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遇见你,隔了那悠长的岁月缝隙,又该如何向你致意。
以眼泪,以沉默。
在1958年的德黑兰,行色匆匆的纳沙阿里带着新买的小提琴走过街头。突然间,他放缓了脚步,叫住刚刚擦肩而过的女子:“依兰?”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你不记得我了?”
“抱歉,说真的,我一点也不记得。” 灰白色头发的女子回答道。
纳沙阿里回到家。令他困惑而恐惧的是,无论使用多么精良的小提琴,他都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演奏出有灵魂的音乐。
他将新琴收起,对着一把被损坏的老琴流下了滚滚热泪。
令很多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万念俱灰的纳沙阿里,就此决定去死。
这便是《梅子鸡之味》的开场。
无论是豆瓣、百度百科、还是b站也好,它们对《梅子鸡之味》的分类都是统一的——喜剧。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这部电影会被放到“喜剧”一栏。它确实使我短促发笑,却教我更多的是长久的悲哀。也许喜剧的内核,真的是悲剧吧。
它讲述了纳沙阿里决定去死的八天。
在第一天,他仔细思索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
作为一名艺术家,纳沙阿里的想象力着实丰富:他想象着卧轨自杀的激烈,悬崖一跃的恐惧,开枪自杀的疼痛,不由得龇牙咧嘴面目扭曲;又想到先吞下安眠药,再在头上套好塑胶袋,争取无痛苦死去。但转念想到身后名,后人会如何评价他?“头上罩着塑胶袋那个?”就又打了退堂鼓。
伴着欢快跳脱的音乐和滑稽夸张的动作,纳沙阿里灵光一闪。
他决定绝食而死,等待死神的到来。
第二天,妻子请来他的弟弟,劝说无果。
第三天,他欲效仿苏格拉底传承思想精华,由于儿子年纪尚小,计划失败。
第四天,他的妻子法兰姬心慌意乱,决定去做纳沙阿里最爱的菜——梅子鸡。她唯一看到丈夫展露笑颜的时刻,便是用餐时分:“这是我吃过最棒的梅子鸡。”
她想起年少时光。很少有人知道,她从小就暗恋着纳沙阿里,暗恋着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年。直到纳沙阿里四十岁时归家,他们方成连理。因为纳沙阿里的妈妈觉得他们合适,面对儿子的拒绝,她说:“先结婚,日子久了,爱就来了。”
但爱从来没来过。
法兰姬是个数学老师,而纳沙阿里是个游离于世俗之外的音乐家,他对周遭的绝大多数事务都保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终于,在一次争吵过后,法兰姬举起了纳沙阿里的琴狠狠砸在了地上。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我从来没爱过你。”
纳沙阿里想到了他唯一的爱情,那时他21岁,被老师训斥只懂得技巧,而无法抓住“生命的叹息”。苦恼的他就在这时遇到了一见钟情的爱人——依兰。他们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却因为依兰父亲的反对被迫分离,遗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第五天,他想起了母亲去世时,他遇到的死神。
第六天,死神前来拜访。
第七天,医生回天乏术。
第八天,他在对依兰的思念中与世长辞。
安葬时,爱他的人都在场。
她也在。
我时常在想,这场悲剧到底是谁的错。
妻子错了,错在一厢情愿地爱上了不爱自己的人。结婚后她既没有得到丈夫的爱,也没有得到足够的物质基础,最后在独自操劳中耗尽了耐心。但悲哀的是,她还保留着对丈夫的爱意。这也是最让人痛苦的一点。因为影片的最后重现了他们口角的一幕:纳沙阿里在屋内一如既往地拉着小提琴诉说着他内心的忧郁与思念,而妻子偷偷躲在屋外拭去心碎的泪水。
有很多人说到夫妻之间的代沟,一个是艺术家,一个是务实者,两个人只有单方面的爱意而无理解,注定是个悲剧。但是抹去眼泪的那个镜头分明诉说着,妻子听懂了一切,她知晓丈夫的琴声里自始至终是他魂牵梦萦的爱人。他的灵魂,他的叹息,他的生命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存在。比起清清楚楚的痛苦,她宁愿自己不懂。
依兰错了,错在她以为能够强行抑制心中的情感。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让她在两人各自分离多年后,瞬间辨认出他的容颜。她又需要在心中排练多少遍,才能够如此顺利甚至略显急迫说出“抱歉,说真的,我一点也不记得。”然后在走过街头的一刹那失声痛哭。
她是他的缪斯女神,是他的毕生牵挂,也仅仅,只是葬礼上的一个无名过客。
而对于纳沙阿里来说,这一切未免太过像大梦一场。
“世人最爱的音乐,正是我以最大的痛苦写成的。”舒伯特的这句话似乎是绝大部分艺术家人生的写照。在遇到依兰之前,纳沙阿里只是个懂得技巧的“匠人”,缺少了那一份动人心魄的感情。而当他被迫献祭了一生的情感后,却痛苦地抓住了“生活的叹息”,并得到了老师的认可。老师将一把琴赠送给他:
“从今往后,你失去的一切,都会化为你指间下的音符。她永远都会是你的呼吸和叹息。”
就是这把琴,寄托了他全部的哀思与心神。当他失去了这把琴,也因着相见不相识的假象而心碎后,空气中散去的不只是一声叹息,更是他活着的意义。就像豆瓣一个博主说,“多年后,你已不识我,我便再无继续在尘世漂泊的理由。”
在我看来,纳沙阿里人生的挚爱只有两样,琴和依兰。梅子鸡,连同其他的一切凡尘俗事,也只不过是喜欢,随时可以放弃的喜欢。因此,他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这是他再高的艺术造诣也无法回避的缺陷。他不承担家用,使得妻子的脾气逐渐尖酸暴躁,他也不陪伴孩子,宁愿放到邻居家逃避现实。对于他来说,离开依兰后的整个人生就像是一场荒诞又漫长的梦境,只有音乐能让他短暂的清醒,觉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们都有错,又都不是他们的错。只能叹息一句,命运弄人。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位诗人。
诗歌、绘画、音乐等种种艺术,无一例外都是需要一点灵气,或者一点波折的。有人天生才华横溢,王勃年少成名,李贺头角峥嵘,十五岁的李白更是一袭白衫鎏金鞍,得意了一千年的盛唐风流;也有人命途多舛,注定在尝了蜜糖的甜后,咽下血液的腥与黄连的苦。
纳沙阿里总让我想到白居易。
乍看,确实有些荒谬得不可思议。但命运的吊诡与文学的共鸣似乎也在于此。
他们是同样的才华横溢,意气风发,也是同样的爱而不得,形单影只。
也许很少有人知道湘灵,她是符灵(地名)的一个村姑,也是白居易青梅竹马的初恋。
纳沙阿里在21岁爱上了依兰,白居易在19岁爱上了湘灵。纳沙阿里只会拉琴,白居易只会写诗。依兰的父亲拒绝他的求亲,白居易的母亲反对这段婚姻。纳沙阿里在痛苦的相思中奏出了琴声的叹息,白居易在无望的苦恋下写出了悱恻的情诗。纳沙阿里在41岁娶了不爱的数学老师,白居易在37岁接受了同僚介绍的婚事。
最终,纳沙阿里献上了生命来祭奠这唯一的爱情,白居易阅尽千帆再也不曾付出真心。
他只在诗歌当中流露出自己的意难平。寄湘灵,寒闺夜,长相思。篇篇泣血,首首深情。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我们永远也无法考证,当白居易在写《长恨歌》时,究竟有没有融入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深藏在心底的泪水是否因这缠绵悱恻的诗句落下一滴。但我们知道,四十岁的他见到湘灵后写诗《逢旧》,继《长恨歌》后在这首诗里再次用了“恨”字。
在古代,“恨”不是恨,而是遗憾。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此去经年,再也难见。
艺术家实在太容易在现实中潦倒,也太难有足够的能力来守护自己的爱情。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正是这毕生的遗憾才造就了他们的万丈光芒。就如爱默生的一首小诗中所说:“你还她自由。你应当知道,半人半神走了,神就来了。”
如果他们避开了相思之苦,也许我们就会少许多伟大的艺术家,多了很多平凡的世人。但是如果让纳沙阿里和白居易自己决定,能够在爱情和艺术面前获得足够的自由去随心挑选,他们会选择什么呢?
也许他们宁愿做一个凡人。
或许对于情感充沛的天才来说,艺术本就残忍。他们不得不绝望的捅穿自己的心脏,然后蘸着暗红的血液来涂抹出人生的唯一亮色,而后人只会赞叹艺术的美丽,却闻不到泪水与血液的咸涩气息。
艺术,大概就是一场献祭。
不只白居易,这场电影本就真实。
它改编自导演玛嘉·莎塔琵的绘本作品,原型则是玛嘉·莎塔琵的伯父,一位伊朗音乐家,和影片中的纳沙阿里一样个性卓绝、孤芳自赏。
整场电影被一种忧郁而迷离的气氛所笼罩。即使纳沙阿里带着女儿去看人偶戏,他们的面庞也被掩在昏黄的灯光下。总有大片的黑暗遮挡着周遭景物,若有似无的阴影萦绕在人物四周,在晦暗的色调中亮着的,往往只有侧脸。
而在纳沙阿里全部的回忆中,亮色只有一处,那就是21岁的他与依兰相见时。阳光明亮,云霞烂漫,粉红与浅蓝色交相辉映,仿佛一个童话般的梦境。但只要是梦,就终究要醒。黑、白、银灰这些冷色调几乎像是主人公吹起的烟雾,随着生活的一声叹息漂浮到每一个角落。那些袅袅缭绕的气息串联着过场与回忆,笼着迷离而虚幻的质感。观影者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到。
故事本是简单故事,但通过导演的剪辑,在闪回、倒叙、插叙、第三人叙事等种种方式的铺陈下,却层层叠叠的显出不一样的意味来。起初,想必大部分人都对纳沙阿里为了一把坏掉的琴而去自杀感到匪夷所思,也对他和依兰的初遇时的戛然而止颇有兴趣,同时对妻子摔琴之举感到理解的同时却仍有一丝惋惜的郁郁。我们被蒙在迷离的烟雾中摸索,被部分的滑稽镜头逗笑,直到最后才发现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一场谁都没错,谁都犯错,谁都不幸福的悲哀大梦。
简媜在《四月裂帛》中写道,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我曾在《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影评当中引用过这句话,觉得与那部影片中盖茨比绮丽而虚幻的人生颇为相配。但看完《梅子鸡之味》后,我才明白这句话写尽了一切深情的悲哀。很多情况下,我们都太难抗拒命运的安排。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命运的试错成本都过于高昂,即使是天才也不一定敢迈出那抗拒的一步,我们害怕太多,怕只错一步便坠下悬崖万劫不复。所以我们只敢站在原地,任凭鬓发苍苍地老去,留下的只有风中破碎的叹息。
在影片的末尾,有足足五分钟的时间,没有一句台词,只有音乐萦绕着他们分开后的人生片段。初始离别时还稍显明亮的色调逐渐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浓郁的阴影,音乐也由一开始的高昂逐步过渡到忧伤哀婉的呜咽,两人的人生片段随着音乐加快的急促而交错得越来越频繁,几乎要洇出一种浓重得调不开的悲哀。
直到两人擦肩而过,纳沙阿里喊出一声“依兰”,而依兰只是淡淡地回应道:“抱歉,说真的,我一点也不记得。”
这场爱,这把琴,终于都没了。
一切终于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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