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

 自序:峨眉之行,距今已过半个年头,这期间,我毫无动笔的念头,连回忆都没触及,峨眉之行,仿佛黄粱一梦,梦了无痕。

  “如来境界无有边界,普贤身相忧如虚空”。

  明明是亲身经历过的事,为何到头来,却像是隔岸观花,看了一场莫不相干的表演?

  翻出那时的照片,也会不置可否的摇头,怀疑光影中的人儿究竟是不是自己。

  我应是变了许多,变得连自己都辨认不出,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家伙,将我冒名顶替。

  那段日子,我把心经倒背如流,而今忆起当时点滴,真应了一句“无智无得”,是否我已触及般若智慧,才会似有若无?

  我回答不出。

  至少,此刻我任有一种冲动,去写下来!将这眼之所见,鼻之所闻,舌之所尝,身之所触,心之所想,写下来!

  哪怕距离依旧遥远,仍是希望靠近一点。

  一

  露宿

  街头

  从重庆到峨眉,有直达的旅游大巴,说是直达,师傅也就把车开到车站。等两脚站到滚烫的地面,四野是热到扭曲的空气,入眼是年久失修,翻着白皮的楼房,近前是压碎了的马路牙子,马路牙子下有一堆烟头,烟头边,长着几颗蔫啦吧唧的车前草,被人踩的叶片残缺。

  再有,就是一位打我下车开始,就围过来的大叔,喋喋不休地问我坐不坐车,向我推销他家的峨眉旅游餐饮住宿一条龙服务。

  初到峨眉的我,此时浑身上下,都是新鲜劲儿,从车上搬下行李,就应接不暇的打量着周遭环境,哪有空搭理他这不请自来的搭讪。

  “走不走嘛,哎,小伙子,走不走嘛?”

  操着半生不熟的四川话,初始还颇有耐心颇礼貌的婉拒,待我背上行李,走了两步,发现把伞给落在大巴车上,心情顿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走嘛,收你二十块钱。”

  “我都说了,我不坐车!都怪你在这儿纠缠不清,我把伞给忘喽,落在车上喽!”

  嘿哎?是看小爷我面薄脸生好说话,还是咋地?

  搁我这儿碰了一鼻子灰,那人嘟囔着摆手走开,躲进阴凉下的一辆电动三轮里,留我在这能把人晒得头皮开裂的骄阳下干着急。

  这伞是我从家里带出的物件,是姐姐送我的礼物,买于西湖之畔,伴在游子身边。平日拿在手上,嫌弃它重,今日丢失,才知它在我心中份量之重。

  收起脾气,冷静思索,幸好脑袋还灵光。

  反身进入车站,找见司机,取回伞,这才安心离开。

  本打算今日直接住在峨眉山下,谁料到地头,是望山跑死马。

  日当正午,暑气正旺,背着二十多公斤的行李,我人困马乏,两腿酸痛,使唤不得,当下决议先寻个地方,填饱肚子,安顿下来,明朝在走不迟。

  正对眉山市汽车站的,是一座诺大广场,在里头走了一圈,我发现在喷泉假山上有一角,颇为隐避,当下顾不得别的,丢下行李,撑开伞,放在地上,划出一片阴凉,将带来的蚊帐挂上,就直愣愣地躺了进去。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心中有侠,此行为侠,无拘无束,何等畅快。

  约莫下午四点,我被吵醒,起身发现有个骑赛车的初中模样的学生,在附近溜达,见我醒了,斜眼偷瞟了几眼,就匆忙离开,我心中窃笑,鬼知道此时年轻的学生如何在内心描绘我的模样。

  地板晒得滚烫,在我躺身的地上,留下一圈水渍,两瓣屁股印清晰可见,得亏是睡惯了硬板床,也不觉得地上硌得慌,只是热的慌,恰巧假山上有一方水池,四下无人,索性脱去衣裳,洗了个露天澡,好不痛快。又将被汗浸湿,又腥又臭的背心洗了一遍,正想在水里再逗玩一会儿,忽然发现水中有蛹虫扭动,似是水蛭,这才慌忙上岸。

  此时我心中甚满,按照求生标准,现在水源,庇护所,两样齐全,剩下待解决的,就剩食物一样了。

  广场旁边小区门口,有一家面馆,心想着山上物稀食贵,就狮子大张口,点了碗十块钱的臊子面,好生犒劳了肚子一番。

  傍晚,广场上人忽然多了起来,摆摊的,卖菜的,跳舞的,闲逛的,白日里空荡的广场在这傍晚纳凉时分热闹起来。

  我所处的假山,居高临下,四旷一览无余,我赌定没人能看上我这一身浪荡玩意,就大胆的丢下行李,跑去闹市逛街。

  在地摊上买到一卷竹席,更坚定了我露宿的决心,买了些水果,在超市买到一瓶当地特产的“峨眉雪”碳酸饮料,就连忙赶回庇护所,

  还好东西都在。

  假山上鲜有人来,我还是有些担心,毕竟是露宿街头,怕被人问起不好回答。

  当然,也不是没想过去对面车站将就一晚,一是怕车站会有小偷,二是我单纯想体验一回露宿街头的感觉,若想舒坦,也不差那住店的钱。

  本以为万事俱备,今日能如愿以偿,谁料,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临时打起的算盘,果然靠不住。

  晚上七点,我肚子忽然疼了起来。

  前去车站如厕,谁料车站竟然已经打烊,又用百度地图,导航出最近的公厕,走了一公里,来到一处烂尾楼,若说烂尾楼,我也能接受,只是实在找不到一个无人察觉的空当潜身进去。

  往前一步,是问题解决,然而道德尽失,往后一步,是无人看管的财物,失窃风险剧增。

  前狼后虎,我急中生智,忽然想到,加油站不就有公共厕所吗?

  撒腿狂奔二公里,终于如愿如厕,提起裤子丢下两片手纸,带走了一屁股蚊包,这买卖,怎么算都亏。

  返回广场,人烟已散,只余下几个还在骚动青春的大妈,孜孜不倦的跟随动感节拍挥洒汗水。

  回到庇护所,我往蚊帐里外喷上驱蚊液,就开始漫漫长眠。

  不知道多少人有过野外露营的经历,我与这广袤天地最亲近的一刻,只隔了一层蚊帐。

  睡在地上,任何微小的动静都被无限放大,蛾子一闪而过的扑棱,地上飞速爬过的蜘蛛,如果屏息凝神,甚至,还能听见蚂蚁窸窸窣窣的疾行。

  难以入眠,恐惧入侵。

  咀嚼,啮齿,爬行,忽闪,一瞬间,我仿佛进入到了异世界。

  零点,假山上来了一对男女,听声音,三四十来岁。

  他们在假山水池边的栏杆谈情说爱,我躺在墙角辗转难眠。

  我本无意偷听,奈何说者无心,听者难眠。

  听了半响,这对男女忽然动起手脚,我有意翻身,想擦出声响惊动他们,又对窥探他人私密充满好奇。

  偷听这么久,我猜测十有八九是出轨,不然黑天半夜,干嘛跑到此处谈心,若是正当男女,为何亲热起来又欲推还就?

  入夜渐微凉,我只穿着白日里的背心,蜷起身子只求这二位热心男女快些走人,我好取出一件外套披上。

  一点左右,脑袋上的灯泡终于停止发亮,天上星辰,清晰可见,一轮弯月,挂在南天。

  无来由的,想起了我的初恋。

  真想,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化身热情男子,在一个寂寞的夜,在一条无人的街,对着一位钟情的女子,悄悄的说:

  “你在想屁吃,今晚还睡不睡!”

  爬起又喷了一遍驱蚊水,此夜,无眠。

  二自信迷途

  公交满载乘客,在旷野中驰行,离开市区不久,山的踊跃脊背就似巨鲸出海,于地平线浮现

  近前还未下车的乘客,十有八九,是要去往峨眉,望着窗外愈来愈近的两重山峰,说不出是喜是忧,是羡是惧,只是感觉有种穿越入神话中的光怪陆离。

  远眺峨眉,其山行如眉,匍匐似弓,前有大峨,二娥两山当门,似门齿交错,又如天兵把门,故古又称“牙门山”,其后群山迭起,峰峦攒聚,深不可见。

  峨眉厚重,望而生畏,却不至于让我庭前怯步。

  在山脚处,下了车,远眺时就惊异于她的体量庞大,到近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撞入眼帘的,是何等一只森然巨兽!

  前山没有门亭,步行登山的票,要到山中才能买到。

  身临其境踏足峨眉,顿觉言语匮乏。

  一花一树皆是景,触眼草木皆是情。

  蝶戏于石,雀藏于枝,蝉鸣于谷,人流于途。

  离下车地不远,有自助服务厅,橘红色的边框,智能化的服务,是个我从未见过的新鲜物事。

  在自助服务厅旁的卫生间里,整理了昨夜的惨淡睡容,洗漱完毕,顿觉神清气爽,滋润焕发,连带酸疼的臂膀也活络起来。

  背负了两日的行李,也渐适应了这二十公斤的重量。

  要说这二十公斤为何?说来好笑,是些个我翻上几页就觉无味的书籍。

  天南海北四处漂泊,我已说不清最初带书的原意,整理背包时,几番取舍,还是把书装了进去。仿佛仅是背着它们,感受到这份重量就足以心安。

  一字可值千金?

  约抵还是值些钱的,就比如,此刻眼前的这座刻鎏金大字牌匾的“报国寺”,寺前门庭若市,香客往来不绝,游人至此,多是要拍照留念的。

  我怀寻幽访圣之心,欲登门而入,却被告知要交纳十元的登门费,只好珊珊离去。

  此行前途未卜,能节约一点,总是好的,再说,这峨眉山寺的神佛,与那乡间土野,庙里的神佛,都是相同模样,区别无非是庙大庙小,僧多僧少罢了。

  报国寺是游人登山路与乘车上山路的分道口,我打定主意,要好生游玩一番,自然就选择了前者。

  此时,那柄不合时宜的伞,又派生出拐杖的用途。

  沿着水泥路面信步慢游,路面渐阧,待暑气高升,火气大盛,高温笼罩下的山坳湿气蒸腾,好似蒸笼。

  峨眉山,十里不同季,百里不同天,心念着等到海拔高处,就能凉快下来,肩头也不觉沉重。

  等爬过一个大斜坡,热的实在受不住,索性就脱去上衣,赤膊上阵。

  在竹林绿影中,有着已被弃用了的青石路,循前人足迹,行走其中,又与凤蝶不期而遇。

  边走边看,边看边走。

  路过沿途商铺时,因着早上吃过一碗壮行面,还不算饿,我就没有多留。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我精力正旺,不如鼓足一口气,看能否走到万年寺。

  峨眉山上旅宿众多,价格不菲,除此之外,寺院也可投宿,相较于旅馆,便宜不少,且别有一番风味,此行,我正是打算下榻到万年寺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我注定出师坎坷。

  行路时没太在意,走着走着,路边突然就没了标牌。

  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走回头道,本着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理,想着这也许是条鲜为人知的捷径小道,我硬着头皮,走了下去。

  从水泥路面到山间土路,从遍山果林到毛竹丛生,路越走越窄,草愈长愈旺。

  约莫半个钟头不见人后,眼前突现两座坟包。

  完了,迷路了。

  前无人行迹,望眼草木高,进?或退?

  小时候与小伙伴们爬山,我常当领路人的角色,每当我拍胸口打包票领路,却无一例外,不是将人带到沟里,就是串进了密林深处。

  多年以来,我仍热衷于发现大道之外的羊肠小径,尽管常常误入歧途,可意外之处总有意外之景,也许,正是这些意外的收获,一次又一次,让我披荆斩棘,乐此不疲。

  原路返回吧,未知固然诱惑,危险却也与之伴生。

  重回原路,我有些气馁,毕竟白白浪费了两小时的光景。

  之后我寻人问路,说起迷路的事,当地人告诉我,我误打误撞发现的那条小路,最后也能通到万年寺。

  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验证。

  ……

  跨过一座石桥,上行五十台阶,就到了雷音寺。

  如此大名鼎鼎的寺院,自然要去探访。

  跨入寺门,气都不敢喘出声,当门是尊罩在玻璃中的弥勒佛,佛像前,摆有功德箱,佛像边的木桌上,趴着一个小和尚。

  怕扰僧人清净,我只敢站在寺院门口向内张望,院内开有几方菜圃,种了茄椒,一根粗线拉在院中,挂着晾洗衣物。

  山上僧人的生活与寻常人家也没啥两样,我这样想着,走出庙门。

  趴在功德簿上,无聊划拉手机的小和尚,舍眉搭理了我一眼,就换了个舒服姿势趴下,继续划拉起手机。

  我摇头暗道“这怕不是个假和尚。”

  踏入山中,气温凉快了许多,从初晨到午后,终于能有段安逸路程。

  用四川话来讲,就是这段路,巴适的很。

  沿途又过几座寺庙,我无心探访,估算着脚力,到晚怕是到不了万年寺了,粗略算来,入山以来,走了不过五公里,就这速度,何日才能登上金顶?

  行行重行行,前方,突然出现一位白衣僧人,我精神一铮,加急跟近,发现是个束发裹腿的比丘尼,三十左右,步履匆急。

  会是这山中的僧人吗?

  白衣于曲折山路中时隐时现,我下意识地跟紧。

  走走又停停,来时的新鲜劲一过,只觉周遭山林,静的可怕。

  前,素衣芳尘难觅,后,不见来者影踪。

  孤独,于这漫长山路,无限生长,稍有风吹草动,鸟鸣虫嘶,我就心神摇动,顾盼不宁。于是,我与古树论语,与山雀对歌,树自不能言,鸟自不能语,却可稍减内心空洞,

  以及那喷涌而出的,难言的恐慌。

  “兄弟,长的这么高的吗?”

  ,

  “喂,那边那个鸟,你叫什么叫,给小爷我出来!”

  “我靠,你这不长眼的蛤蟆,要不是小爷眼尖,你早进了阎王殿。

  ”

  虽然早过了对死亡懵懂的年纪,可当路过一片墓碑林立的坟地时,恐惧依然打心底浮现,只能靠口嗨壮胆。

  “路过啊,打扰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

  ……

  当孤独已成常态,恐惧渐归平静,只是在无声中行走,于寂寞里行军。

  日头渐西,仍不见人烟。

  肩头的沉重行囊,开始冲击我的心理防线

  壶中的水早已告竭,腿脚再难迈开一步。四野愈发幽闭,脖颈上,森然寒意窜来窜去。

  无声中,名为后悔的毒药,开始肆意蔓延。

  三眉山夜雨

  我曾无数次后悔,后悔说出的话,后悔做过的事,后悔错过的人。

  所以,

  我喜欢game,因为在游戏世界里,可以无限次的读档重来。

  然而,生命不是游戏,投币就能继续,生活也不是game,读档就能重来。

  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再无回路可走,只能一币通关。

  有些人生来就是少爷;有些人,生来就是农民。

  有些人生来就倍受这世界宠爱;有些人,生来就命途多舛。

  有些人,不安分于上天规划好的角色,成了冒险家,开拓者。

  有些人,相夫教子,安于天命,最后,成了一名好母亲。

  过往的经历没有告诉我,“我是属于哪种人”,也没教过我,“如何做出无悔的选择”。

  它只会偶尔于眼前浮现,残忍地愚弄世人。

  佛罗伊德说:“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既渴望爱,有时却又近乎自毁地浪掷手中的爱。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我应是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意来到峨眉,直到此刻也没放弃。

  夜幕降临,我的身体开始逼近极限,心情也跌落谷底。

  “如果,没有带太多行李就好了”,

  “如果,没有逞能,去坐大巴就好了”

  ,

  “如果,中午在山下吃了饭”,

  “如果,没有迷路”。

  ……

  如果,如果,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所有的偶然,难道不都蕴含必然的选择?

  如果,我就背着这二十公斤的行李,登上了峨眉金顶呢?

  晚上七点,神水阁。

  古色古香的寺庙,迎来了今日里的最后一位访客。

  访客掸灰登门,看过寺内诸堂,在院中卧牛石边伫足,聆听渺渺经文

  。

  也许是陌生气味,使地上酣眠的奶白小猫,不情愿地翻身;也许是轻微响动,让旁边酣睡着的狸花小猫,抬起了睡眼惺忪的面容。

  我欢喜着这片祥和,试图逗弄慵懒猫儿,猫儿却轻叫着避头跳开。

  问到能否投宿时,被告知客房已满,只好惆怅离开

  。

  在神水阁对面有一处自助服务厅,在厅中接了热水,泡上泡面,我又到神水阁的龙头喷泉处,灌满了身上大小水壶。

  神水阁,“神水”之名,就是出自这方铺满落叶的小水池。

  泉水入口微凉,我怕多喝会拉肚子,就只灌了一矿泉水瓶。

  暮色苍苍,山林幽芒,坐在服务站内等泡面的空当,我换上了带来的长袖衣裳。

  又累又饿,也尝不出老坛酸菜面里的牛肉滋味,草草吃罢,估摸还有半个小时就会天黑,我决定立刻开始搭建庇护所。

  当下就地取材,从竹林拖取枯竹,用作庇护所的龙骨,又从路边收集到大量落叶,堆在庇护所的挡风一侧,用以隔绝寒冷空气,之后,从路边搬来废弃砖头,用作加固。

  很快,一座“人”字形的简易庇护所就初具雏形。

  最后,也是最关键一步,让身体离开地面。

  回想起过来时看见的垃圾桶边,正好有村民丢弃的床垫,座椅。我循原路来到垃圾桶边,挑了两张干净坐垫,拼在一起,正好能躺下一人。

  把坐垫拖回庇护所安置完毕,铺上竹席,挂好蚊帐。我将伞撑开,与行李一起放在开口一侧,用作挡风。

  忙完这些,天色已经全暗,正当我迫不及待地准备钻进蚊帐时,一位六七十岁,过路的老妇叫住我,问我,今晚是不是要在这里边过夜?。

  能亲手在野外搭建庇护所,是我多年梦想,更何况是露宿山林。此时,被兴奋冲昏头脑

  的我,已将所有危险抛之脑后,

  “我们这个山里,蛇虫多的很,娃娃你要不跟我到前边的村里,我家就能住宿。”

  心痒难挨的我已打定主意,就是八头牛也难拉回,况且,我也不是没有想过退路,一旦情况不妙,还可以到自助服务厅里将就一夜。

  老妇劝不动我,摇头走开。

  得知蛇虫的存在,初始虽是吓了一跳,但想到庇护所是搭建在旅道旁边,碰上蛇虫的概率微乎其微。我还是硬着胆子,钻进到蚊帐里边。

  帐内空间极小,连翻身都做不到,为了以防万一,我将衣裤袖口,提前用鞋带扎了起来。

  抱着灌满热水的水壶睡在竹席上,虽然与冰冷地面只隔了一层十厘米厚的废弃坐垫,但怀内的热水壶,却出人意料的温暖,令人心安。

  山中的夜,意外的静,万籁俱寂中,有点点萤光,自草里摇晃着漂出。

  起初,我以为是眼花,直到无数萤火摇曳升天,才惊喜的发现,是萤火虫!

  下意识的,就吟起了一首《秋夕》:

  “萤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

  良辰正好,美景独欣,在闭眼等待入眠的时间当,忧虑也好,苦恼也罢,都一并随着萤辉消散在了这片静谧夜空。

  凌晨一点,脸上的一抹湿润让我突然惊醒。

  “啪嗒,啪嗒。”

  糟了,下雨了。

  我慌忙爬起,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向地上一照,雨水已经爬到身前。

  当机立断,手忙脚乱地收起蚊帐,竹席,提起行李,拿上伞,撒腿就向服务厅跑去。

  待到服务亭,衣服已湿了大半。

  此时才凌晨一点,就这样待到凌晨也不是办法。我打起伞,冲进雨中到庇护所拎回了两个坐垫。

  晚上没有风,雨水一时也下不进服务亭,用坐垫打底,铺上竹席,我在服务亭内,打起地铺。将雨伞撑开,冲外放在地上挡雨,这样,就有了一方干燥地面能供人入睡。

  伴着雨声,将就睡下,每隔半个钟头,我都会惊醒一次,往内挪挪。

  凌晨三点,雨势不减,我睡身之地,已被雨水浸没。

  湿寒交迫下,我拿起坐垫,转战到服务亭内的热水器边。

  背靠着热水器,坐在坐垫上面,用伞堵住空当,勉强有了一寸安身空间。

  就这般坐着睡下,直到天亮。

  ……

  温热的水汽固然温暖,却像毒品让人欲罢不能,待在热水器边,不一会,我的衣服就被水汽浸透。

  湿就湿吧,至少好过淋雨。

  这是我来到峨眉山的第一天,在山上度过的第一夜。

  若问我感觉如何?借用一句电影台词就是:

  “我已出仓,感觉良好。”

  四清音

  听泉

  早上五点,山间仍旧淅沥地下着小雨。

  听了一宿雨声,坐等天光放亮的我,心情,倒意外的不错。

  动身前,我没忘先去收拾了昨夜狼藉。

  春梦如云,落花随水,我一时的兴起胡闹,没必要给他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晨间的林道上,此时已有游客往来,路边店铺的橱窗,也在“吱呀”声中打开。

  我眼馋那香呼呼,热腾腾的白胖包子,站在路边小摊的蒸腾白气前,挪不动腿脚,主人问起,才咽着口水赔笑离去。

  山中油米贵,景区物价高,穷搜惯了半毛五文的买卖,我宁愿先叫肚子受罪,也不愿钱包吃蔫,何况,自己又背了吃食。

  今天上午的目标,是到清音阁,到那儿,先撂下行李好好修整一晚。

  历经昨夜风雨,一早我就用手机订好了的旅店。

  今个,就算是贝爷亲自来说,都甭想让我再露宿荒野。

  从神水阁出发,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登山买票口。

  门票在手,我感慨万千,这一票,可真来之不易。

  没功夫再长嘘短叹,昨夜吃了一记下马威,我明了这峨眉山,可不是个善茬,耽搁久了,没准她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上山的台阶遍布青苔,又湿又滑,我侧身爬了五十来阶,就气喘如牛,反观身后来者,健步如飞。谈笑间,登百尺台阶如履平地;留恋处,环四野自拍雅兴尽显。

  若说爬山教会我的最浅显的一个理儿,那就是“勿攀比”,万千烦恼的根源,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看的还不是自己的锅,得是别人的锅,看多了别人的锅,也就忘了自己碗中的滋味。

  勿以己之短,比之人所长,反过来,也是勿以己之长,笑人之所短。

  上学时,我还不懂这个理,最怕与人比成绩,成绩低了,怕自己心生嫉妒,成绩高了,又怕朋友之间心存芥蒂。

  后来明白,比来比去,还不都是为了认清自己。人们爱在“攀比”

  之后,加上“差距”,却少有人用以“认清自己”,此乃本末倒置,难逃落入他人碗中的烦恼命运。

  幼年比成绩,青年比工资,壮年比阅历,老年比健康,到盖棺时,还要比一比黄土厚重

  。

  比得越多,就越容易迷失本心,最后,在欲望泥潭之中面目全非。

  教我宪法的老师说过一段话,至今记忆犹新:

  “所谓官,本就出自民,为民做官,天经地义,可惜,这做了官的民,总喜欢把自己放到民的对立面,于是——官,就是官,民,就是民。”

  我有多少斤两,自个儿还是知根知底,所以,也不与人争强好胜攀拼脚力。

  也许到达的时间有先后之别,但收获的喜悦却无先后之分。

  约莫十二点,

  我来到了清音阁。

  转过山崖,未见楼阁,先闻水声,浩大水声如惊雷贯耳,鼓荡山崖,又如滚滚列车,轰鸣不绝,连

  自崖上滴落的水珠,也抖动着莫名的舞曲。

  随着临近水声,我的心也随之一同鼓动。

  待跨过石桥,眼前豁然开朗:三山环绕,群翠叠映,奔流出于深涧,银瀑高挂云川,游客群集处,商铺林立,楼阁迭起,

  再往下,

  一抹平湖碧蓝如玉,两股泉水龙蛇交错,牛心巨石横卧其间,便是牛心石无疑了!

  峨眉第一站,清音阁,到了!

  五

  亭檐上的水,珠连成线,飞湍瀑流般吼叫着撞向地面。

  亭内游客云集,人声沸沸,不时有人拨开水帘,走入其中。

  嘴里叼着啃了一半的蜜桃,我左推右搡挤进人堆,只为寻个好位置,听导游妹子讲解。

  这般费力,倒不是我真对那些传说故事突生了兴趣,只是手中蜜桃,它鲜嫩多汁,情不自禁就想咬一口;眼前蜜桃,她秀色可餐,于是不由自主就凑到了近前。

  这些时日,我独自一人,不分昼夜苦逼赶路,早没了来时的新鲜,若说入山前,还满心期待着能春花夏发,梅开二度,入山后,才发现等待我的,是凄风撩薄衣,苦雨抱秃竹。

  行走在步行登山道上,报国寺前的热闹景象,就像聊斋中的海市蜃楼,经过连日来的雨水冲刷,日光暴晒,如油画般褪色,雪糕般融化,融化成一摊我既爱又恨,弃之不能的讨厌色彩。

  像是一个叛逆小子,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着捡来的半截烟把,香烟入肺之际,唇齿留香,眯着眼回味之余,青春已随燃尽的烟卷烧到指尖,于是微微一痛,烟蒂掉在地上,不及留恋,就被开胶的发黄板鞋,无情碾灭残余红光,空留寂寞的灰,在风中飘荡。

  ……

  挤在导游妹子身边,我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好歹还记得此行目的,是要去往山水之间。

  打听到的上山路有两条,一条较为平缓,沿途僧院众多,但路途遥远;一条崎岖坎坷,翻山越岭又下沟跨河,好在风景绝佳。

  两条路,我都不想错过。

  于是,在下榻的旅店搁下行李,我决定轻装上阵,先行一探那条有着“峨眉天下秀”之称的风景绝佳道。

  从清音阁出发,逆水而行就到了山涧猴区。

  猴区游客众多,有不少买卖场所,走进其间,各式各样的山野美食惹人注目。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来,看一看,尝一尝,网红水果拼盘!”

  “吃饭的里边坐,各种山野小菜,特色家常!”

  锅巴洋芋,凉粉鱼鱼,腊香排骨,爽口青瓜……玲琅满目的美食散发着惹人垂涎的气味,直往人鼻孔里钻。

  紧握着一丝理智攥紧钱包,我告诫自己,“赶路要紧”,这才依依不舍得离开。

  在猴区,我没看见猴群,只见着几个袖珍小猴,怯头怯脑藏在树中,闻讯赶来的旅客都在争先恐后的拍照,我挤不到近前,也就

  放弃了拍照的念头。

  转身离去时,听到有游客笑骂:“不知是人来看猴,还是猴来看人。”

  走出山涧不久,前方石阶上人头耸动,似是发生了什么。

  我上前看去,原是众人在围观一只公猴。

  好猴头!正拽着一女娃的包儿明目张胆的行抢,

  公猴一手抓包,一手勾着树枝,叫嚣着生拉硬拽,直拽的女娃身倾欲倒,吓得娃儿嚎哭大叫。

  女娃身后站着的妇人,拦住女娃的腰不被猴子拽走,另一只手胡乱捡起根竹棍就开始疯狂乱打。

  猴头被打的嘶声厉叫,呲牙咧嘴从树稍跳到地上,妇人护女心切,长发披散,状若猛虎发威,使足气力拽过女娃,对着落地猴头,又是一顿棒打,慌乱中,女人的凄声尖叫直刺的人内心软肉一阵抽动。

  当下就跳出两个精壮汉子,大吼着将妇人女娃护在身后,猴头见大势已去,色厉内茬的嘶声恐吓,却挨不住壮汉几下棒打,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窜回山林。

  妇人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女娃,抬头看时,两位抱打不平的汉子,已没了踪影。

  风波渐定,围观的游客也都回到旅道。

  我素闻峨眉山的猴子,性情顽劣,见着游人浑然不惧,成群结队劫盗山林。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只是不知,猴子能劫盗成习,是缘于天性,还是,只是因为我们人类,先蛮不讲理地闯进它们山头,搅乱了它们的生活呢?

  爬过山涧,在密林之中,坐落着一方名为“洪洞坪”的古老寺院,寺院临崖而建,站在寺前,一挂银瀑似白龙出川,若隐若现。

  洪洞坪常年云飘雾绕,过僧院不久,我的衣服就被雾水打湿。

  此时情景,颇似王维诗云: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我本想在这个夏日,读完王维的五绝,可决心这东西,就像小孩子的玩具,玩腻了就随手一扔,等到哪天想起,再大喊大叫着从床底翻出。

  过了洪洞坪,就到了九十九道柺,蜿蜒曲折的“之”字台阶,从崖底一直攀升到崖顶。

  等爬过这九十九道拐,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山色霎时阴暗起来。

  后半段的路程,我顶着冷雨沉默向前,路上除我之外,再没见着别的游人,与人交谈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在山崖处歇脚,崖边茶社主人,见我没有消费的欲望,也别过了生冷头面。

  旅行是拥抱被放逐的孤独。

  行走在山脊之上,脚边就是悬崖。

  我走十步歇两步,坡度大时,就走五步歇三步。

  饿了,就吃一根带来的巧克力,渴了,就喝一口壶中的水。

  等到身上吃食告尽,壶中的水也所剩无几,遥望前路,依然云深雾渺不知处。

  等爬上那座山就原路返回吧,我无数次这样想到,可每一次,等爬过那座山,我想的,都是下一座山

  。

  山无穷时路无尽,傍晚时分,我终于爬到了仙峰寺。

  在寺边的露天铺里,点了一碗腊肉炒饭,坚韧的米粒配上咸硬腊肉,毫无滋味可享,却出奇地耐嚼。

  吃饭的空当,热心的铺主给我灌满了一壶热水。

  用完餐,铺主问我,晚上要不要在仙峰寺过夜,我笑说已经在山下订了旅店。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走,我两腿灌铅似的沉,膝盖生锈似的痛,每一步都像是在崖边跳舞,一个不稳,就能连滚带爬摔下山去。

  约莫八点左右,我摸黑回到了清音阁,因为只有我一位旅客,所以旅馆的老板给我留了门,拖着身子爬到床上,我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

  峨眉,如其厚重,如其美丽,窗外夜色黑的深沉,祝我今夜好梦。

  六窃密小贼

  迷迷糊糊地从旅馆床上坐起,身子骨软的就像早餐店新出锅的面条,懒洋洋地就想盘成一团,拉起被子继续睡觉。

  可久违的阳光,峨眉初晨沁人心脾的微风,以及随风潜入耳的细碎话语,像是一根羽毛,轻挠着旅人敏感的足。

  “该上路喽!”

  再无理由继续睡下,背起行李,向楼下的店主递还了房卡,走出绿山墙掩映着的村落,重回青石铺就的山路,

  我像一尾游鱼,在山涧小溪中过夜,初晨,又汇入流往大海的河。

  此时九时刚过,气温适宜,习习暖风熏得游人醉心山中光景,忘了前程来路,啾啾鸟鸣唤醒山中万物,一派生机勃勃。

  去往万年寺的路上,两位四五十岁左右,结伴而行的女人叫住了我。

  剪发头的女人,背着不轻的行李,拄着竹仗喘气问道:“小哥,借问一下哈啊,从这上去,是到哪了?”

  “万年寺,你们是今天刚来吗?”

  一旁穿着红色冲锋衣的女人点了点头。

  于是,我耐心的向她们介绍了上山的路,以及沿途景况。

  红衣女人对剪发头的女人说:“姐姐,要不咱在猴区转过后,坐车上山吧。”

  说着,她弯下腰,揉了揉膝盖,面向我苦笑道:“唉,人老了,这么点路都走不了。”

  她的姐姐,剪发头女人望着一路上行,消失在密林深处的台阶,叹了口气:“真是谢谢你了,小哥。”

  告别同游的中年姐妹,我跟在一伙上山游客后面,缓慢走着。

  虽然昨晚休息充足,可前日毕竟透支了体力,时间一久,脚步就轻浮起来,此时又淅淅沥沥地落起小雨,除了雨伞,我再没带别的遮雨衣帽,但与雨朝夕相处的这几天,我也想出一些办法。

  在峨眉山中,长有一种鹅掌一样叶子的树,叶子大约有荷叶那么大,摘一片放在头上,就像是顶莲叶的河童,却能告别恼人雨水。

  林道上布满青苔,沾了雨,几乎一步一滑。我一边撑着充当拐杖的雨伞行路,一边留心山林中的鹅掌叶。

  竹子似乎占据了这片山林,雨点敲打着装满水的竹节,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漫山回响着竹子的欢快鼓点,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足下的台阶上,有只模样古怪的大青虫,指头来长,被踩断了身子,体内绿汁涂满了台阶,雨水冲刷下,模样凄惨的扭动着断位两截的身子。

  我拗不过心中的恶心,用树枝将它移到路边,又盖上一片落叶。

  “祝你来世能破茧成蝶”。

  爬过山坡,在一处平台看到了休息区,避雨的长亭里,零散坐着十几位游客。

  这方台地正对山谷,谷内云雾盘踞,雨势加大,盘踞着的云,伸出章鱼般的触手,攀附着山坡,向山顶缓缓滚动。

  俯瞰云谷,我一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渺若尘芥,怕这云中突然跃起一只巨兽,张开白茫茫的大口,将我吞入其中。

  匆匆吃了几口干粮,我离开了云谷。

  再往前,便是万年寺了。

  入内参观寺院,同报国寺一样,是要收费,我对人多的地方一向敬而远之,于是,只站在门口石狮子旁向内张望。

  心念了多天的万年寺,旅途的到达,并没有带给我过多的喜悦,足下的道路,才是问顶峨眉的开始。

  绕过万年寺的院墙,路上,我碰见一位身着桃红上衣的村妇,走得不快,却游刃有余。

  我没多想,就超过了她。

  走了不久,路边出现了一座荒废屋子,我上前查看,门上的锁已日久生锈,仿佛轻轻一拽,就能拉断。

  屋后院墙塌了一半,后院厨房的房门虚掩,我好奇的拉开木门,久闭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内里一片漆黑,幽闭的环境中满是霉味,打开手机灯光,微弱的灯光不带一丝回音就被黑暗吞噬,我后退了几步,重新站回日光下,可目光依旧被黑暗所攥取。

  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的抽风似耸立,我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兴奋。

  幽闭的,散发着霉味的荒废老屋,像是张开巨眼的奈落之渊,等我自投罗网。

  我喉头滚动,咽了一口口水,壮起胆子走进厨房。

  室内黑的令人发指,微弱的灯光好似奄奄一息的烛火在逼人窒息的空气中挣扎。

  我大气不敢喘的一动不动的站了好一会,才让眼睛适应黑暗。

  厨房的灶台,凌乱的倒着几个布满积灰的玻璃瓶,我推翻一个,里边是凝固了的黑黄酱汁。

  厨房向内挂着半截门帘,撩开门帘,就进到内屋,我小心翼翼的挪了三步,向左手边的屋舍打去灯光,黑暗中,显现出床的轮廓,灯光一转,突然从屋内,有什么东西飞出,擦着我的头皮掠过,我霎时心跳加速,惊出一身白毛冷汗,僵硬着扭转灯光,扫过屋内墙壁上的鸟屎,我安慰自己,不过是鸟儿罢了,大惊小怪。

  顺着过道往里走,还有两间卧室,一间的床上还留有一床铺盖,床底下堆满杂物,我俯身向下看时,一只趴在墙上的拳头大的蜘蛛,飞速窜进床底。

  小心避开地上成堆的老鼠屎,我走进最黑暗的内屋,内屋除床以外,还留有一张桌柜,拉开柜门,里边堆叠着发霉了的衣物,旁边的柜子里,放着几本有着水印的泛黄书籍,我靠近看去,其间一本是依稀辨得是《鲁滨松漂流记》。

  桌上,有本老旧的影碟机,许是坏了,主人才没带走。

  翻动着这些老旧物件,我就像一个窃密小贼,窃取着时光碎片,偷窥旧日点滴。

  下午两点,我重返山路,不知不觉间,已在屋中停留了两个时辰,行走在阳光下。山中风景依旧,可我心却已不再此间。

  竹林吹来一股往昔之风,耳畔似乎又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言语,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

  七

  息心小驻

  行走在起伏跌宕的山脊上,手边弥漫着及腰的云。

  竹叶渐稀,绿树成荫,来到一处天光照亮的石台,于静谧中浮现的,是山的梦,云的海。

  细密的雨拨开恼人的云,我牵着雨的手,撩起垂下的发。

  云的尽头,是天;山的尽头,是寺;寺的门前,是我——正小心翼翼,嘘声跨过褪了色的斑驳木门。

  “万籁无声心自息,一身非我物同春。”

  半身已入息心所,仍留一足恋尘缘时,我若有所觉,抬起头,发现是菩萨在看我。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弟子……来见您了。”

  入山至今,一路逢寺过庙,我都未拜,可面对一袭白衣,手持折柳玉净瓶的观音菩萨,我俯首低眉,闭眼祈福。

  我们一家,大抵都信佛理,母亲说,我是菩萨庙里求来的孩子,半信半疑痴笑着摇头之余,我又何尝没有一丝期许?

  观这世间疾苦的菩萨,总归要比,那端坐在莲花台上的金身佛陀,要来的亲近。

  “菩萨,人间苦,生老苦,病死苦,离别是苦,多情亦是苦,弟子何时能够解脱?”

  菩萨视我,笑而不语。

  在息心所临涯而立,清风满袖,谷内云起云涌,一翼飞鸟,几度浮沉,险些淹没其中,我放心不下这翼孤鸟,目光紧随其后,期待着它能挣破云雾,直冲九天。

  可世事无常,人心易凉,我眼睁睁看它,看它石沉大海,无力地掉入云的漩涡。

  放不下,若能放下,又怎会有如此多的善男信女,不辞万里,远道峨眉?

  左手边的亭内,歇着三个青年学生,看样貌,依稀高中生的模样,

  说笑间互相逗弄同伴的手脚,山下走来一对年青情侣,才端正姿态,压低了声音。

  男友馋着女友胳膊,将她扶到亭内坐下,翻开背包,拿出瓶水拧开递给女友,却被女友摇头拒绝,他仰头,喝了几口,又犹豫着,将水递向女友。

  女友许是累了,皱眉抱着肚子,但拗不过男友,终于接过水瓶,喝了一口。

  邻座的学生,突然大白鹅般扬起脖子,四顾着要看风景,我则站在一棵如盖树下,捡拾树下的朱红小果,放在口中。

  有些酸涩,有丝甜蜜。

  春天刚过不久,夏日也才开头,许是在重庆,这座季节颠倒的都市待了太久,等我发觉,落叶已铺满肩头。

  无名树结的无名红果,出人意料的好吃,我贪心的将地上落果都拾进衣兜,又踮脚,拉下一匹硕枝,装满了裤兜。

  绕过息心所所在的山崖,道路变得曲折难行,途中我遇到几伙旅人,同行了不久,就被远远甩下。

  在清音阁时,我就做好了主意,今晚投宿初殿,是以也不急赶路,就拖沓着走走停停,欣赏美景。

  旅程过半,天色不知不觉也以放晴,雨后的阳光,不留喘息机会就毒辣起来,走了不久,脸上擦去的雨水便换成了如瀑的汗水,一时间,又念起阴云的好来。

  等到踏足平坦路面,日头已西沉一半,夕阳余晖给青石路面渡了一层薄金,每走一步,影子好像都在道别。

  当寺庙的轮廓映入眼帘,月亮也接替了太阳的工作。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不管旅途如何劳累,目的地的抵达,总使人眉间乃至发梢纷飞着喜悦。

  卸下沉重包裹,揉捏着酸痛的肩,真真切切的在初殿偏房坐下,望着徐步走来的老板娘,我一时豪气云升:

  “老板,上菜,住宿加吃饭!”

  八暮宿初殿

  迈过此日行程中的最后两节台阶,山鞍上,蟾蜍匍匐着的初殿,睁开密闭窗栏内,幽黄烛火明灭着的眼,向我看来。

  白日里的阳气渐尽,阴气湿沉,月光划过脸颊,夜风也寒了起来。

  想到要在这座阴森古殿过夜,我一时害怕起来。

  “小哥,我见过你”

  菜园里的女人,拿着刚拔出的萝卜,皱眉望我:“你不是走在我前边,怎会落在后头?”

  我被这村妇打扮,出言坦直的女人弄乱了头脑。

  什么时候见的她,她又怎会认得我?

  女人甩去萝卜上的泥土,利索的摘下叶子:“在万年寺,你走在我前面。”

  回想走过的路,我有了印象,过万年寺时,我曾碰着一位穿桃红上衣的农妇,不紧不慢,游刃有余的走在林中。

  “我中途歇脚,看了风景。”

  女人不置可否的点头,“天黑上不了山,住这不?”

  我正有此意,于是一拍即合。

  当即就交了房费,女人放下手里的菜,引我走向大殿。

  推开大殿偏角处的木门,内里是狭小的过道,缩身走过,脚下的木制地板,发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间房。”

  女人推开门,留下钥匙。

  接过钥匙,眼前屋子袖珍的好似衣柜,我低头避开门沿,跨过门槛,屋内并排放着两张木床,床脚处,紧凑卡着木桌,桌上放有热水壶,水壶边,是一个印有毛主席头像的搪瓷杯子。

  去而复返的女人提来一壶热水,我涮去搪瓷杯中的积灰,接了热水放下。

  “有饭吗?”

  “有。”

  “多少钱?”

  “20,管饱。”

  “能洗澡不?”

  “能,直走,菜园尽头。”

  在初殿旁边的板房里坐下,女人进到灶头,拿了菜刀出来。

  “给你炒个包菜怎样?”

  “行。”

  女人拿了菜刀,在园中割了颗包菜,进到内厨,不久,就有了烟油柴香。

  等待的时间,我靠看挂在墙上的电视消磨。

  “这电视,怎么到这儿啊?”

  “背,这里的东西,都是从山上背来的。”

  “山上?”

  “山上有缆车,从下往上,省时。”

  女人端出包菜,在旁边长凳坐下。

  累了一天,我早就饥肠辘辘,

  顾不得烫嘴,吞咽着吃下一碗米饭,期间噎了好几次。

  女人端来一碗面汤放下。

  “能添饭吗?”

  “能,自便。”

  连吃三碗米饭,碟边上的油我都意味犹尽地舔入肚中。

  入夜微凉,在屋中取了衣物,我顺着菜地,向澡房走去。

  菜地尽头是间旱厕,没什么臭味,只阴恻恻的发寒,澡房就建在旱厕里。

  我有些失望,却没得挑剔。澡房水泥墙上,趴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蛾子,我一时惊奇,也不知是何原因所致。

  洗过一身泥垢,回到屋中,才八时过半。

  躺在床上,我发现身周木墙,密密麻麻的趴满蚊子,又害怕起来,于是扯出带来的蚊帐,支起睡下。

  木屋隔音差,稍有风吹草动,就似水面般来回抖动,我一时无心睡眠,索性琢磨起诗句。

  “暮宿初殿”

  “山高云亦老,林密雾常葱。”

  “朝辞清音去,月起初扣门。

  古寺飘香檀,餐素一扫空。

  金顶路何远?危崖眺远峰。”

  写完,又觉“扣门”、“眺”等字用的不好,可也想不出替换的字来。

  琢磨诗词的功夫,最能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就到午夜。

  放下诗兴睡下,临路的窗外,忽然传来阵阵铃声。

  拉开窗帘,借微光我看见一头骡子走过。

  许是女人说的,山上背来的货,没想到是骡子在驮。

  侧身躺下,屋外渐渐消了动静,万籁俱寂中,渐渐,我也温柔走进这片良夜。

  九 两个世界

  山路边卧着一头骡子,我疑心它便是昨夜的“行者”,却困于无法交流,就在视线交会之时,稍稍点头致意。

  骡子摇头晃脑,打了好大一个响鼻。

  从初殿出发,走不多时 就已日当正午。

  初晨,从密林隐涧中溢生出的薄雾,也如影相随,与我一同抵达山巅。

  大雾笼罩下,目力不及十米 ,我索性放慢速度,由着性子前行。

  形体穿过空门,雾气开合聚拢。

   不知行了多久,突然就走出了密林翠意, 雾气霎时白的纯粹,浓的浸人。

  又向前,复行十步,庙宇轮廓,好似墨笔勾勒一般凸现眼前。

  我满心欢喜,终于到了洗象池。

  踏上入内的台阶,庙前一尊香炉,牵住了我的目光,只见炉内徐然升出的香烟,与茫茫雾气相缠,似融又离,似分还聚,正看,像青龙汲水,反看,又如碧海倒灌。

  我顿时玩心大起,想象这香炉是个仙家宝贝,没准这漫天雾气,都是它放出来的哩。

  洗象池,是游客歇脚休息,餐饮住宿的集散地,进庙没多久,我就闻着饭香,寻到了斋堂。

  轻车熟路的打了饭,拿了斋菜,我端到一张无人桌椅处坐下。

  庙里给游客提供的,只有不见荤腥的素菜,但不限肚量,可以随时添取, 是以不愁吃不饱。

  规矩只有一个,那就是拿多少,吃多少。

  堂内用餐的,多是些苍颜白发的老人

  年纪轻点的的旅客,也就只有我,和一对夫妻,坐在这些个古松古柏间,我不禁感概:“纵使近黄昏,奈何夕阳无限春”。

  填饱肚皮歇足脚,我也该上路喽!

  再到外边,雾气已经转淡,山色恢复到绿水般的青翠,待爬过一截长坡,阳光覆照山岭,天地除去了纱雾,云海也退回谷底。

  林木层次分明,庙宇点缀其间。

   瀑布泻于长岩,飞鸟比翼在天。

  我顿住脚步,一时,竟看的痴了。

  ……

  崖边,嵌着一方小亭,有个新疆口音的汉子,脱去了上衣,裸着上身,正与身旁几位,天南地北的海侃。

  路到此处,益发的平坦,眼前再望不见一座高出的山头。

  路上也不再是清一色上行的游客,遇过几波下行的人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路边一处桌上坐下,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店外,养了两只小黄鸭,不时有好奇游客,对着小黄鸭,书发爱意。

  我对呆头呆脑的黄毛小鸭毫无兴趣,休息的当儿,目光不时扫向店家女儿,一位年龄与我相若,正值二八妙龄的少女。

  “大概是暑假回家,来这山上,帮父母照顾生意的吧。”

   妇人应对着旅客,回过头,又招呼女儿从房内端出做好的吃食。

  女儿显然没妈妈那般热情,给客人放下食物,就转身躲进了店内阴凉。

  “我们学校,应该也放暑假了吧。”

   念头及此,我一时不知做何感想,也没了歇下去的意劲儿,望着躲在屋内的店家女儿,说不出是畏惧,还是羡慕,只是有些莫名的酸楚,一点,一点,从心头挤出。

  上路吧。

  渐渐地,林道愈走愈宽,林中,多了些被人踩踏出的光秃空地,灌木草丛里,也多出了些刺眼的垃圾。

  我欣喜又无不惊恐的发现,路上的人流愈发密集,走着走着,已经要侧着身子,才能从人群中挤过。

  铺天盖地的人声盖过了这些时日来习惯了的鸟鸣。

  许是阳光过于刺眼,我的眼睛无法适应,许是声响过于嘈杂,我的耳朵无法辨清,许是热气过于哄杂,我的鼻子难以呼吸,许是……

  许是金顶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触及。

  大大小小的旅馆鳞次栉比,挨个排着的大巴进出不绝。

  从几乎与世隔绝的山中,突然来到这样一个热闹非凡的山坪,我的气息,好似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子,消失在了潮水滚滚的人流之中

  脚下是不再熟悉的山路,眼前是日期夜盼着的金顶,身畔,是来寻幽访圣的游客。

  可我的心,为何满斥着伤悲?

  我仰头,努力不让泪水滑出眼角。

  原来,是这般容易!

  

  十 天涯行客 (上)

  从雷洞坪向金顶艰难跋涉的途中,一个戴黑框眼镜,穿着蓝白T恤的青年叫住了我,始才第一声招呼,开口便是“你真厉害。 ”

  我心里奇怪, 觉得这人好生突兀,念他说的恭维的话,不好搭口,就只礼貌的笑了笑。

  “你是从山下爬来的吧,背了这么重的行李。”

       他上下比了比我的背包,目光清澈诱人信服,我发觉,他身无旁物,连止渴的水,都没带一瓶。

  “我是下午,坐车上的山……你呢?大概爬了多久?”

  “四……五天吧?” 我记不大清。

   “四,五天?”他砸吧着嘴,露出艳羡的神色,回身继续上行。

    临近金顶,游客骤增,山路再不是一心悠然的林木道,没走几步,就得停顿下来,与来者会面,与后者让行。

   拽着晒得滚烫的乌黑铁链,静候游客通过时,我心无杂念,回望来路,也无任何异样情绪泛出。

   此前搭话的小哥也随我一同等待。

   察觉出他是刻意停步等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就道:“你先行上去吧,我行李重,走不快,只能这样一步一步的慢慢挪。”

  他没有推就,说了声“好”。

  于是加快了速度,身形几经起伏,我抬头望路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漫漫长阶。

  此时是下午三点,日头正旺,我虽惯看了苍林雾雨,却也只得忍耐热辣毒光,在筷子似窄狭细长的登山道上,向着伸出峭崖的金顶,缓慢又艰难的前行。

     逼近傍晚,高大的冷杉益发冷峻,平地陡然生出诸多簌簌寒风,于群林拔起的缝隙间,无序乱窜。

  我紧抿着唇,任由暮光在颊上画出道道弧线。

  身前是座木制矮殿,殿门虚掩,内里烛光明灭,隐约有人影闪过。左边是厨房,檐下,坐了十来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在户外的水池边,整理妆容,泡脚纳凉。 右边,有一长座的客房,分上下两层,全是木制结构,古色古香。

  去向金顶的最后一站,太子坪,到了。

  站着发愣的空当,有语声传来。

  “嗨!朋友,你也到啦?”

  我寻声望去,是下午遇见的那人。

  坐在石台上歇息时,他提意:“我找了个旅店,一百九,要不要合住?”

     我摇头说:“太贵,我倒知道一个地方,能便宜不少。”

  “哦,哪里?”

  “看来你是没住过寺庙,可得体验一番,走吧。”

  带着他,在太子坪一楼客房寻见了管事,是个扎着道士髻的中年女人,待我们说明来意后,她眯着眼道:“一楼男女混住的通铺已经住满,现在只剩二楼还有单间,一床五十。 ”

   我对此早已知晓,他倒有些惊奇,追问道:“有没有wife? ”

  管事叹了口气,说:“年轻人到这住店,好些个都问有没有wife,我也不懂什么是wife,但年轻人要,就和庙里的主持商量,也从山下买来装上了一个,所以,也有wife。”

  他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付了钱款,这次,却换了我来惊奇 。

   房主将我们领入房间,不大的房内放了三张木床,我随意选了个,就将行李放下。

  “去不去吃饭?”

  “吃饭?”

  “斋饭,马上到用斋时点了,一人20,管够管饱。”

  他欣然采纳了我的提议。 

  来到厨房,我又看见了客房管事,也在此忙出忙进,顿时肃然起敬,离开斋还有段时间,我见旁人有在屋外水池边洗漱的,于是,也脱下上身的衣物,在水台清洗。

  洗到一半,管事从厨房出来倒水,见我裸身,地声斥道:“小伙,这里是佛门清净地,你这个样子,被主持看见不好,快把衣服穿上。”

  我慌忙应是,回到客店,取了外衣披在身上。

  到饭点,食堂来了二三十位食客,听人说,他们是礼佛团的成员,每年都来峨眉拜佛,在此地吃住,比旁人要少算一半的钱。

  心诚不诚倒在其次,少算一半的钱让我瞬时有些心动。

   一桌坐四人,厨娘与管事上菜,米饭自乘。人数众多,又长幼无序,我排了好久,都没打上饭,加之又有些个争抢插队的,有些生气。

  厨娘从后厨出来,望见堂内乱状,高声喊道:“排队打饭,不要争抢,人人都有,后厨还在做。”

  人群这才老实了些,久等之后,我也见着了白米。

  继而是上菜,约莫六七碟山野素菜,其中有盘豆腐口味独特,我爱不释口,一人就厚着脸吃了小半碟。

  众人用餐的当儿,厨娘与管事也放下活计,从后厨走出,挨桌问了吃的可否满意,也端起了饭碗,却不与我们同桌,蹲在门外吃了起来。

  “真不容易啊”,我心里想到,两个女人要营生这么多人的伙食,该要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

  饭毕,寺院播起了佛经,唱的是我耳熟能详了的“南无阿弥陀佛”六字梵音,祭了五脏庙,我心情无比轻快,于是,也跟着轻声哼唱。

  距天黑还有段光景,不如再去看看风景。

   金顶在前,客房在后,衣服干了一半,肚子也已经吃饱。

  没了后顾之忧,也找到了落脚之所,填饱肚子缓足了气力,我把目光,再次指向了金顶。

  近了,无比近了,那上边,会是何等景况?

  会是海阔云深天地小吗?

  会是楼高探手揽星辰吗?

  会是斩尽青丝语我佛吗?

  亦或是……

  孤灯寒照度长夜,

  漫漫寒霜对影眠?

  旅人的心已飞向远方。

  

   十.天涯行客(下)

  漫长到无尽长远,好似直达西天极乐的宽阔台阶上,密密麻麻,跪满了礼佛教徒,他们紧闭着眸子,口中念念有词,一步一抬首,一步一磕头, 仿佛如此,便能渡往极乐,洗净业火。

  台下香炉,成堆扎捆的塞满了檀香,在此地焚香,烟火里的俗气,仿佛也都染上了莲花台上的丝丝仙气。

  裸着膀子的挑山客吆喝着从人群中挤过,汗水泡湿了破烂不堪的泥水衫子也浸黑了背上青砖。

  有那么几滴汗,落在了地上,接着,便被无数双急不可耐的脚踩过,再然后,阶上,只剩一圈模糊的水迹,不知何处吹来一股仙风,给凡世撒了几粒灰尘,待最后一只脚踩过,阶上就变的空空如也,痕迹无存。

  我被裹挟在人群里,像是一尾快要淹死的鱼,在浓烈如汁的香雾中挣扎着呼吸,在礼佛者身畔的青石台上驻足,逐渐干涸,慢慢死亡。

  看着他们, 我的心,一时疑惑,一时笃定,一时热切,一时冷漠,一时伤心,一时感动,一时觉的他们无比虔诚,一时又好笑,只觉得他们悲哀到无以复加。

  我睁大眼睛,匐在地上,企图在砖石缝里,寻见一只辛勤劳作着的蚂蚁,可此地,除了人,再见不着一只别的蚁虫。

  普贤高坐金象之上,目光悲慈,我疑心金象如此体态,是如何潜入洗象池那方小小水潭,洗去泥灰,却忘了神仙本就神通广大,变大变小,岂非一念之间?

  山外平川,艳阳似火,气蒸如炉。

  峨眉金顶,寒风紧紧 ,夕阳迟迟。

  顶上极为广阔,容万人有余,我只穿了件单薄风衣,没逛几步,就环起了胳膊。

  在南面广场极目远眺,瓦屋山好似巨兽探出云海的背脊,望之生畏。

  “据说,在晴空万里,风轻云淡时,站在峨眉金顶西望,能看见蜀山之王——贡嘎。”

  “贡嘎?那是,怎样一座山啊?”

  “它是蜀山之王,是众山所向,是不可攀登之高峰。”

  “那些试图征服它的人呢?”

  “无一例外,都死了。”

  “贡嘎……”

    望着一点一点沉入云海之中的暮暮夕阳,我满是遗憾。

  “帮我拍张照吧。”

  “怎么照?”

  “就随便照吧,能证明,我来过就行。”

  “我照的不好。”

  “没事,能认出那相上的人是我就行。”

          ……

  人群在南面广场聚集。

  “那是什么地方?”

  “舍身崖?”

  “真的有人跳崖吗?”

  “怎么不会?这不,就跳下去一个。”

  “没救了吧。”

  “肯定没救了。”

  “这里跳下去,深山老林 ,连尸骨都找不找。”

  ……

  我跟众人一同,趴在栏杆上,向着崖边张望,救援队还没放弃寻生的希望,依然忙活着搭建支架,放人下去搜寻。

  我沿着栏杆缓缓地走,看过一张又一张属于人的脸,陌生的像是第一次认识。

  我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认真揣摩他们的语气,我无比悲哀的发现,他们并不关心旁人的死活,哪怕死掉的是他们的同类,是与之一样的,活生活,赤裸裸的人。

  也许每个人都该死,但我们应该给他活的机会。

  这场意义非凡的跳崖,不缺一个凑热闹的看客,我知道,在我走后不久,很快,就会有人补上看客席里的空缺。

  金色大殿内,供奉着佛,我已失去了进殿的兴趣,就只摘下了两句牌匾。

  “如来境界无有边界,普贤身像犹如虚空”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了,回到客房,粗浅几句交谈,交代了来历,他是重庆一家火锅店的少老板,我是浪迹天涯的游学子,他说,今夜要早睡,明朝去看峨眉金顶的日出。

  我半推半就 。

  次日,等睁眼,已是早上九点,管事进来收拾客房,低声嘀咕说:“这小伙可真能睡,都九点了也不起。”

  我心中暗道:“睡吧,睡吧,这是在峨眉山里的最后一天,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起床时,昨夜同屋的旅人已不见了踪迹。

  我收拾了七零八落的心情,在金顶下的雷洞坪坐上大巴。

  山色在身后渐行渐远,望着窗外,感觉似在背道而驰。

  两个小时,仅用了两个小时,我就离了山中。

  我努力没让自己回头,回头再看一眼那共度了五夜良宵的山。

  峨眉,如其厚重,如其美丽,见或不见,山,就在那里。

  心若流浪,身则漫无目地的漂荡,爱或不爱,我,就在这里。

  一如既往,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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