炕上,佝偻着坐着,身旁的广播一直呜哩哇啦的响着,只要他没有睡着,那广播就会一直响,二表哥因此足不出户,尽知天下大事,连他说话,都有些播音员的腔调。
有一次,他告诉我,军庄的周围的山都是空心的,里面装满武器装备,平常人找不到路,因为是禁区,我因此格外敬重他,他知道很多我不懂的事。
二表哥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他怎样发火,或者嘲笑其他表哥表姐,大家都不能有任何的反抗,只要有人想回一两句嘴,那大姑的咳嗽声必至,于是四下安稳。
堂屋的房后有一个猪圈,养着白猪、黑猪和花猪,我因为在城里很少见到,总喜欢凑近瞧,猪们大约以为有人来投食,就都哼哧哼哧的跑来,用长嘴搁着木栅栏嗅来嗅去,吓了我一跳。跑回堂屋的我惊魂未定,想说后院的猪们如何如何,想起二表哥出不了屋,就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
晚间我和表姐们睡厢房的炕上,大姑给我拿出了新的被褥,上面有卫生球的味道,我枕着长方的荞麦皮枕头,耳边表姐们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我还是睡不着,后窗上有山风时不时溜进来,将我一侧的脸,吹得冰凉;另一侧脸,因为挨着炕上的枕头,热得发烫;我于是隔一会儿就翻个身,让冰凉的脸也暖上那么一会儿,心里也在等着隔一会儿就会传来的火车的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声响,终于我在这规律的轰鸣声中渐渐睡熟了。
长大后,学业越来越重,就很少有机会再去看望大姑,又过几年,大姑病逝了,这样,我们就更没了要去看的人。
没两年,传来消息,二表哥也走了。
直到近几年,才开始一次又一次想起童年时的很多场景,虽然我连大姑和二表哥的墓地都没有去过,但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在那边,二表哥的腿是好的,还是那么白净,眼睛还是那么大,又一如既往地得着大姑的庇护,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