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永远比才华更值得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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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更需要诗杰王勃,还是更需要阿瑟·黑利?也许,这是一个颇为尖锐的话题。
不妨让我们转换一个话题,缓冲一下:这个时代更需要一篇新的《滕王阁序》,还是更需要一部新的《百科全书》?
说到诗杰王勃,可以说妇孺皆知;但说到阿瑟·黑利,作为世界最知名的畅销书作家之一,他似乎在中国受到了冷遇。
阿瑟·黑利擅长把各行各业的日常故事,写成疑窦丛生、引人入胜的小说,常以金融、饭店、医疗行业故事为背景,所以他的系列著作如《最后诊断》、《晚间新闻》、《大饭店》、《航空港》、《汽车城》、《烈药》等,也被称为“行业百科全书”。
不知你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觉,阿瑟·黑利似乎没有在“给自己呕心沥血著成的小说取一个夺人眼球的书名”这件事情上下功夫,虽然书名简洁明快地交代了故事所涉及的行业,但未免太过白描寡味了吧,也许正是这样,才导致他的系列著作在注重文字韵味的中国读者中受到了冷遇。
而实际上,阿瑟·黑利的11部作品在40个国家被翻译成38种文字,总印数超过1.7亿本。其中的代表作被改编成影视剧后,风靡整个世界。
1968年,根据他的小说《航空港》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后,开启了上世纪70年代灾难片的风潮。而根据他的《钱商》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更是历史上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之一。
阿瑟·黑利的小说主人公,多是经理人、医生这样的职业人士,说句老实话,这样的选材像是在死磕自己。隔行如隔山,况且还是这么高深莫测的行业,作家每每闯入一个陌生领域塑造人物,就像变成了一个知识清零的小学生,时刻处在“不舒适区”,作品做到既要让外行人看出热闹,又要让内行人看出门道,是需要花很大精力调研和冒很大风险的。
这一点咱们国内的大部分编剧就要“识趣”的多,霸道总裁只要有钱有势脸又帅就行了,至于为他赚钱的企业是如何运营的,要么轻笔带过,要么干脆回避。
两相对比后,阿瑟·黑利就显得“不识趣”多了。他乱入到陌生行业后,能反客为主地变成各行的专业人士:《汽车城》中的节选入选了《专业英语》的课本,而《大饭店》甚至已成为酒店管理专业学生必读的“教科书”。
对于像我这样阅历尚欠的写手,真幸运有阿瑟·黑利这样的“行业壁垒爆破手”,只要我得闲捧起他的“行业小说”,方可在他用专业文字炸开的壁垒弹孔里,洞察陌生行业的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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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4月5日,阿瑟·黑利出生在英格兰贝德福郡卢顿镇的一个普通家庭。他是家中的独子,妈妈希望他长大后在写字间当打字员,爸爸则希望儿子和自己一样在工厂做工。但小阿瑟说:“我长大后想当一名新闻记者。”
阿瑟·黑利从小就喜欢阅读各类书籍,经常跑到镇上的公共图书馆,按照馆里规定的每周借阅上限,贪婪地借阅书籍。其他男孩每天在外撒尿和泥,而他则窝在家里看书。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阿瑟·黑利应征入伍,成为英国皇家空军的一名军官。虽然身着戎装参战,但他却从未驾机升空迎战纳粹德国的来犯战机,所以闲来无事时,他便试笔了自己的处女作《开伞索》,虽然之后在英国《信使》报上发表,但表现平平,这令他有些灰心,觉得自己学无专长、业无专攻,似乎除了驾驶飞机,什么都不会。
对写作的强烈渴望,让阿瑟·黑利很快重振旗鼓,他的小品文《兜圈子》在创作完成后,被寄往皇家空军杂志,希望能够刊登发表。但《兜圈子》含有幽默和讽刺元素,违反皇家空军出刊审查规定被拒,一气之下他辞去了皇家空军军官的职位,战后移居加拿大。
在寻求糊口的同时,阿瑟·黑利不忘儿时的梦想,他跑遍了多伦多各家报刊杂志社,但面试官都嫌他资历尚浅。不得已,他只能暂时屈就于一家房地产小公司,但是他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编织故事”。三个月后,当一家名为《公共汽车与卡车运输》的行业杂志需要一名助理编辑时,他便毅然辞职。
实现梦想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助理编辑寒酸的薪水,让阿瑟·黑利的生活举步维艰,终于在经历了一番“要梦想还是要生活”的心里挣扎后,他又一次辞职,无奈地暂别了梦想,成为了一家拖拉机履带厂的销售经理,拿到了年薪一万美元的高薪。
阿瑟·黑利很清楚,它不具备管理才干,销售工作也不合他的胃口,他对从事写作仍念念不忘,但现有的高薪职位让他一直举棋不定。最后他终于想通了一点,既然不能从事写作,还不如索性谋求一个更高级的职位,等攒够一定数目的钱后,他就可以一心投入到写作当中。
于是,他找到了一家专营经理人员安置问题的管理咨询公司,想得到一个答案:“我是否具备晋升到通用汽车公司当经理的才干。”
咨询师对他进行了一系列考核,几周后测试报告出炉了:“分析对象雄心勃勃......是个务实的人......极富幽默感,但经常处于沉重的压力之下,也许没有找到放松的窍门。”
在这份报告里,最为关键的意见出现在报告末尾:“他有谋求表现的巨大创造力,而他的才能在企业界可能得不到充分发挥,他需要改行,为创造力寻求出路......”
正是这份报告让阿瑟·黑利觉得,兴许现在转而投身于朝思暮想的写作生涯还为时不晚。
就在他不知采取什么简便稳妥的途径重拾旧梦的时候,在一次空中旅行的途中,一个奇思妙想让他创作出了一个剧本《空中遇险》。一家广播公司非常欣赏他的剧本,重金买下了他的脚本。
斗转千回之后,阿瑟·黑利终于开始了自己辉煌的小说创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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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有多少人,在过往的某一瞬,心中默默动了当作家的念头。
村上春树的那一瞬,发生在1978年4月的一个晴朗的午后,当时还是酒吧小老板的他,正斜躺在棒球场外场席一片铺满绿草的斜坡上,边喝着啤酒边看着比赛,当看到养乐多燕子队的击球手击出一记本垒打时,他感到晴空万里、生啤冰凉、心旷神怡,同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对了,没准我也能写小说。”于是,他就动笔写了《且听风吟》。
阿瑟·黑利的那一瞬,发生在1933年的夏天,当时只有13岁的他热衷于游泳,当得知自家附近的公共游泳池在星期天不对外开放的时候,他立即提笔给报社编辑“打小报告”,希望通过舆论给游泳馆施压,让他得以每天畅游无阻。最后他的去信刊登在了报纸上,他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看啊,我写得玩意也能上报纸!”于是,他给报社写信就写得更勤了。
我的那一瞬,发生在初中的一节语文课上,当从老师的讲解中得知,王勃恰好赶上都督伯舆的宴会,因“无路请缨”的感慨,便即兴发挥、一气呵成了千古骈文的巅峰之作《滕王阁序》,正在课本空白处画画的我被震惊到了,心中万千思绪奔走相告:“要是有朝一日你也写出一篇像《滕王阁序》一样精美至极的文章,那就牛逼了!”
时隔多年,我已三十好几,当初老师要求全文背诵的《滕王阁序》,如今只剩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一句半句残存在我的记忆里。
创作骈文在当代社会已不合时宜,但《滕王阁序》把我引领到写作道路上的作用毋庸置疑,写出韵律优美、词藻华丽的现代版“滕王阁序”,是我深埋心底的长久痴往。
但我越来越意识到,我被“《滕王阁序》的情怀”所累:被王勃“下笔如有神”的卓越才华搞得相形见拙的失落感所累,被迄今依然无法写就一篇半篇的“滕王阁序”而自省于当初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的负罪感所累......
不仅如此,我甚至觉得对《滕王阁序》的那种痴往,已然成为我继续写作下去的绊脚石——无数次挥毫濡墨的写作冲动把我拉到案前,又有无数次遣词造句的踌躇不定,让呼之欲出的文章在行将提笔前,就被无限期搁置下去。
提笔前就想着自己要成就一篇《滕王阁序》、就想着要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病——得治!
4
治病得有药,我的药方便来自于阿瑟·黑利的一部小说。不知是不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当第一眼看到那部小说的名字时,我就决定买下它,那部小说正好叫做《烈药》。
我发觉被《烈药》的药效醍醐灌顶时,其实与书的内容无关,或者说我的“病”得到内容的“滋补调理”,那是稍晚以后的事了。
他的书,封面没有讨好读者的故弄玄虚、欲语还休的宣传词句,铺陈正文前也无跋无序,让我在翻开扉页的那一瞬,就被扑面而来的干脆和利落所触动。事实上,这一风格贯穿了他所有的作品。
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提笔时的干脆和利落吗?
果戈里说:“写作的人像画家不应该停止画笔一样,也是不应该停止笔头的。随便他写什么,必须每天写。”简单总结就是:随便写,马上写、坚持写。
这好像有悖我们的直觉,有句话叫“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就开始写呢?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写篇好文章固然重要,但前提是你必须着手开始写,多半的放弃发生在顿笔时的焦虑中,因为每个人心中的“滕王阁序”太过高远了,遥不可及的事情自然就容易主动放弃。
世人津津乐道王勃即兴而就《滕王阁序》时的潇洒自如,但我一直心存怀疑,不是怀疑他的才华,而是怀疑他的潇洒自如究竟源于心态,还是行于作态。
考100分的学霸在答卷时就不焦虑、不紧张吗?二十七岁时王勃从广州渡海赴交趾的途中不幸落水,被救起后却因惊骇过度而卒,这至少说明他的心理素质与常人无异。
鲁迅说:“好文章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改出来的”。这句话其实很好的为我们调和了“随笔”和“美文”之间的矛盾。随笔是着眼于行动力,让你放下心中的包袱,先写出来,随性的文字可能粗糙,但同时也是最贴合心境的产物,疯狂生长的大树初具模样后,修枝剪叶的活做起来自然闲暇自在。
对于励志成为作家的人们,不要奢望成为王勃,不世之材不可方物,不可方物就没有参考价值,弄不好会反被王勃所方;不妨先从阿瑟·黑利做起,这样循序渐进一些、好入门一些。
黑利写一部“行业小说”通常要花数年时间,他的妻子说:“他沉思良久才写上几个字,每天还要自我设限,最多只写600字,却要花上6个小时。”
每次下笔前,他都会亲身深入各个行业,体会个中滋味:为了写《航空港》,他曾用一个通宵观看机场邮局分拣邮件装机的经过,写了厚厚一叠调查报告,可后来成书时只采用了一句;为了写《大饭店》,他曾采访一个旅馆雇员,用几个小时听那个雇员大吐苦水,偶尔听到一句:“有一个惯窃,你可能有兴趣,他是这样窃取房间钥匙的。”于是,小说中的米尔思就此诞生。
这样的作家,难道不值得敬仰吗?努力,永远比才华更值得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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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黑利被称为当代狄更斯,其文学流派也就自然选边站队到狄更斯所属的现实主义文学流派。
现实主义文学与浪漫主义文学相对,分属文学创作的两大流派,侧重如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客观性较强。
我不是要在现实主义文学与浪漫主义文学之间分个孰轻孰重,每个流派都有每个流派的大师,它们本应分庭抗礼、长期共存。
我只是觉得,如今有种无病呻吟、言之无物的文学氛围在滋生蔓延,这些现象往往都粉饰在浪漫主义文学的光环下滥竽充数,甚至时不时狐假虎威地向现实主义文学开炮,把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之争悄悄偷梁换柱,变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争,指责现实主义文学为物质的、世俗的、缺乏艺术性的。
迄今为止,我仍未有幸亲临滕王阁,只能仅凭《滕王阁序》中颇具浪漫色彩的“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觉得滕王阁很美,太美了,美若天堂。但那种美是捉摸不定地漂浮在华丽辞藻上的意象之中,至于怎么美,只能不求甚解了......
王勃的天赋异禀毋庸置疑,《滕王阁序》也达到巅峰造极的艺术成就,那种光芒让后世文人不敢“班门弄斧”、自取其辱,无人再有另写滕王阁的勇气。
只可惜《滕王阁序》是浪漫的、是言之无物的、是名为《滕王阁序》却没怎么写滕王阁的,滕王阁在先后重建了29次之后,真实的模样早已遗失在浩浩汤汤的历史洪流之中,成为永远的谜。所以,王勃欠后人一个都督伯舆宴会时的那个滕王阁。
而读《汽车城》后,美国人购车时,就会知道避开周一和周五生产的轿车,因为黑利经过调研后在书中披露,流水线上的工人因度周末心神不定而使质量无法保证。我们不能因为他的作品对现实生活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就认为他是不艺术的。面包能治人肚饿,但糕点师烘焙面包同样也是一门艺术。
在王勃和黑利之间我更崇尚后者,与个人崇拜无关、与崇洋媚外无关、与厚今薄古无关、与物质精神无关。我憎恶的,只是无病呻吟、言之无物;我希望的,只是为现实主义文学扳回一城而已。
如果我的鄙薄之力打破了现实与浪漫之间的平衡,让天平看起来倾向了现实主义文学一点点,我相信这也是时代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