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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暗雨催人,但怪灯偏帘卷。回顾,视觉惊鸿去云远。
石栏杆旁的荷花今年开得早,花香从池子里散发到了各处。
方钰的眼镜上蒙上了快灰布,她张开手,凭着感觉挥动双手摸索着走了几步后,她喊道,“金窝窝、银钩钩,你们都藏好了吗?可不要被我抓到咯——”
“咦?”方钰的手抓到了一块硬质面料,她连忙拿掉蒙眼布,睁眼一看,顿时愣住了。
她居然抓到了人家的衣服口袋,幸好那质地上乘的衣服依旧笔挺看不出一丝皱褶。
原本藏在暗处的几个孩童倏地窜了出来,围着方钰咯咯大笑。最小的小弟还轻哼了一声,“姐,你输了,我等你好久了。”
(一)
大哥方平在这时拉起小弟的汗衫,呵斥道,“整天就知道胡闹、缠着你家姐不放。”
说完,他又微屈着身子对站在一旁的人说,“苏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您才刚来就让您见笑了。”
被换做苏先生的人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他将金丝边眼镜摘下,放到一西服口袋里,随后半腰下身摸了摸小弟的光头,颇有兴趣地问,“你刚刚跟你家姐说了什么?”
“我说,我都等她很久。”小弟心大,跑走前又说,“真对不起啊。”
看着大哥瞪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要讲礼貌,“哦,苏先生,真是对不起了。”
大哥无奈地摇摇头,将方珏拉到自己跟前,跟苏宁介绍道,“苏先生,这是小妹方钰,不只是抄写工作,接下来您如有需要吩咐的事,都可以找她。”
苏哲淡淡地扫了一眼方珏,她的目光讪讪的,有些腼腆,脖子上戴了一个亮得晃眼的绿琉璃吊坠,身上那湖蓝色的央纱衫裤衬托她瘦小无比。
进堂屋前,大哥将方钰拉到一旁,“这苏先生从舟山来,是文字工作者,他供职于报社,负责写时评、写专栏。他的文笔犀利,点评独到,有他在,报社的销量就有保证了。他此番为了写一本小说来广州,特别征用了咱们家的房子,这是部长特别吩咐的,不得怠慢。”
方珏了然地点点头,心想着那苏先生长相斯文,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
苏平和方珏说的第一句话是,“家里有碳素墨水吗?”
方珏愣了几秒才回话,“有的,我去找找。”
他看着她灵活地爬上那看上去颤巍巍的木梯子,忍不住嘱咐道,“你小心点。”
也不知她是否听到这话。苏平将目光眺向外头的院子,看到光秃秃的树干,凋零了大半的花草,略显失望地摇摇头。
方珏在储物箱子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苏先生要的东西。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脑袋一热,探出头说,“我找到了墨汁,可以吗?”
她的鼻头蹭了灰,模样瞧着滑稽极了。苏平瞥了她一眼,忍住笑意,扯起嘴角说,“那么还有劳你,顺便帮我找支毛笔。”
方珏帮苏平调好墨汁,他正细细端详那支毛笔上的花纹。方钰局促不安地说,“这是我从前学字时,在摊贩那里随便买的,质量不太好。”
“没关系。”苏平倒是不介意。
苏平在摊平的生宣上挥毫写了几笔,和方珏聊了起来,“我从前练绘画,画工笔画和写意画居多,后来北上去学了物理就画得少了,顶多偶尔拿钢笔画些简单的线条画。说来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帮我找到这支毛笔,我都快忘记自己还学过绘画。”
只过去一会儿的功夫。苏平很快画好,方珏站在旁边看,认出他画的是自己脖子上的绿琉璃。尽管只寥寥数笔,方钰就明白,他刚刚说忘了学过画的说辞是自谦。
苏平盖了印,拿钢笔写了日期,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把这幅画送给方珏,顺便介绍道,“我上有一兄,叫苏哲,所以我得名苏平。”
方珏受宠若惊地接过画,她这才知道苏先生的姓与名,她想苏先生的全名和本人是极为相称的。
苏先生缺一位文章抄写员,帮他把手稿整理出来,在来的路上,哥哥知道了这事,自告奋勇推荐了自家的妹妹。家里经济吃紧,有赚钱的活自然不能放过。
哥哥临出门前还叮嘱方珏,“你要牢牢抓住这个贴补家用的机会。”
这会儿,苏先生让方珏写字,方珏拿出小弟做算术时用的铁皮铅笔,心中不免忐忑,她照着苏先生给的那段文字,规整地抄了一遍。
写完后方珏觉得有些丢人,她不由得涨红了脸,和苏先生的字迹比起来,她的字迹只能勉强称得上娟秀,这下苏先生一定会另外找人了,方珏脸上挂着明显的失落。
写得不错!苏先生边说边从牛皮公文包里掏出一塔对叠的稿子,接着递给方珏沓空白的竖格纸,像是想到什么,他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铂金笔,“这段时间你就用这支笔写。”
方珏注意到笔帽上刻了苏先生的名字,笔身的花纹更是精致,看着就价格不菲,再想到自己给苏先生的那根廉价的毛笔,她觉得羞涩极了。
(二)
有一日清早,方钰从市场买菜回来,发现院子里摆了十多个盆栽,而苏先生正蹲在地上细细端量它们的叶脉。
“是白牡丹,现在花期未到,得等到来年四五月,芍药科属的花类,到了开花的时令,绽开后,很是可爱的。”苏先生向方珏解释,“我瞧着这院子太空了,吩咐人从邻城运来的。以后我来照料就好了。”
苏先生说自己在舟山的祖屋里也种了不少花,君子兰,朱顶红,五色梅之类的,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白牡丹。
方珏分神,等到来年四五月……,那时苏先生应该早就走了吧,那么这些花绽放了又有什么用呢?
当日下午,小弟哭着回来,一进门就躲到房间里。到了饭点,任凭方珏怎么叫都不出来,哥哥拿了门钥匙,抄起跳笤帚就要往屋里去,苏先生在这时撂下筷子,他止住哥哥的动作,“让我去劝劝吧。”
方珏和哥哥站在门外偷听,苏先生和哥哥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他平和,有耐性,小弟噘着嘴,怎么也不说,他并不问了,只将话头转向别处。
等小弟情绪逐渐平复了,他才犹豫着小声说,“我今天在书院,不小心把连桌王小五的玩具木船弄坏了,他让我要么赔一个一样的,要么就赔钱,他张口就要好几银元……”
说到这里,小弟又抹起了眼泪,结结巴巴说道,“可是我连买木船都没钱,哪里有钱赔给他……”
哥哥得知了前因后果,气得面红耳赤,见他就要进屋,方平连忙拦住他。
而在屋里的苏先生,听了小弟的坦白后,他拉过小弟的手,拿白手帕帮小弟揩了鼻涕,“这有什么?等会吃完饭后,苏先生带你上街去买,顺道也给你买一个,比你那同学还要好的那种。”
夜市摊上的人络绎不绝,吆喝声、争执声不断,方平怎么也想不到喜清净的苏先生会来这嘈杂的地方。
小弟提着小灯笼走在前方,瞧着什么都是新鲜的,每路过一个摊位,他都要瞄上很久。苏先生跟在身后,给小弟拿过的小玩意儿一一付了钱,他也不讲价,拿过东西就陪小弟继续逛,木船还没买到,倒是先买了一堆别的。
到最后,方珏实在看不下去,当小弟拿起一套用高粱秆编织的亭台楼阁时,苏先生做势就要付钱时,她及时制止你,“别总惯着他,买了这么多,哪玩得过来呀,再这样下去都要堆成小山了。”
“哪有这么夸张。”苏先生抿嘴笑,“好了,我想也该给你买点东西。”
方珏刚要拒绝,苏先生就在饰品摊上挑了只蝴蝶簪子,他往方珏头发上簪去,店主适时递过椭圆铜镜,夸赞道,“先生真有眼光,簪子很适合姑娘的,这款式只有一支,卖完就没有了。”
苏先生听后,爽快付了钱。
这簪子的价格,是小弟买的所有东西加起来的好几倍,方珏局促地说,“苏先生,这太贵重了。”
站在棚屋的灯光下,苏先生看着方珏清透的脸颊,心下忽地一软,他轻声道,“收着吧,很漂亮。”
也不知道他是在夸人,还是在夸簪子,答案其实显而易见,方珏摇摇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小弟在这时回头,恰好撞见苏先生弯着腰看方珏的一幕,他呲牙笑起,脱口而出,“苏先生,你和我家姐好衬啊。”
方珏瞪他一眼,小弟的口无遮拦让她感到不好意思。
苏先生却表情不变,只纠正小弟,“在这个语境里应该用‘般配’这个词。”
小弟咧开嘴巴咯咯地笑,惹得方珏面色更红了。
(三)
连续几日,家里都收到了从舟山寄来的特快信件,苏先生看了信上内容后,总是急匆匆地赶出去了。几次下来,方珏才知道苏先生正和附近的丝厂谈合作,生意上的事,方珏并不懂,他观察了苏先生几天,只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好。
隔日,伺者送物品过来时,家里只有方珏在,那伺者指向一摞用麻绳捆住的物品,“苏先生吩咐说这些先拆开。”
牛皮纸包裹里装的是排列整齐的墨水盒,苏先生墨水用得多,带过来的墨水瓶空了后,方珏曾提议帮他去买,他却说,会差人送来。
后来想想也是,苏先生生活优渥,衣食无忧,上至服装,下至墨水,都要用最好的。
方珏帮苏先生整理手稿,多少也知道了他的写作习惯,也从他那儿学了不少知识。
有一回苏先生问方珏自己的新文章写得如何。方觉很快回话,苏先生听了摇摇头,笑意浅了些,“你不能专捡漂亮话说。”
什么才是漂亮话,什么又是不漂亮的话,方珏不懂,也不明白苏先生的文章已经写得足够好了,他为什么还不满意?
哥哥得知这件事后,敲了敲方钰的脑门,“你懂什么?苏先生听惯了外人的客套奉承话,这就跟总吃山珍海味是一个道理,时间久了会觉得索然无味的。”
“那……我下次骂骂他?”方珏仍旧一知半解。
哥哥恨铁不成钢,正想继续教育方钰,苏先生刚好从偏厅走过来,听到方珏的疑问,一下子就被逗乐了。
晚上,饭桌上有道粤式传统菜,叫“白玉翡翠”。
“这是个好名字,这样的菜式当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苏哲起了兴趣,又补充道,“不对,应该是那个人的耳饰。”
方珏听完默默吃饭,心下却想,不知道苏先生说的人是谁,她心里有些犯酸,能被他想起的人一定是极重要的。
而谜底,在次日揭开了。
(四)
还未见到人,方珏在院子里就听到了声音。方平提了几个皮箱子,率先走了进来,随后的是苏哲,再往后,走进来一位戴白手套,抱了束并蒂莲的女子。
这人气质高雅,显腰身的旗袍外罩着一件鹅绒斗篷,从头到脚都是十足的名媛装束,既好看又时髦。最显眼的当属她挂在耳际的那对翡翠耳坠。
对比之下,方珏不施粉黛的圆脸明显寡淡了许多。方珏抓住自己的辫子。从前,让不少人羡慕的乌黑大辫,在这一刻也显得黯淡无光了。
“她叫雨桐,是苏先生的青梅。”方平将皮箱子放好,继续说,“这段时间应邀来访学,顺道度假,她就住在南苑酒家那儿。”
当天中午,一行人在临近的饭店吃了便饭。苏哲坐在主位上。雨桐紧挨着他,方珏和小弟坐一块,初来这种地方,她看上去非常胆怯。
蒸水蛋端上来时,小弟侧身撞上了上菜的人,眼见到餐碟就要掉落,方珏猛地护住,汤汁一下子撒到了她的胳膊上。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苏哲就站起身,他拉过方珏,带他去饭店的后厨,找人要了湿帕子。
他擦拭方珏的手臂,询问道,“疼不疼?”
方钰快速地摇摇头,她出了糗,脸色不太好看。她不愿让苏哲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索性俯下头。
苏哲炯炯的眸子紧盯着她,并在她面前屈身蹲下,擦去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珠子,知道她这会不自在,他也没有说其它的,只轻拍了下她的肩,说“回去吧”。
“我们苏哲吃穿用度都是极讲究的。”回去时雨桐正和苏平聊天,看到苏哲的手都在方珏的肩膀,她眼底爽过不明的意味,似是故意一般,她偏头问,“阿哲,你说是吧?”
阿哲,这称呼顿时把他们的关系变得含糊暧昧起来。
苏却拧眉,面有愠色。
吃完饭,苏哲说有事要和雨桐详谈。委托方平帮忙先结账。
目视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方平感慨道,“苏先生和雨小姐真是郎才女貌,连我们部长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
“是很登对。”方珏脸上掠过一丝黯然。
等人都走远后,小弟抬头看了看方珏,有些困惑地问,“姐,你怎么在偷偷抹眼泪?”
访学的队伍里,包括雨桐在内,大家都爱听戏,宴请方花了大价钱请人来演折子戏,方珏一家沾光跟着去。
戏班子演的《南柯梦,》之后演《古轮台》,一伙人看得津津有味,接连喝彩。
小弟到底还是小孩心性,坐了小半天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撇嘴,缠着方珏带他出去,离开这戏院。
方珏犯了难,苏哲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再一听小弟的抱怨,他把手放在小弟的胳膊上,“苏先生也呆得闷了,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回头要有人问你,你就说,你是陪我出来玩的。”
戏院附近有条商业街,方钰怕苏哲又像上回那般买了一堆东西,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去那里。
苏哲拉着小弟,挑起眼角,对方珏说,“遵命!”
小弟有样学样,也说“遵命!”
苏哲转头看了她一眼,一下子就笑出声来。
方珏被他们这番举动弄得又气又笑,偏偏小弟这时还说,“苏先生,我发现你只有在我姐面前这么笑。”小弟转动眼珠子,想到一个词,“开怀大笑。”
“跟别人,比如跟我跟大哥在一起时,你都不笑的。”小弟继续说出自己的发现。
苏哲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弯下腰点了点小弟的鼻尖,又捏了捏他的小脸,语气听着颇为愉悦地说,“小弟这么聪明,那苏先生是不是应该奖励你一点小零食?”
他们买了糖葫芦、麦芽糖和马蹄糕,苏哲拿出一张包糕点的方形纸,教小弟叠纸鹤。并告诉他,糕点铺会在方形纸上面印上“仁、意、礼、爱、诚”中的一个字,小弟仔细看才发现他们拿到的五张方形纸全是“爱”字。那一张张印有“爱”字的千纸鹤都被小弟带回来塞进了方珏的手心里。
雨桐循声找寻苏哲走到戏院后面时,苏哲正拉着小弟和方珏比赛跳格子,笑声一阵又一阵的传出。
雨桐还是初次见识到露出这样笑颜的苏哲,哪怕她自幼和他相识,见过苏哲还是个孩童的模样,他也不曾这样轻松自在过。
她默默咽下就要脱口而出的喊声,躲在暗处旁观他们三人玩闹。尤其注视着那个叫方珏的女子,除去那对晶亮的眼睛,她实在不知道这人还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外头盛传雨桐和苏哲是一对,对此苏哲的回应是“别把留言弄成真。”
“那倘若,我偏要做了真呢?”雨桐蛮横道。
苏哲不吭声。
雨桐忽然提起其他事,“来这里三月有余,其实我这次来你哥哥还托我给你带几句话,他说你家里的丝厂创办至今已有40年的光阴。这年头生意难做,家你待你不薄,你也该为家族着想。”
“遗憾啊,苏先生动了情,但偏偏是错的人。”雨桐继续刺激他,她细细地饮了一口君山茶,不饶人地继续往下说,“真是可惜!你可是风光无人能比的苏家二公子,是才华横溢的笔者,是受人尊敬的苏先生,但你唯独不能是她的佳偶。”
“阿哲,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除却情意相通,你我之间才是最好的归宿。”雨桐垂下眼,把弄起手上的龙凤镯,尽量表现得看上去蛮不在乎。
她心里却在嘀咕:更何况、更何况我对你从来都是真情实意的。
早前兄长就曾劝诫苏哲,切勿和雨桐家伤了和气,兄长告诉他,“阿苏,你总不能永远待在温室里,树敌树友,你总该要分清孰轻孰重。”
苏哲把手握成拳头,隐忍着始终不吭声。
(五)
雨桐走的那日正逢三九天,寒风凛冽,更是刺骨。
苏哲送行回来,顺道拿了一沓信件,他一进院子就看到方珏正在挪动院子里的盆栽,他不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方珏一边忙一边回答,“天气冷,得把盆栽转到暖和点的地方,不然他们都得冻死了。”
苏哲了然点头,接着说,“放着,让我来吧。”
却不料,他才刚搬起边上的盆栽,一个趔趄,那红土花盆就碎开了,白牡丹的根茎经不住压,倏地断成了两截。
“没事,还剩下这么多盆,还是可以看到它们开花的。”
方珏本就有些伤心,经过苏哲这么一说,她低下脑袋,忍不住伤心哭泣。
苏哲只当她为花盆碎了的事难过,安抚她改日再买几盆回来。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方珏坐在矮凳上,重复着这一句。
因为那盆被他摔坏的白牡丹,是他曾夸过长势最好,应该会在三月初开花的那一盆。
她想着,三月初,那时苏先生还未走,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一同目睹花开。
这些,方珏自不会说,就像她对他的所有心意,都只能藏在心底,或者说,更不必有。
一如这盆碎了的白牡丹。
“苏先生惹你家姐生气了,你过来帮我讲点漂亮话。”苏哲去找小弟。
院子里的泥土尚未清理,小弟不解地看着一地的凌乱,劝人的话也说的让人无可奈何:“姐姐,苏先生难得闯次祸,你就破例原谅他一次吧,你要是还不消火,我泡凉茶给你喝。”
方珏的眼泪还未收回去,听了小弟的话,绷不住又笑了。
(六)
晚些时候,方珏照就帮苏哲整理每月的杂文稿子。苏哲当初和出版方签了两年约,而今已过一年半,眼见着快到交稿日期,但他的小说只起了个大纲,合作的编辑早些时候并不想给他增添负担,到现在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催促了。
方珏本以为他会写些时下流行的侦探小说,一听他要写的不过是两个普通人的平凡烟火感情,她反倒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苏哲将故事的脉络跟方珏大致说了一下,问她有什么想法,方珏不太自信,回答的声音低若蚊蚋。
苏哲将钢笔放到一旁,不赞同的摇摇头,他说:“爱不单是直白的,爱也是隐晦的。有时候爱还是不可说的。”
那时方珏还为不明白这话,她只知道除去她对苏先生的这般仰慕和欣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怎么会是隐晦的呢?
他们聊了许久,差不多快到半夜,看到苏哲眼下浮着淡淡的青色,方珏自知打扰了他休息,有些歉疚地说,“苏先生,我话多,让你为难了。”
苏哲凝望了她片刻,温柔地笑起来,“我不难,陪你聊天,又不要专门抽出时间,难什么?”
方珏瞪大眼睛看着苏哲,他竟然会讲本地话?
厅里的挂钟在这时到点敲响,一下又一下,敲到了方珏的心里去。
之后,方珏从小弟那儿旁敲侧击了半天,才得知,苏哲背着她,和小弟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本地话。
“苏先生好笨啊,有的话我都教了几十遍,他还不会。”小弟抱怨道。
想到苏先生努力的模样,方珏抿嘴一笑,她反驳:“回头让苏先生也教你他的家乡话,你准学不会。”
苏先生的家乡,那是方珏未涉足过的地方。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据苏先生描述,那儿是座岛屿,每逢赶海捕蟹捞鱼的时节,总会人山人海。
小弟又跑去买了些马蹄糕,方珏说“小弟之意不在糕”,他不过是眼红那糕点的方形纸。
“这纸有硬性,叠纸鹤时不容易扯坏。”小弟对此振振有词。他回忆起苏先生之前教过的步骤,想了半天还想不明白。他索性拆开一只苏辙上次折的纸鹤。
几秒后,小弟像发现了新大陆,他微微张开嘴,喊方珏,“姐姐,这上面居然有你的名字。”
那张被小弟摊开的方形纸背面,赫然写了“方钰”二字,那字迹不用说,谁都知道是苏哲写的。
“另外几只纸鹤上面会不会写了其他?”小弟好奇地拆开放在糖盒里的余下四只纸鹤。
“是方珏,还是方珏!”小弟连拆了五只纸鹤,嘟囔道,“姐姐,全写的你的名字。”
方珏呆呆的看着桌上五张摊开的印着“爱”字的方形纸,她的心跳慢了半拍。
每个“爱”字的背面都正对着她的名字,其中的含义她不会不明白。
(七)
方平的部长是本地商会的一员,过几日,商会将要举办交流会,部长委托方平一定宴请苏哲前去参加。
开春以来,苏哲受到不少活动邀请,他都一一推辞了。只是这次他知道即使是鸿门宴,他也必须要赴约。
苏哲换了西装,内搭一件薄厚适中的棉衫,他叠好袖扣后,又戴上金丝边眼镜。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自嘲地想,真简单,隔着一层玻璃就把眼底的思绪全部掩盖了。
他去找方珏,她正在熬姜汁汤,袅袅的雾气伴着姜味的清香,让苏哲感到莫名的安心。
小弟早前神秘兮兮地走到他耳边说,“苏先生,我和我姐姐都知道了你的小秘密。”
苏哲觉得,有些答案还是要他自己亲口说比较好。临走前他对方钰说,“等我回来,晚些时候,我有话和你说。”
方珏疑惑,再看他那欢喜的神情,又估摸着多半是好事。
宴会办得隆重,苏哲一到,就被商会会长招呼去了,谈了半天话,那商会会长拿出厚厚一套的百元新钞票,“苏先生,我就不跟你周旋了,直接将事情挑明了说。我其实对你家纱厂的经营状况多少有些耳闻,惨淡算不上,不景气倒是真,你说是吧?”
“想必,你到我们这,为写书找灵感是明,为纱厂寻合作是暗,今夜你能如期赴约,便是你的诚意所在了。”
商会会长替苏哲倒了茶,继续说道,“如若要合作的话,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条件,那便是你家纱厂也让雨氏入个股。关于这点,你兄长也和我融洽交谈过了,我今天再确认一次,相信苏先生的意见和我们也是一致的吧?”
不过短短几句话,苏哲便听出了威胁的意味。他明白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愿,那么在多方的施压下,家族纱厂将会直接宣告破产,并且负债累累。而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苏家,还会遭到合作商的讨伐与攻击。
他仰头饮了茶,热流涌进,他的喉咙被烫得发痛,呛得咳了几声,随后他木着脸说道,“请给我点时间思考一下。”
苏哲从会谈室走到大门外,方平在这时叫住他,“苏先生,我有事想和你谈。”
“在我们这一辈的兄弟姊妹中,属方珏最乖巧。”方平目视着苏哲直言道,“世人为几文钱愁掉了发,于我们而说也不过如此。苏先生,有些情意你给不了,而方珏也担负不起,所以还请你别伤害她。”
苏哲浑浑噩噩,左右的石头压住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她想到了雨桐当初说的话,忽然自嘲地笑起。
等他再次回到会谈室,杯里的茶早已冷却,喝着也失了滋味。
签字按印,合作愉快。所有人说苏哲将不负此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今夜,他放弃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夜回去的路上,苏哲回顾了少时的学画生涯,夫子为他的一幅水墨画题字,并附上了清真居士的诗。
他画的是荷花,与方钰家池子里的荷花无差,皆是清风霁月。从前他不懂夫子为何偏选了那句诗作题词,现在,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可怜地想,这一切是不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八)
因为要搬家,下属帮苏哲收拾了几日的屋子。晚间整理书房,归纳老物件时,下属发出疑问,“怎么还有个绿琉璃挂坠?”
等下属走后,他细细磨挲起绿琉璃挂坠上面的纹路,回想起方珏将项链送给他的那日。
那时他们刚认识不过几天,他将一支钢笔赠与她,她踌躇了片刻,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绿琉璃摘下,放到他手心里。
本不该收的,但他却起了私心。
苏哲将挂坠装进了绒布袋子,放到一个铁盒里。
铁皮盒子的下方,还押了一张贺书,是方珏寄来的。
当初他说有话对她讲,可笑的是,在那晚他却懦弱地不辞而别了。回到舟山,再散出的,便是他和雨桐有了婚约的消息。
听闻他走后,方平升了职,而方珏,那个叫方珏的人……
他始终于心有愧。
苏哲摊开那封贺书,上面写道:“祝苏先生和夫人白头永偕,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共赴齐眉之好……”
外头盛传,他和雨桐的婚期定在五月初,是个合卺成婚的好日子,唯有他们彼此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糊弄外人的幌子。
同年,苏哲的小说《千秋手札》出版发行,一经面世,就受到无数人追捧。
广告宣传道,“这是苏先生沉淀近两年光景,书写出的作品。”
苏哲将盒子放回,再往下,是一沓手稿,扉页用潦草的钢笔字,写了“千秋手札初稿”。
在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这份初稿和之后面市的版本,是截然不同的。或者说,就是两个不同的故事。
这份初稿里,有个叫方珏的女子,她是苏先生全部的,隐晦的爱。
苏哲擦拭眼眶,他关掉书房台灯,往屋里走去。明早起来,他又是那个穿着革履、衣着体面,待人彬彬有礼的苏先生了。
又一年春。
附近的孩童跑来问方珏要不要吃马蹄糕,迟疑了一晌,她才说,“不了,我不喜欢甜食。”
在她要进屋子时,院子里又传来孩童的嚷嚷声,“快来看,白牡丹开了……”
方珏闻声抬起头,很淡地笑了一笑,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等到那些孩童走后,方珏蹲下身抚摸花瓣,一道足以让她安下心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了过来,“我曾祈愿,等花好、等月圆。现在花开了,接下来的月圆之日,我们一起赏月,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而他低声呢喃,像是在承诺一个永不改变的誓言,“我不走,约好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而今暮色沉沉,过往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只有那几盆白牡丹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