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雨霖淫,如泪落连珠,数日不绝,直把人下得心烦意乱。
气温也骤然下降,夜来更觉秋意分外深浓,薄被难挡寒凉,四肢如冰一般,再兼心事沉沉,一夜辗转难安,眼睁睁看着东方渐白,苗苗才因累极合上双眼,沉沉陷入黑甜之乡。
这一睡居然就睡了个昏天黑地,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间似乎听到手机嗡嗡作响,苗苗条件反射一般“腾”的一下坐起来:完了完了,迟到了迟到了!
顾不得满室的袭人秋寒,她一把掀开被子下床直奔衣柜。
脱睡衣,穿胸罩,拿衣架,取校服,伸腿,蹬脚,套袖……
校服袖子刚刚穿进一只,风一般迅疾的动作突然凝滞。顿了顿,苗苗慢慢地将已经套了一半的上衣脱掉,无力地拎在手上,颓然坐在床边。
今天是周六。她,没有课。
整整一周了,她总是神思难属,心不在焉。
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持续不断。呆坐的苗苗才想起,自己忘了关手机闹铃了。
她从枕边拿起手机扫了一眼。
居然不是闹铃。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而且是外地的。
估计又是那种人尽皆知却执着坚持的诈骗电话。烦不烦哪?干啥不行啊,非得骗人!
欺骗什么的最可恶了,无论是谁!苗苗想着,手指点向手机屏幕,拒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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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接通了?苗老师,苗老师是您吗?谢天谢地,您可终于接电话了!千万别挂啊……”
电话里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苗苗愕然。她低头看手机,原来烦躁不安的她竟然按了接听键。
“请问,您是……”
“是我啊!您还记得吗?省实验中学的王校长,开学初,省里不是组织了一次高三复习备考会议吗?……”
哦,苗苗想起来了,那个满面笑容却透着精明干练的小老头儿。
那天,她受省教委邀请给全省参会老师做了场报告,一如既往获得满场掌声。会议一结束,这个小老头儿就找到了她这里,然后,竭力游说她调去自己学校。
她当时是吃了一惊的,是省实验中学呢!那个年年出省高考状元的学校,那个众多学子仰望的高考神话的演绎者,也是儿子心心念念要考的高中!
然而,最后,她还是狠狠心,满怀惋惜地拒绝了。她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她不想用两地分居的生活破坏它。
面对这样的结果,本来志在必得的校长老头儿也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件事很是让她挂怀了一段,但是,很快,另一件事就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直到如今。
这次,电话那边的人大概做足了功课,信心十足:“苗老师,您听我说啊……”
“您不必说了,我都明白。谢谢您再一次给我这个机会,我会认真考虑,并尽快给您答复的,好吗?”她诚恳地说。
“啊?真的?太好了!”对方的话语无端被猝然打断反而欣喜万分。
“真的,您上次说得对!我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做出正确的决定!”苗苗坚定地说,仿佛是说给对方的,却更像是说给自己的!
3
坦白说,在自己过去的四十年里,本着为自己人生负责的原则,深思熟虑最终做出某个决定,对苗苗而言,这样的经历几乎没有。
因为,她有高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苗苗和高健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同村,同路,只差同院而居。但用两家大人的话来说,拆掉中间那堵墙,就是一家人。
事实上,苗苗比高健小一岁。巧的是,他俩都出生在秋天,而且正好是同一天生日。
苗苗幼时胆小,极其认生,印象中爸爸妈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苗苗,别乱跑!跟紧高健哥哥,记得听哥哥的话啊!”
所以,苗苗从小就习惯了跟在高健屁股后面跑。为了方便彼此照顾,父母甚至给她虚报年龄,让她提前一年跟着高健上了学。
高健的优秀无可置疑。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高中,他是她的榜样,她就是他的影子。如影随形。
渐渐的,大家也都习惯了,高健与苗苗,这两个名字似乎天然就是相生相连的。
唯一的例外是高二分科时。
那个干燥多风的秋天,处于青春叛逆期的苗苗自我意识空前强大,第一次拒绝了高健的建议,怀着她的文豪梦毅然选择了文科,从此与身在理科的高健日日隔班相望。
但很快,沉溺于伟大创作的苗苗就退稿的凄风苦雨摧折浸泡得苦不堪言,成绩也开始无情滑落。
4
滑落谷底的,其实不只是成绩,还有苗苗的心情!
因为,她发现,高健的名字开始与另一个女生的名字被频频相提并论。他们同样优秀,总是高居榜首。
苗苗第一次意识到,高健这个名字旁边不一定只能是苗苗。她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恐惧。
她放弃了写作,重新埋首于书山题海,打了鸡血一般,不眠不休。
在苗苗的印象中,升入高三的那个秋天简直明媚得不像话。因为,她和高健作为文理科稳居不变的第一名,已经被誉为本年级的双子星座。
苗苗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又跟上了他的脚步。
高考填报志愿,高健选择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医科大;而苗苗,则选择了与医科大一墙之隔的师范大学。他俩,依旧比邻而居。
按照高健做好的人生规划,苗苗一进大学就做好了考研的准备。他们的目标是魔都上海,那个让很多人爱也让很多人恨的傲娇的城市,它将为他们提供辉煌人生的各种可能。
苗苗在上海读研的第二年,高健考研意外失败。伴随着森凉的秋风,他回到了家乡,成为市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
研究生即将毕业时,归心似箭的苗苗突然受到导师的约见。
从导师那里出来,苗苗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马上拨通了高健的电话,叽叽喳喳语无伦次地告诉高健,导师问她愿不愿意在本校直博,将来还有留校的可能哦,这可是全国一流的师范院校呢……
然而,没有期待中的与有荣焉与热烈祝贺。对这个消息,除了最初的那句淡淡的“恭喜”,高健几乎全程保持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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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的沉默迅速传染给了苗苗,喧腾的热闹瞬时变得莫名尴尬,在不疼不痒的几句日常生活的询问后,苗苗讪讪地挂断了电话。
苗苗婉拒了导师的盛情邀请,并一再表示感谢。然后,收拾好全副身家,连同自己一起打包回到了家乡。
那年秋天,树叶由青转黄时,苗苗重新投入母校的怀抱,成了市一中的一名语文教师。
一个月后,随着国庆节的结婚大潮,苗苗如愿做了高健的新娘。
婚后的生活简单,宁静,快乐。
隔行如隔山,他不关心中学教育,她也不懂外科手术,可那又怎么样呢?结婚又不是找事业上的搭档。
他们是如此熟悉和默契,高健只需一个眼神,苗苗就知道需要做什么。别人经常提到的什么婚姻磨合期啊,七年之痒啊,统统都与他们无关。
即使在生了儿子后忙乱不堪的日子里,苗苗也一力承担,从不抱怨,他们也因此从未发生过争执。
苗苗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喜欢什么,就很少改变;选择了什么,就尽力做好。
所以这么多年,她只守着一个高健,从来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她努力钻研着教学,很快就脱颖而出,凭借骄人的成绩和高水平的教科成果,成了市一中的语文学科带头人,最年轻的高级教师。
她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套用一句用滥了的话,真的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是,一张小小的照片就打破了这多年如一的平静。
那是一根针,轻轻一刺,她那像孩童手中的气球一样饱满艳丽的婚姻,“噗”的一声,就缩成了瘪瘪的一小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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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针,来自苗苗的大学舍友兼铁杆儿闺蜜林俐。
高健和苗苗这样青梅竹马金童玉女的组合,从小到大,历来人人称羡。唯有林俐是个例外。
这一点,身为闺蜜的苗苗完全可以理解。林俐超级喜欢明星八卦,而“贵圈真乱”的现实时时点醒她,爱情什么的,最不可靠啦!
大学毕业后,林俐放着人民教师不做,应聘到一家小报做了记者,实现了工作与爱好的高度统一。
一周前,苗苗正在忙着整理自己的讲座文稿。盛夏已过,寒秋来临,就意味着新学期的开始,高三学生开始复习诗歌了,请她讲一讲《中国古代诗人的悲秋情结》。
那时她正想,刘禹锡真是条汉子啊,明明大家“自古逢秋悲寂寥”,他偏要“我言秋日胜春朝”……结果,女汉子林俐的电话过来了。
苗苗以为她同往常一样,又要用大嗓门“神神秘秘”给她大爆某某明星的“独家”新闻。
谁知,那天,林俐的表现很奇怪,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唧唧歪歪了将近十分钟都言不及义。最后苗苗急了:“我说,林大记者,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直说吧!”
林俐瞬间闭上她聒噪不已的嘴,然后,她叹口气,终于憋出一句:“苗苗,你还是看看邮箱吧,我发了张照片给你。”
照片很快就呈现在苗苗眼前,拍摄时间是当天上午9:18。看得出来,是从远处拍摄的,但分辨率并不低。
显然,林俐公器私用,她充分利用了报社配给她的那架用来拍摄明星花边的单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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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公器私用,倒也算物尽其用,明星花边和百姓偷情说到底是一个性质。
无论是相机质量,还是拍摄技术,果然如林俐一向自我夸赞的那般,颇有水准。
枫叶飘红的公园,相拥的情侣,就连照片上的秋日阳光似乎都散发着融融暖意。再唯美一些,简直可以拿来直接做海报。如果不是照片上的人太过刺眼,苗苗甚至会为它点个赞。
事实上,看清照片的那一刹那,苗苗彻底失语了。就仿佛一个突然溺入深水的人,仓促之间,她大张着嘴巴,还来不及发出惊讶的叫声,就被一大口水灌满喉咙,呛了个七死八活!
苗苗死死瞪着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被男人拥在胸前,高昂着头看向前方,脸上笑容清淡,却莫名地散发着一种满满的自信;身后清瘦高俊的男人伸出手臂环着女人的腰,却是侧头看向女人,眼神专注,宠溺的微笑中,流溢的都是幸福的气息。
男人衣着得体,气宇轩昂。
淡雅的蓝白色十字小方格衬衫,是苗苗在商场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挑给他的生日礼物。尽管那天,也是苗苗的生日;尽管那天,苗苗并没有收到相同的回馈。可是,苗苗已经习惯了。在她眼中,他的笑容就是她最好的生日礼物。
深蓝色的休闲牛仔,裤管笔直,那也得益于贤惠的苗苗当天早上赶在上班之前争分夺秒的精心熨烫!
那个男人,他叫高健。
苗苗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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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是高健,不是别的什么高健,就是她的那个高健。
后来,苗苗莫名地想起自己几年前玩过的一个游戏,叫QQ农场。当时,她对着电脑在本上记下每种植物成熟的时间,要上好几个闹铃,半夜打着哈欠起来收菜。
高健对她的幼稚和狂热嗤之以鼻,她振振有辞:“那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种好的,怎么能忍受平白被别人偷走?”
可是,千防万防,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她被偷走的,是高健。
她想起那年,自己放弃读博从上海归乡,林俐闻讯跑来,恨铁不成钢地狠戳着她的脑门,骂高健自私透顶,恼她没有出息。
她笑着躲着,努力为高健辩白:“林大记者,你错怪他了,他真的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林俐送她一个大白眼:“他当然不会说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说,你就会自动自发地用行动贯彻他的思想!”
苗苗嘿嘿傻笑。
林俐却突然沉静下来,担忧地看着她:“苗苗,真正的爱情不该是这样的!你这个样子,如果有一天,没有了他,你可怎么办?”
是啊,现在,也许,她的生活中很快就会没有他了呢。
那么,她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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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凉拌呗!哈哈哈……”
这是苗苗当时回应林俐的话,纯属戏言,没想到,一语成谶。
她的婚姻,现在就是“凉拌”的状态。
自那天以后,她就以毕业班工作压力大神经衰弱为由,选择了与高健分室而居,并把大量的时间分配给了办公室。
坦白说,苗苗不是个任性和狭隘的人,在生活中,她甚至是个极其宽容的人,她讨厌斤斤计较,也不屑于说长道短。所以,在学校的三十多个语文教师中,她不是资历最老的,却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同,被公推为教研组长。
可是,感情的谎言和婚姻的背叛绝不在她宽容的范围之内。
她该怎么做?把照片打印出来直接扔到高健脸上去,看他如何痛哭流涕地狡辩或者一脸漠然地承认?
震惊、愤怒、失望过后,苗苗反而冷静了下来。
不能自乱阵脚,输,也要输得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她把电话拨了回去。听到她平静的声音,林俐明显松了口气,然后详细说明了自己是如何误打误撞碰到“那两个贱人”并无比英明地果断按下快门留下罪证的。
末了,还发挥了她一向高效的职业精神,向苗苗汇报了最新的调查结果:“你知道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吗?我刚刚已经查了,她现在独身,带着个孩子,关键是,她是个洗车的!就在……”
这个消息带给苗苗的震惊绝不亚于那张照片!洗车的?为什么?高健到底喜欢她什么?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从那天到现在,这个问题折磨了苗苗整整一周了,就像现在的这个家,让她一想起来就感觉胸口发闷,将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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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迫切需要走出去,透透气。
苗苗穿了一身平日里不常穿的休闲服出了家门。将出门时,又折回去拿了个一次性口罩。
秋寒瑟瑟,要爱惜自己,免得鼻炎犯了。苗苗想。她有过敏性鼻炎,冷空气过敏,气温骤降最易犯病。
出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这几日漫天匝地的秋雨已一去无踪,地上全是饱含水分的落叶,绿的,黄的,颜色反比雨前在树上时还要鲜亮些,越发衬得灰蒙蒙的天像一块久用未洗的抹布。
苗苗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天气阴冷,道路湿滑,貌似也不是什么散步的好时节。
她就那么随意地走着,漫无目的。待到有所意识时,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洗车点斜对面的巷口。
苗苗苦笑,其实,潜意识当中,她一直都是向着这里来的吧。她是真的想看看,偷走高健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秋雨刚过,路上尚有泥水四溅,自然无人洗车。但洗车行前已经站着一个女人。
是她,照片上的女人。真正看到其人,苗苗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比自己年轻,甚至,也没有自己漂亮。
她正在往出搬东西,大约是洗车要用的。看得出来,她人虽娇小,力气却很大,干起活来,快而有序,动作干净利落。
一辆银灰色的车向着这里缓缓驶过来。
是他吗?苗苗觉得心如针扎,一片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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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自己家的车。苗苗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是一辆很豪华的车,尽管沾满泥渍,也难掩流线型车身的美丽。至于牌子,她不大认得出来。这样的天气,路上还满是泥泞,却已经有人要来洗车了。
看来,这个女人的生意还不错。
苗苗远远看着,女人微笑着走上前去跟车主打招呼,很熟络的样子,却在交谈几句后果断地冲车主摆摆手,大约是劝他这种天气暂时不要洗车。
然后,苗苗就看到车主大手一挥,大嗓门毫无阻隔地传过来:“没事,你听我的,给我洗就是了!我就图个干净舒心,花钱怕什么,脏了就再洗呗。”
女人无奈的笑了,然后转身走进身后的屋子。很快,她又重新走了出来。身前多了一件灰黑色的皮质的长围裙,脚上穿着雨靴,边走边往手上戴长长的乳胶手套。
苗苗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女人的手,与主人瘦小纤弱的身材相比,那双手骨节粗大,手指粗糙,全然不像一个女人的手。
然而苗苗又怀疑这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想,隔这么远,自己怎么可能看清楚那双手是什么样的?但是,一个经年累月干体力活的女人,她的手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是,高健的手很漂亮呢,这一点苗苗从小就知道。因为大人们总在说,瞧瞧瞧瞧,这孩子,长了一双弹钢琴的手呢!
嗯……不知道他用纤长白皙的手,握着那样一双手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苗苗忍不住有些恶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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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第一次拉自己的手是什么时候呢?三岁?两岁?也许更早?苗苗不记得了。
她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那也是一双受到过无数人称赞的手,包括高健。
苗苗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都要小,轮廓优美,柔润无骨,手指纤细,指甲粉红,真是适合被大手包在手中呵护的一双玉手。
然而,有多久了呢?再也没有人拉过这只手,握过这只手。
苗苗瞪着自己的手,仿佛看呆了一般。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苗苗下意识回头,心跳猛然加快,脑中一片空白。
在大脑启动之前,身体已经先于思考迅速做出反应,苗苗于瞬间精准地大踏步后退,将身体紧贴在小巷的另一面墙上。抬手,哦,口罩还在。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忧近乎多余。
那个仓促而过的疾行者,根本就无暇顾及他人的存在。他脚步急促,目光向前,所有的注意力全都牢牢锁定在不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之上,只留给苗苗一个熟悉的背影。
真的是太熟悉了,自苗苗有记忆以来,她就跟在这个背影后面跑。一直一直都是这样,他在前,她在后;他所走的路,就是她要走的路;他的选择,就是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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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远去,奔向了他新的选择。
苗苗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她脱力一般慢慢从墙边滑下,最后干脆毫无形象地蹲在了地上。
仿佛小时候跟高健玩躲猫猫终于躲过追寻,大大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些可怜,有些可笑。
她不是应该理直气壮怒气冲天地跳出去,痛斥奸夫淫妇男盗女娼什么的吗?怎么搞得鬼鬼祟祟倒好像是自己出轨似的?
软蛋!苗苗低声骂自己。然后,手一撑,慢慢站起来,准备离开。
但是,鬼使神差般,她的脚仿佛被黏在了地上,始终迈不开步。
她还是想要一个理由。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到底输在了哪里?
她看着高健疾步跑过去,握住女人的手腕,着急地要抢过女人手中的高压水枪,然后指了指他刚买回来放在旁边桌上的早点。
苗苗讶然,那是外科医生用来握手术刀的手啊,在家里,苗苗向来是油瓶倒了都不肯让那双精贵的手受累扶一下的。
然而,女人对着高健笑一笑,很坦然地把水枪放手给高健,然后脱下皮围裙,套在努力弯着腰以压低身高的高健身上,拎起早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后面的屋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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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直起身来,熟练地握着水枪冲向车身,水花四处乱溅。那张与苗苗相对了几十年的熟悉的脸,在水雾中变得面目模糊,怪异而陌生。
这次苗苗没有再停留,她转过身,迈开大步,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觉得自己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如果说,她真有输给那个女人的地方,那就是,在这场爱情里,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低太低。
无论是太过深爱,还是惯性使然,在高健面前,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站起来过。这么多年,她心甘情愿地做着爱情世界里的侏儒却欣然自得。
仅就这一点,她就输给了那个女人,这与她们的学历无关,与她们的职业无关。
正如林俐跟自己说过的:“苗苗,真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然而,她执迷不悟。
他在前,她在后;他主张,她听从;他要求,她给予。她甘心做他的影子。可是,有谁想过要关注和珍惜自己的影子呢,无论你对它什么态度,它总是在那儿呢。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卑微的爱情并不可耻,问题是,她将这样卑微的爱情给了多情滥爱的胡兰成。
至于高健,他又是因为什么?平淡生活的消磨?新鲜刺激的诱惑?被仰视尊崇的疲累?轻易得到的不屑?还是,人到中年才发觉遇到了真爱?
苗苗想起一句话:“我捧你时,你是玻璃杯子; 我放手时,你是玻璃渣子。”
所以,无论高健是因为什么,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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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些,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她要怎么办。
这场婚姻关乎两个多年交好的家庭,还有聪慧活泼的儿子,她不想轻率地去谈如何马上解决婚姻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回自己,为自己负责,走真正属于自己的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有什么资格跟别人谈对等!
苗苗看着自己脚下,道路向前无限延伸而去。路旁,是让这个城市获得“花果城”美誉的各种树木,经雨之后依然不失葱茏,红的,黄的,绿的,斑驳错杂;依稀还可见到有些树上挂着的秋柿子,圆圆的,黄黄的,显示出一种有别于春天的鲜活饱满的力量。
四十岁的女人,在许多人眼里,大约也已步入人生之秋。但是,我们将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秋日?是万物萧瑟的清寂冷秋,还是硕果累累的美丽金秋?其实,只在你自己。
苗苗拿出手机,找出早上那个电话,回拨过去。
她知道,这不是一个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今后,可能会有些辛苦,因为,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她自己来做决定!
但是,她愿意!她要为自己而活!她绝不会继续画地为牢,用一段已经面目全非的感情困死自己。
挂断电话,苗苗不由仰首,轻舒双臂,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现在,她需要做的,是回去征求儿子的意见,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他心仪的学校,开始一段新的征程?
秋日的阳光透过云层流泻出闪烁的金光,轻抚她仍然光滑却已不再年轻的脸,柔和而不刺眼,温暖而不炽烈。
弯弯嘴角,她踩着满地金黄的落叶,继续向前走去。
太阳就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