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力地背着一米多高的背包走进酒吧。正是夕阳西下,橘红色的阳光把小酒吧简陋的木地板涂抹得光辉灿烂。两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吧台边喝着啤酒。他们转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哥们儿,你们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是从哪里来?”
“我们刚花了三天时间从北到南徒步了失落海岸,需要找个司机把我们送回海岸北部,我们的车停在那里。”
“海岸北部?是mattole beach吗?那可远着呢,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 其中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说道,“要不,你去码头问问,那儿有个叫肖恩的渔民,他偶尔会做这种生意。”
我对S点点头,他放下背包,走出酒吧朝着码头过去了。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两个巨大的,沾满沙子的背包之间,感觉自己和这堆东西一下子占据了小酒吧的半壁江山。那两个男人友好地对我笑笑,我也尴尬地点点头。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终于看到了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的人类痕迹:碧蓝的太平洋海岸边,悬崖上突然出现了几座小房子,那橘红的色彩真让人欣喜。我信心满满,以为马上就要回到了久违的文明世界:热水澡,干净衣服,当然,还有一顿美味大餐,最好再来一杯酒。。。可是,等到我们爬上了悬崖来到了这个小镇,却发现自己又一次迷失了:手机没有信号,不知道该前往何方。这小镇和所有美国小镇一样,是建在车轮上的。背着徒步背包行走的我们在街道上显得是那么的滑稽与格格不入。此刻我只想要做一件事:回到三天前停车的地方—失落海岸的北部,徒步路线的起点。
询问了两家旅馆,三家咖啡店以及一个房车公园,我们悲哀地发现,小镇唯一做徒步客生意的司机竟然停止营业了。小镇上租不到车,更没有通往外地的公交。还有没有信号的手机。这意味着我们被困在这里了。热水澡与美味大餐的幻影都消失的干干净净,此刻,我只想赶快逃离这里—正如小镇的名字,shelter cove, 这里是一个把外界隔离得密不透风的避风港。
终于,在一个三明治店里,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指点我们:“呃。。去酒吧看看,问问,没准,有想挣点小钱的人就开车带你们过去了。。。上周,有个人,在小镇被困了两天后,终于在酒吧找到了司机带他出去。。”
“好的,哪家酒吧?”
“这里只有一家酒吧,就在街对面。”
就这样,我此刻坐在酒吧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棒球帽男人倒很看得开地递给我一瓶啤酒:“嘿,看开点(他差点就叫我哥们了),生活不就这样子吗,问题早晚都会解决的。”
我喝了一口啤酒,冰凉而苦涩的液体流下喉咙,感觉仿佛好了很多:“谢谢。你们在这镇上做什么工作?这小镇好像都看不到几个人。”
“我们?”他们俩大笑起来,诡异地挤了挤眼睛:“我们是农民,种地的。”
“真的?”他们看起来可不像我印象中的农民。我正在好奇,S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那个渔民说今天是复活节,不工作,起码要等两天后才能送咱们出去。”
“啊,那可怎么办?”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棒球帽男人的同伴,另一个同样粗犷的大胡子男人开口道:“要不我给我室友打个电话,他有时候会接这种活儿。”他掏出手机:“你们打算付多少钱?”
“呃,一百块,”我赶快回答道,“不过,价钱可以商量!” 心想要是能离开这个小镇,别说一百块,就是五百块也别无选择了啊!毕竟,从这里到海岸北部,需要在崎岖山路上单程开近三个小时,往返就是六个小时。抛开价钱不谈,本身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做这样的生意。毕竟这不是大城市里随处可见的uber世界,这是躲在大海与山林之间远离人世的“避风港”。
男人走到吧台另一侧去打电话。他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可是他很快就高兴地挂断,对我们喊道:“我室友说,他马上就来接你们!一百块!”
“太好了!”我开心地几乎跳了起来,仿佛在大洪水到来之际爬上了诺亚方舟般的感觉,天哪,我们竟然在几个小时内就找到了离开小镇的途径!真是太幸运了!愁云惨雾一扫而光,在这狭小破旧的酒吧里,大家纷纷干杯欢庆复活节,并表达着对我们这两个误入桃花源又即将逃离的笨蛋的依依不舍。
这时酒吧的门推开了,一个年轻的瘦高男孩子出现在门口:“嘿,我是David,我来送你们去mattole海滩。”
我有点不敢相信地转向大胡子:“这是你室友?”
他肯定地点点头:“当然!David,要不要喝一杯?”
David有点抱歉似的看看我们:“你不会介意我先跟我室友喝一杯?”不等我回答,他已经拿起了一瓶啤酒大口喝了起来。我很惊讶:David是大胡子的室友?这男孩子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八九岁,金发碧眼,穿一件格子衬衫和牛仔裤,文静秀气像个高中生。我还在纠结要不要提醒他最好不要酒后驾驶,他却喝完了酒,对我们笑笑:“咱们走吧。” 于是我们就这样急急忙忙地对大胡子和棒球帽们说了再见,背上背包,跳进David的车,一辆看起来蛮新的白色福特SUV。
当车子已经驶出了小镇,进入了茂密的山林。我仍沉浸在这段莫名其妙的奇遇中,而David已经与S聊得不亦乐乎。当然,说聊有点夸张,因为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我碰巧今天有空,不然也没办法送你们过去的。你知道,一般周末我忙着写写歌,弹弹吉他,计划着去乐队演出的安排。当然,小镇上只有两家上档次的饭店偶尔找乐队演出,可人们真的很喜欢我的表演。我一直觉得,不,我相信,我肯定会成为一个流行歌星的。现在我只是在挣第一桶金。因为,要想追求自己喜欢的事业,没有钱太难了。我现在周一到周五全天做工,有时候还要加班—”
”你做什么工作,难道,跟你室友一样,也是农民?“ 我好奇地问。
”呃,对,农民,我们都是农民,“ David哈哈大笑起来:”其实,我们都是帮人种大麻的。你知道,加州现在允许合法的医用大麻,这可是个挣钱的生意,所以好多人都在这里包了块地种起大麻来。像我老板,在这儿起码有几百亩的地,一大半都种上了大麻。嘿,你知道那能卖多少钱吗?我告诉你,那可是好一大笔!我老板人还蛮厚道,看我活儿干得好,还会多给我一点提成,这样的好老板现在可不好找。“
“啊,原来农民是这个意思。。。” 我恍然大悟。
“对啊,农民种庄稼,我们也是,只是种的植物不一样。其实,我觉得大麻没什么不好的,自然生长的植物,纯天然,真不知道为啥有些人一谈到大麻就闻之色变。我跟你们坦白,我啊,从初中就开始抽大麻了,它能帮助我平静,给我精神上的安慰。这个和喝酒可不一样。你觉得这漫山遍野种的大麻难道都是卖给有医疗需求的病人吗?其实大多数都卖给了就是想抽上一口解解闷儿的人。”
“嗯,有道理。。。可是,难道警察不管吗?这好像违法吧?”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真正要担心的是墨西哥人,那些黑帮觉得我们抢了他们的生意,可能会找麻烦。这些墨西哥人可不好惹。他们会在州立公园里找片空地种大麻。要是你去野外,不小心闯入了一片园子,有狗,有人把守,一定要赶紧逃,不然他们会开枪打死你的。不过,大麻的市场很大。我们不仅仅卖给本地人,还全国包邮呢。”
“全国包邮,这怎么能做到?” 这听起来荒谬的让我想笑。
“哈哈,其实邮政包裹被抽查的概率相当小,低于百分之五。我们一般就大大方方地用邮局包裹邮出去,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当然,买家一般都是我们了解的老客户,不会贸然跟不认识也没听说过的人做生意。做这行久了,老客户也自然多起来,生意还是很好做的。”
说着,我们已经到了小镇外的加油站。我去上卫生间,David去给车子加油。等我出来时,看到他斜倚着车子,悠闲地抽着烟。那特殊的气味让我意识到他正在抽大麻。David对我调皮般地一笑:“我只抽一支,保持头脑清醒。”好吧,我不得不接受有个喝酒抽大麻的长途司机的事实,可还是忍不住问他:“David, 你真的不担心被警察抓住?”
他笑笑:“我希望不会。至少目前这事儿还没发生过。”
“可以后呢?”
“以后。。。我还没想过。” 他的蓝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不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默默上了车。
已是薄暮时分。我们上路,穿越红木林。加州红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树木。此刻在黯淡下来的天色中,他们静静地站立着,高大笔直的身躯流露出难以描述的庄严,如同来自远古的灵魂般圣洁而令人敬畏。
“前面有一棵红木,是这里最大的树,也是我最喜欢的树。”david突然说,“我刚搬到这里来那会儿,一个朋友带我来这里看到了这棵树,我一下子就被它震撼住了。之后每次经过这条路,我都要停车去看看。咱们一起去看看好吗?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他把车子停到路边,带着我们走进了红木森林。果然,没走几步,一棵异常巨大的红木出现在我们面前。它树干足足需要六七个人手拉手才能环抱一圈。仰头望去,树干高耸入云,我竟看不到它的树冠。David很兴奋地要给我们在树下拍照,开心的样子像个与同伴分享糖果的小男孩。他不停地问我:“怎么样,这是不是你见过的最大最漂亮的树?是不是?”眼睛里闪烁的快乐真的像个单纯的孩子。
直到回到了车里,他又点了一根大麻,狠狠地吸了几口,这才发动车子。“不好意思,”他有一点点尴尬地解释,“有时候,我真的有点离不开这玩意儿。”
“David,你今年多大?”我问他。
“我十九。不过,下个月就二十了。”
“你有没有想过,吸大麻可能会上瘾?也许,你应该试着不去碰它。毕竟,你还年轻。”我小心地说,生怕伤到他的自尊心。
“对我来说太难了。”David倒是很坦然,“不骗你,在大麻之前,我也尝试过很多别的东西。有的东西比大麻可要强劲太多了,尤其是产生的幻觉,非常可怕,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可我就是喜欢追求不一样的体验,这种感官上的刺激。相反地,大麻让我平静,你不知道这感觉对我来说多重要。”
“可是,你要是想找一份不一样的工作,都可能被药物测试---”
“我知道。不过,我打算当个流行歌星。等我在这里挣够了钱,我就可以真正开始我的音乐事业了,”他的眼睛流露出梦幻的光彩,“这才是我一生的梦想。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为了这个而活的,别的都不重要。” 他突然转过来很真诚地望着我们,“谢谢你们给我一百块钱让我送你们。这钱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我正在积累我的第一笔资金来开始我的事业,每一分钱都很重要的。”
真是个孩子。我无奈地想,却决定不再多说什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一个瘾君子--这样两个完全不能重叠的形象却荒谬地叠加在David身上。而看着他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熟练地操纵车子前行转弯,我又有一种错觉,或许,他真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到达mattole海滩时候已经是满天繁星。跳下车,一阵阵海风猛地扑过来,冰冷暴烈。而星星多的仿佛要从天上掉下来,一粒粒明亮的让人心碎,如同璀璨的眼泪。David打开车灯,借着光亮帮我们在沙滩上支好帐篷。今晚,没有期待中的热水澡与牛排大餐,可是我从背包里翻出之前在加油站买的一瓶啤酒。拧开瓶盖,三个人站在星空下一人一口,让清凉略苦的液体流下肚去。风咸咸的,冷冷的,夹着浪花的味道,虽然,在黑暗中我看不到海,只能听见它呼吸的声音。
David说是时候开车回去了。明天他还要工作。
“David”,我叫住转身离去的男孩儿,把一瓶还没打开的矿泉水递到他的手里:“good luck---and, please, stay sober。”
他接过水,给了我一个告别的拥抱,微笑着,转身走向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