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清流绣出三分洛阳城。两岸柳如云烟,系不住轻身罗袜,只道是飘若惊鸿婉若游龙。
有人说“洛城多才俊”,然而走遍青砖十里王城道,访尽洛城才俊,却无人描得清洛神容貌。曹子建才是世间最大的才子,寥寥百字的《洛神赋》,足以绘出一幅似水如波的洛神图。一切的才华在他面前失去华彩,满城的才俊随一纸赋文葬进洛水,谁若自恃才华横溢,谁就会成为洛河底的藻泥。
千年之前,有人在洛水河畔逢得一位名叫宓妃的神女。千年之后,我曾在洛水之上驾一支没有桨橹的舟,肆恣泛波其间,以风为帆,以波为足,溯流而上。撑一段岁月的长蒿,溯得尽洛水的尽头,断难溯得清洛阳城的浮与沉。你不用赞美古老城池中竟能泛起如此细腻的柔波,只因那柔波之下早已沉淀了千层万层的赞美之辞——世间最伟大的美从来不需要赞美!
“风从前朝来,水自远古流”,更迭的是岁月,不息的是长风和流水。驾一支没有桨橹的舟,在风与水之中流动,在时与空中流动。
沿着横亘在洛阳城东南的河床而上,依稀传来阵阵蹄铁的铿锵,“天子驾六”,承载了多少王朝的威武与雄壮。那天子跨下的六匹御驾虽被黄土掩盖数千年,但一经出土,即刻恢复当年蹄踏长空的气势,即刻突显出当年俊朗一世的线条,即刻掀起惊世骇俗的波澜。只有堂堂一个周王朝才有迁九鼎于洛邑的魄力,也只有堂堂一个周王朝才晓得一曲洛水何以在九鼎之上镂刻龙的图腾。
没有源头的是时间,没有结尾的是传承。一卷卷道破众生的阁上经,一窟窟笑看尘世的龛中佛。忘不了白马寺荡得百代的晨钟暮鼓,忘不了卢舍那尊以千年的慈眉善目。以梦为马,载满洛阳城的气息,再一次踏上丝路的行程,一路西行,远去的驼队,行走在太阳落下的边境。梦里的铜驼铃,演奏着大唐最古老的文明。遮去伊阙山前鳞鳞的水影,分明嗅出万千铁凿碰击龙门岩壁的火星,那是千年前的“叮叮当当”,那是一代洛阳人对卢舍那最无尽的虔诚。
“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兴兴废废又添三分洛阳城。最遥远的距离是千里之外,但我必须否认——最遥远的距离是被锁进时间!我曾匍伏在地,渴望触摸最古老城池的的心跳,然而洛阳报以我的却是满地的静寂,这才让我深刻回忆起那句话并深深明白“世间最遥远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几千年的时间,十几个朝代的更迭,哪怕每一个朝代只落下一支瓦罐,只落下一颗石砾,那么从最遥远世界而来的层层堆积也足以筑造一座令人惊羡的城堡。当走进洛阳城,你可以说你看到了隋炀帝的西苑公园,也可以说你看到了唐太宗的洛阳宫,可以说你感受了西晋富豪石崇争富时留下的金谷园,也可以说你临摹了左思闹得洛阳纸贵的三都赋……这一切,你都可以走进洛阳城去体验去感悟,然而你永远不能说你走进了他们的时代——世间最遥远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当你站在现在回望过去,就总会有人在未来回望你,而你们所回望的也不过是一堆废墟!
如果说宫阙万间都在时间中死去,那么唯一活着的就只有洛阳的牡丹。牡丹,最是洛阳城的三分生命。我不必引述谁的诗句来修饰牡丹,因为这些诗句谁人都可顺口道来。惊蜇不仅惊醒了冬虫的睡意,更惊醒了万千植物的生气。蓄集了整个冬天的重寒与冰雪,牡丹早已在地下酝酿着一出“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华美图章。牡丹从来都是从容华贵的象征,春雷过,待到南来的风绿了洛浦的柳,待到满城的春红了西苑的花,待到所有的人在春风中沉醉阑珊,牡丹夺世而出,所有的绿和红只在这一刻铺垫和衬托。“天香夜染衣”,迎着南面姗姗而来的风,我嗅到一股故乡的气息,这气息中带着洛河温润的水汽与牡丹幽郁的馨香。有人说牡丹是贵妇人的高傲与胭脂粉的浓腻,可又有谁知道养育牡丹的是三寸西苑土一池洛河水——重了几分性情,淡了些许浓艳,亦浓亦淡,总配得上苏子的一句诗:淡状浓抹总相宜。我在此地思故乡,故乡应念游子何时回。千里之遥,同是一轮明月升,梦回洛阳城,趁着如洗的月华,俯身触碰那一片静悄悄的温度。故乡陷入沉睡,而我,却将永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