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就从“大路”这个名字说起吧。与其说“大路”是乳名,不如说是外号,与她相识二十几年,我从未喊她学名。直到现在,我也从未听过土圆楼里会有谁一本正经的喊她学名,大多数人只会喊她大路妹,亲切一点的喊大路。
每个外号都有缘由,大路也不例外。1992年的冬天,大路被丢弃在穿过我们村的203省道上,包裹她的婴儿被里夹着她的生辰八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村里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引起轰动,那个年代被抛弃的女婴太多了,我也是其中一个,光是土圆楼,在1991年和1992年就来了4个被丢弃的女婴,大家早就对类似的事习以为常。
有一位善良的老人决定替儿子收养她,把她作为孙女。她儿子结婚五六年,却依然没有子嗣,想找个女孩来“招弟”。就这样,大路有了爸爸妈妈,有了爷爷奶奶,有了家,有了大路这个外号,我们叫她大路、大路妹,一叫就是二十几年,或许她一辈子都撇不开这个外号。因为这种看似不经意却又根深蒂固的印记,是无法轻易被人遗忘的。人们不会花时间去想,这样的外号是不是会给一个孩子带来伤害。现在她长大了为人妻为人母了,就更不会有人在意她的感受了。
我比大路幸运,我也没有这种外号。算命的说我爸命中注定生5个儿子,而且都是孽子,所以我爸在生了我大哥小哥以后就决定坚决拥护计划生育只生两个的国策,但随着儿子的长大和自己经济条件的改善,他开始想要个小棉袄。他说他找了好多女儿多的人家,就想找个女儿养。爸爸在父辈中是整个家族最小的,而我是最最小的,我备受宠爱。小时候有一次,吵着要手表,爸爸明着说不给我买,不可以让我养成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习惯,会骄纵我。大哥和小哥听着不说话,第二天不约而同地给我买手表,而爸爸口袋里也藏着块表。
人和人的相处,总以为知根知底,但其实对方的遭遇你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就像我和大路。我一直以为大路和我一样幸福。直到去年听我妈提起,我才发现,原来并非如此。
妈妈说,大路其实是奶奶带大的,她小时候爸妈并不是很待见她。我很诧异,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只记得她小时候被妈妈打骂是常有的事,她小腿上经常有竹鞭的痕迹。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她“坏”,记忆中她除了咬我,推我的花,还经常顶嘴、骂人、发脾气。她不敢跟妈妈顶嘴,老是跟奶奶顶嘴,大人都说她是刀子嘴,小小年纪就知道伤人。总之,我那时候自认为,她没有我讨人喜欢。
在我们学龄前,我俩曾经一起度过在很多个无聊的午后,一起偷偷摸到她奶奶房间看电视,一起偷偷去溪边玩石子,一起养过花,一起欺负其他小朋友,也一起被大人捉弄。大多数时候,我们的相处都是相安无事的。但我们吵架的时候也不算少,印象最深的一次,因为一个八宝粥里面的塑料汤匙而起争执,她抓起我的手腕很干脆地给我一口,然后跑了,留我哇哇大哭,在风中凌乱。后来我跑去告状,她妈看到我手腕上的印子,把她用竹鞭鞭了一顿。但我们的“战斗”并没有结束。两天后,她跑到我家阳台,推到了两盆我种的太阳花。我再次哇哇大哭。几天后,我就去上学了,我开始有了新玩伴,而她比我迟了两年上学,我们也就比较少混在一起了。那些事情,感觉像是几世纪以前发生的,离我们好远好远。
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小时候的她老是顶嘴,老是找骂,眼神为什么总是充满了不平和敌意。原来她只是想要保护自己不受更多伤害,她的刀子嘴是她唯一能为自己做的。
大路小时候因为缺钙,从路内八,俗称“鸭麻脚”,大路七岁那年有了弟弟,她开始帮家里去700米外的井里挑水做饭,她踉跄地踩着内八,肩上扁担两头的水桶时高时低,不时洒出一些水。她从小成绩就不好,初中的时候,她妈说,“读不懂就不要读了,浪费钱”。她要嫁人的时候,她妈不同意,认为男方家里条件不好,未来的婆婆又不好相处。大路执意要嫁,她妈妈说嫁了人我就当做没有养过这个女儿。她还是嫁了。
我跟大路有三年多没见了,在医院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被吓到了,可以用“当时我就震惊了”来形容,她确实丑了许多。跟我三年前寒假回老家时见的她,天差地别。那时候大路刚订完婚,皮肤很好,脸色是白里透红的,让脸上有雀斑的我很是羡慕。她那时候看起来肉肉的,但又不显胖,给人的感觉就是——能生能养。而如今,她的脸色像姜一样,黄得从里到外,黑眼圈很浓。她把刘海用黄色的发夹随便固定在了头顶上,很乱。气沉沉的脸,没有一丝朝气和活力,仿佛告诉我她眼里的创伤不只一种。
其实那天我是去医院看她爸的,她爸被确诊为鳞癌,舌头底下长了个恶性肿瘤。而我,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两个月前,我爸给我打电话,说她爸来福州检查了,但是要等一周才能有结果,因为住院花费太高,所以先办了出院回家等结果,让我去医院帮她爸取化验报告。我便翘了班去了医院,拿到报告单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鳞癌”两个字,我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大路这个结果,心里有些乱。那时正好她给我打电话,问我拿到报告单没,我说拿到了,她说,那你帮我快递回来吧。我说,好。当时我很庆幸,她没有直接问我结果怎样,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五年前,我也曾跟她一样,经历过这样的坏消息,我知道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受,在那个瞬间,所有安慰都是浮云。
后来我们一起简单地吃了午饭。她问我下午有没有事,让我陪她一起去买些医院用的东西。本来还有约,但是看她这个样子,我想她应该是想找个人聊聊,觉得我是不错的人选。
我们买了被子和一些日常用品,她说担心过几天她妈妈来照顾她爸的时候,晚上睡觉冷。收拾好以后,我们坐在医院楼下长椅聊天。那天天气很好,太阳很温暖,但是坐在树荫下,风吹在身上,还是会有冷风过境、一凉到底的感觉。
她说,我爸平时身体很好,从来没有得过大病,从小到大都是。
我说,我爸鼻咽癌住院的时候,医院所有人都说他的身体不可能会有问题,还好他最后康复出院了,你爸也会没事的。
她说,有时候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轮到了我们家。
我说,我不知道,人生就是这样,还没发生的事难以想象,已经发生的事难以接受。我告诉大路,一个人的强大,不只是看你征服了什么,更重要的是看你忍受了什么。我把这句话搬出来,试图安慰鼓励她。
人生应该有让人喘气的一天吧,再难熬的日子也会结束的吧。大路,前面的路会好起来的,你的外号除了大路,还有康庄大道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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