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十年代,我家就有一台“西湖”牌的缝纫机,这玩意在乡村被叫作“洋车”,它可是母亲心头的宝贝疙瘩。
那时买缝纫机要凭票才能买到。那一年,公社分配到我们村只有一张买缝纫机的票,村里想要它的人挺多。僧多粥少,不好分啊。村干部想出了给几个劳动标兵优先抓阄的办法。父亲不仅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抓阄的手气也不赖。
父亲揣着这张珍贵的缝纫机采购票,花了大脚力,步行从县城的百货公司把这台缝纫机挑回家,整整走了半天。
这么难得到的东西,不仅仅是母亲的宝贝疙瘩,搁在谁家也是宝贝疙瘩啊。所以母亲把它放在我们家的二楼上,不让潮气把它腐蚀生锈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学会做裁缝的。要知道那时整个村庄缝纫机数五个手指掰着数还有剩,且会做裁缝的除了母亲,就是清娥阿姨了。
小时候,真是有很多弄不明白的事,比如我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问大人,而他们总是告诉我是从母亲的肚脐里爬出来的。
母亲做完家务后,经常用它来缝缝补补。春节前,母亲就不是缝缝补补了。而是大刀阔斧地裁缝了,为她5个孩子每人做一套新衣服。
春节前,山区的天气非常恶劣,又湿又冷,霜总是下得白茫茫的一片。母亲在这段却特别的忙碌,她每天冒着严寒,一大早起床做饭,接着喂猪,把鸡鸭放出撒欢觅食。早饭过后,开始忙着淘洗地瓜粉和木薯粉。
地瓜和木薯在我们家可以说是堆积如山,父亲种的特别多,这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学费的主要来源。母亲每天必须站在水沟边,双手搅着冰冷的山泉水,把一团一团渣里的淀粉洗到木桶里。她的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被寒风稍一吹就皴裂了。
母亲忙完这些,早已日暮西山了。晚上再挑灯为我们裁剪缝制新衣。小水电发出电压很不稳定,15瓦灯泡发出的光本来就昏暗,伴着忽强忽弱的电压,忽明忽亮,很伤眼。母亲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把我们新衣服一件一件地裁缝出来。有时,她还得免费为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裁剪新衣。
童年,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母亲煮什么吃的,我就乐意吃什么。母亲做出什么衣服,我就高兴穿什么衣服。
不会裁缝人家的小伙伴们,有的穿不上新衣,即使有新衣穿的,也是他们母亲穿针走线粗糙拼接而成的,歪歪扭扭。因此,我为母亲的手艺感到骄傲,为家里的这台缝纫机骄傲。
到了县城上中学,已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我的虚荣心在青春期里不断滋长膨胀。看到同学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在时装店买的,合身得体。特别是牛仔裤,是那么的时髦好看。班上有几个身材高挑,发育成熟、上围丰腴的女同学,穿上牛仔裤,臀圆腿纤,很能吸引着荷尔蒙正在旺盛代谢男同学的目光。
而我穿的仍是母亲缝制的衣服,土得掉渣,穿出去忒没面子了。而且她为了省钱,扯的布也是算得紧紧的,裤裆做的又窄又浅,越穿越厌。
穿着这裤子上台阶的时候,已身高马大的我总想一步迈两个,但裤子就扯裆了,只能像女生一样,娘娘地一步迈一个。因此,我不仅对母亲的这番劳苦毫不领情,还痛恨起母亲的裁缝手艺,讨厌起她的宝贝疙瘩缝纫机。心里想,如果没有这些,我不就可以去买吗,穿得时髦体面吗?
因此我吵着要去买衣服穿,不断地向她抗议,并劝她不要再做了,这么土的衣服我穿出去实在是难看。可母亲却对我置之不理,仍执意地为我裁缝新衣。
我又没有经济能力自己去买新衣服,我只能被动地应对,愤怒而无奈地穿着“母亲牌”手工制作的土老帽衣服。于是,我穿着这身土老帽衣服故意到处擦磨,上下揉蹭,想方设法尽快让它崩溃,好找个理由把它给淘汰了。同时心里还盼望着这台缝纫机也早点坏了拉倒。
但是,土老帽衣服似乎跟我过不去,质量特别的好,我的阴谋和心愿都没能“实现”。
而对穿上“牛仔裤”就能成为牛仔,扛上一把吉他,蓄头长发、唱一首《一无所有》就成为摇滚的可笑梦想却从未动摇过。
于是,我在悄悄地做着另一手准备,日常里,节约着伙食,抠攒着钱,“自力更生”好尽早实现“牛仔、摇滚”梦。转眼到了初二的下学期开学了,我平常的积攒加上过年的压岁钱,终于够买一条牛仔裤了。在一个放学的傍晚,我兴奋地跑到时装商店买了一条梦寐以求的牛仔裤。从此我在学校里天天都穿着它,挤进了“装逼”一族,周末回家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换下,耷拉着脑袋,重新穿上“母亲牌”手工制作土老帽裤子。
一件简简单单的日常穿衣,我却变成了演戏,给成长中的我带来了新的烦恼。那段时间里,我的灵魂和躯体似乎已经剥离了。
可是母亲仍日复一日地在操劳,依然在周六夕阳西下的时候眼巴巴朝着村口的公路上张望。她有变化的是鬓角上的白发越来越多,额头上的皱纹越来越深。
转眼秋去冬来,在一次篮球拼抢中,装逼工具牛仔裤从大腿根撕到膝盖了,凛冽的寒风灌得我瑟瑟发抖,我只得跑回宿舍,换上“母亲牌”手工制作土老帽裤子,直到中学毕业。
后来,我越走越远,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经济独立后的我,吃穿二事已从心所欲,但母亲仍反复叮咛我一定要吃饱穿暖,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哦哦”。
到了我为人父后,才深刻理解了母亲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为了让我们兄弟姐妹吃饱穿暖,不仅日夜操劳,还无师自通地学会裁缝。她所做的这一切,已经倾其所能,倾尽所爱,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
但等我真正懂了母亲的爱又有什么用呢?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