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1976-1977学年春夏学期结束的时候,恢复高考的政策还未发布。对于偏远落后的山区来讲,政策的滞后性是以年为单位来计算的;绝大多数时候,这种差异完全可以形成一代人之间的认知差距。
对于偏远乡村小学已经毕业了的三年级学生和往后几年即将毕业的三年级学生而言,即便是知道了全国即将恢复高考这个消息,也不会改变他们一出校门就不得不回家种地的现实生活。
村小是村上为了响应村村办小学的政策号召集合了附近几个村合力办起来的。学校就在几个村子中心的塬边。大队上存放公粮的一处庄院旁边,挖出一孔窑洞,作为学生的教室。不分年级,不分班级,都在一个窑洞里上课。上课的年级在窑洞里上课,不上课的年级就在窑洞外读书,写作业。雨雪天气,那就按照次序给不同年级的学生上课,其他年级的学生一同在窑洞里写作业。新开挖的窑洞白天作为学生的教室,晚上又作为全校唯一的民办老师的办公室兼休息室,同时也是学校简易厨房的所在地。
学校唯一的老师是一位中年汉子,姓孟,算是附近村子里极为罕见的文化人。据说孟老师的爷爷中过举人,以前在地主家做先生,因此孟老师也算是书香门第,教师世家了。孟老师因为识文断字,一直在大队上当会计,村里要办学校,他又兼任了村小民办教师的职位。教书多年,还没有培养出一个可以接替他教师职位的学生。
山里的农民,对孩子上学压根就不上心。还不如在家里帮着干活呢,识字有啥用。要不是上面要求办学校,队上要求送孩子上学,估计这村小的学生还要少。村小开课也比较随意,根据上面的要求开学开课。农忙时节,学校就自行放假,让学生也参与到劳动中去。重要的是民办教师孟老师自己也是个农民,他也要回家忙活自己的收成呢,不然误了农时他也得饿肚子。
今年的三年级毕业生,他们在这个三年制的小学读了四年了,一年的学前班,然后按部就班的升级。虽然读了四年书,上了四年学,也仅仅是认识了几个汉字,学会了简单的算术,此外别无长进。没有教材,教材都在孟老师的脑袋里,其他学习材料也都是能凑就凑合。学生的作业本都是买的整张白纸裁切后自己装订的。
放学的时候,成绩单就已经发在每个学生的手中了。孟老师在放学的队列前做了最后的讲话:
回去后给你们爸妈说,下学期如果还想上学,两门课都及格的就带着成绩单在开学的时候去乡镇完小报名上学。没有及格的学生,如果你们爸妈还让你们上学,那就继续来咱们小学报名。等下放学了就赶紧回家,不要在路上耍,把成绩单都给家里人看一看,看看你们这个学期都学了个啥结果。
孟教师恨铁不成钢的说,让你们平时都好好学,考不及格的,看你们回去咋跟家里人交代。王天耀和马建军等一下,其他人放学。
“回去好好跟你们家里人说一下,下学期无论如何要去完小报名,你们两个聪明着呢,好好念书,我看你们两个能念成书。以后去了乡上完小也要好好学,不要学坏。我见了你们家里人,我也会跟他们说的。把成绩单好好拿回去给你大和你妈看哈。”孟老师跟留下来的两个学生单独嘱咐了关于下学期继续读书的事。一个是王洼村的王天耀,他长得人高马大,人也聪明,学生都叫他王天才,一个是马庄村得马建军,因为排行老六,学生都喊他马老六。
两个十二三岁的乡村少年走在山路上,斜挎着的书袋空落落的。随着他们的双腿往前走有规律地拍打着大腿。今天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也是他们在村小读书的最后一天。
早上他们带着干粮和笔去学校。上午考了语文,下午考了算数。考试方式也十分简单,老师给每个学生发了一张白纸,写上各自的名字,然后老师在黑板上抄写考题,学生将考题抄在白纸上,并写下答案。
考试的方式简单而直接。学前班和一二年级也用同样的方式在前两天就完成了考试,都已经放假了。今天就是三年级这八九个学生,其实考与不考差别不大,平时谁学的怎样,学校唯一的老师——孟老先生都心知肚明。
个子矮的男孩怯懦得问“七哥,大跟你咋说的,你下学期还念不念了?”
我大说:“念个屁!”我就不是念书的材料,早就给我找好了王木匠,让我跟着王木匠去学木匠活呢。
老七的个子高一点,但是耳朵有一点背,听觉不是很灵敏。
个子矮的男孩像是自言自语的说:“我大也不让我念了。他说识几个字,能算账就行了。我从学校回来正好可以去队上放羊,我哥就可以出山了,我们家就可多一个劳力挣工分了”。
他俩磨磨蹭蹭往村里的方向走着,后面急匆匆赶来一个小男孩,边跑边喊,老七,老九,你们两个等等我呀!
等到他赶上来,小脸红扑扑的,因为追赶奔跑而大口喘气。
六哥,孟老师留下你和王天才,跟你们说啥了?
也没说啥,就叮嘱我们两个一定要回家说服家人,继续去完小读书,让我们去了公社小学以后要继续用功念书。
你大说过让你去公社念书吗?老九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大倒是让我去念,但是咱们村离公社太远了,每天跑一趟来不及,睡觉和吃饭是个麻烦事。老六干练地回答说。
同年秋天,老七去了王木匠家,跟着王木匠学做木匠活,队上同意也给老七每天算半个劳力的工分。老九回村里,给队上放羊,每天挣取半个劳力的工分。老六去了公社完全小学读四年级。为了解决偏远山区孩子读书食宿问题,公社所在地的牛塬村大队提出,由他们大队提供窑洞给后山的学生住宿,队上也安排一个人给孩子做饭,但是每个孩子每月要给牛塬大队交40斤粮食。
1978年,学校修建了学生宿舍和学生食堂,后山的学生可以直接可以在学校解决食宿了,学生不用跑来跑去,方便了学生和家长。这时候一些家庭为了省钱,不交粮食给学校食堂,而是给孩子送干粮,不是家长舍不得钱粮,而是让孩子在学校食堂吃,花费的太高。
老六周一早上早早起床,背着一周的干粮去学校。夏天周内,干粮过了三天就长了霉了,不能吃了,老六他大就去给孩子送干粮。老六他大对自己儿子读书很上心,一来老六本身学习成绩也好,村小的民办教师刘老师就说,这孩子要是在以前,保不齐能中个举人呢;二来老六他娘生姑娘的时候难产,大人和小孩都没有保住,没娘的孩子,只要他能读书就别回来种地,也算对得起孩子死去的娘了。这些年来老六他大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日子过的艰难,他是既当爹来又当娘,好在老六聪明懂事。
老六他大因为每周都去乡上给儿子送干粮,农村政策放开后他开始在集市上做些小生意,一边能在有集市的日子给孩子送干粮,一边还能赚些钱。老六他大的小商品生意越做越红火,不仅仅改善了爷俩的生活,也能承担起老六读书的学费。
02
1985年,老六从地区师范中专学校毕业,回到乡镇中学担任教师,成为了公家人,端上了铁饭碗。
老六不仅仅是兄弟中间,也是方圆几十里第一个通过读书走出村子里的后生,当初和他一样聪明的王天才也只是读到中学毕业,只有他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小中专。
老六他大自此以后在村子里扬眉吐气,每到赶集的日子,他依旧推着自己的小货车去赶集,现在他的小推车早已成为自己的功勋章了,用村里人的话说,老六能当上教师是他大用小推车卖货赚的钱供出来的。
这年老九已经结婚了,他的儿子刚满月。老九从老六身上看到了读书改变命运,因此生活有了新得奔头,以后也得供儿子上大学,以后就像他六叔一样,当位工作,再也不用种地了。
老七和老六一样,从小就没了娘。原以为学了木匠日子就能好过了,没想到技术还未出师,就包产到户了,接着就改革开放了。大家都买工具,买家具,木匠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自己耳聋,又因为学木匠活,家里得日子过的愈加艰难了。在农村,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都已经讨老婆了,老七一来家里过的穷,还没娘,加上自己又有点耳聋,长的也不是那么顺眼,所以就很难找对象,说一个黄一个,老七他大为这事都愁得很。
生活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必然会给你留下一扇窗。同时生活也是不公平的,当年同样的三个兄弟,天天去上学,吃差不多的饭菜,同样的老师教课,但最后就落的不一样的人生境地。
2000年,老九的儿子参加高考,考上了省会师范大学,全村人都去参加他儿子的升学宴。老六和老七都来了。当初一起走路上学的三人,如今再聚一起,恍如隔世。老六因为在学校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明显比老七和老九显年轻,也更富态。
老六看着老九家的大小子考上了大学,心里满是羡慕,别看他是教师,他的独生女在读书上就差远了。
人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老六和老九一起读书的时候,老九就笨的很,平时作业和考试都得抄老六的,如今老九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而自己的独生女连高中都没考上,后来复读了一年勉强考上了高中,进入高中后成绩依然是吊车尾。说起孩子学习成绩,老六瞬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老九因为脑子活,种水果,种药材,日月过的红火,在村里也算是富裕之家。如今儿子考上大学,更是扬眉吐气。唯有老七一脸的沧桑,耳聋的老七是最不幸的,年龄越大耳朵越聋的厉害。差一点就打了光棍了,今年开春老七结婚了,娶了一位聋哑的残疾老婆。不管好坏,总算是娶了个媳妇。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女孩,算是苦尽甜来了。
村里人都说老七这下生活有希望了。孩子越长越聪明,不像她那聋子的老汉,也不像她那哑巴的老妈,眼睛里透露着机灵。
农村的生活,说艰难也艰难,每天都得下地劳动,把太阳从东方升起的地方背到西边落下去的地方,这一天才算完,这样劳作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有力量的小伙子都得压弯了要。老七这几年得日子虽然过的依旧紧巴,穷苦,但是充满了希望。他得哑巴老婆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下总算是续下香火了。
灾难总是能找上苦命得人,老七的老爹抱上孙子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去世了,老七的哑巴老婆生了儿子后也没过两年就离世了。后来村里人才知道,这个傻媳妇先后嫁过三户人家,都是生下孩子后就被婆家送回娘家了,娘家哥哥和嫂子为了摆脱拖累就不停的给她找婆家。她过门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又啥又哑,生了病也说不出来,就没法带她去看。
老七一个四五十岁的鳏夫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好在村上给他评上了五保户,孩子上学不成问题了。三个孩子先后就在老七曾经就读的学校旧址上新盖的乡村小学读书。或许是苍天有眼,要补偿这家人。老七的三个孩子都很聪明,成绩都很不错,这让老七还有村里人都感到欣慰。
人就活着个希望么,只要孩子争气,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
03
2022年县城高中的高考考场外,老九和老七在高考的考场外聊天,等孩子考试出来。老七的小儿子和老九的大孙子一同参加高考,但是两个人的心情完全不同。
老九的大儿子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参加工作,在县城第一中学当老师。儿子读书的时候就聪明也懂事,老九想当然的认为孙子肯定会比他爸强,没想到这小子从小就淘气贪玩,不好好读书。儿子工作忙没时间接送,老九只能进城帮儿子带娃。“要不是他爸在一中当老师,他也很难考上一中。”进了高中后,老九的孙子依旧不好好学习,把他爸的脸算是丢尽了。
老九的孙子和老七的儿子是同一届的高中同学,今年一起参加高考。老七因为日子过的紧张,啥也不懂,啥也不管,但是人家儿子争气,中考就是前几名,直接进入了尖子班。高中更是名列前茅,学校和老师知道他家的情况,没少在经济上帮助他。
老九和老七两个人在考场外等孩子出来,所谈论的无外乎是村里长短,庄稼好坏。但是说到孩子,一个眉开眼笑,一个长吁短叹。人呐,一辈子谁能说来呢?一时的长短有必要么?或许就只有天知道了。
高考成绩出来后,老七的儿子果然不负众望,全校前几名的成绩考上了某石油大学,而老九的孙子只能去上三本院校了。
这些年,马庄村前前后后有七八个小孩考上了大学,唯有马老七家的三个小孩考的学校好,大家都说他苦了半辈子算是交了好运气了。农村生活艰难,农民生活艰苦,但是大家为什么一天又一天的辛勤耕作,一年又一年不辞劳苦的劳动,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更家美好的生活,能够给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可以说孩子是父母的生活希望,孩子也是父母劳作的动力。
尾声
如今生活在马庄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不是进城读书就是进城打工了。最早来到马庄落户的马家祖先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来此定居已经没人能说清楚了,但是如今马庄的后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马庄却都是抱着坚定的目标——去过更好的生活,无论他们是通过高考进城,还是进城打工,他都无比坚定的相信自己的选择。
马老九小的时候以为的幸福生活就是回家参加集体劳动,能吃饱肚子就是幸福生活;等到他看到马老六通过读书端上了铁饭碗,这时候他又觉得能端上铁饭碗就是幸福生活,所以他全力供自己的孩子读书,终于把自己的儿子也培养成了教师;这时候他却发现,跟自己儿子一样年纪的后生,没读书进城打工一个一个过的也挺好,村里小楼房也该起来了,过年的时候轿车也开回来了。或许时代真的变了,就像他孙子说的那样,不读书我照样也可以过上好生活。
一场不起眼的考试,当下看毫无紧要,毫无关系,但是对于个体的影响在多年以后看来,是巨大的。同样,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任何个体都是无关紧要的,更遑论一场考试呢?从一二十几年的时间长度上来看,一场考试似乎很重要,但是从四五十年的时间长度上来看,又或者从几百年的时间长度上来看,一场考试又能有多么重要呢?
时代在变,社会在变,生活在变,人也在变,同名的“考试”背后对应的确实不同的人生选择。所以我的朋友,不要神化一场考试的重要性,也不要贬低一场考试的重要性。任何选择从当下抉择的细微差别中很难想象到几十年后,乃至更长时间后在结果上体现出的巨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