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冬天,那一年似乎特别寒冷,萧瑟的北风和天上惨淡的阴云似乎在我的脑海不肯褪去。那年父亲不再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变得激动起来,队友们在我家蹲在地上吃火锅的时候,也不再是边吃边谈笑取闹了,他们先聊最近的案情,接着说一下局里的事,到后来,酒喝到多时,父亲声腔就逐渐高了起来,两颊、额头也红了起来,眼睛写满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从他们的谈话中,我隐约知道,当时社会上有个"老大",仗着自己的父亲是老干部。在大街上调戏妇女,半夜时分拦路抢劫、强奸等等,社会影响恶劣。结案讨论时,父亲认为定为无期徒刑合适,毕竟没有人命案。但那时正是严打的风口浪尖,最后局会上还是定了死刑。父亲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没有考虑到当时的法治环境,就像一条自信的小鱼,顶着奔泻而下的洪水偏偏溯游而上。现在回想那件事,父亲多么地愚蠢可笑,可是父亲当时不明白,他就是这样"以卵击石"。
1984年,父亲调离公安局,打发到民政局的一个下属单位收容站,一个小得几乎没事做的单位。以前单位还到街上去抓流浪汉,然后把他们遣返原居住地,可后来连这项工作也取消了,他们的每天要做的只是上午到办公室看看报,喝一杯茶,聊几句天,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收容站在一条卖菜的街上,我们就住在街旁边的两间老木屋里,屋子后面临街的地方,有一块三角形空地,长着一棵老梧桐树,用围墙围了起来,闲置没用。这时母亲也进城了(前两年母亲和别人合伙做生意,亏了不少钱,母亲着急着赚钱),母亲看中那块地方,想着拆掉围墙搭个棚子,可以卖面,也可以卖油粑粑。当时收容站的站长是个耿直善良的北方人,一直很欣赏父亲,父亲把母亲的想法对他一说,他手一挥便同意了,让父亲按自己的意思去做。父亲请来工匠,彻好墙,顶上用木头横竖钉好几排架子,再到上面铺上几层牛毛毡,两间简易的小屋就搭好了,一间用来存放东西,另一间只是三角形状的棚子,两面是收容站房子的墙,另一边完全敞开,冬天的风可以毫无遮拦地肆虐着进来,母亲就在这间棚子下砌了个灶,开始了她的面条生意。不知道为什么,那棵梧桐树父亲并没有砍掉,而是在屋顶上挖了一个洞,让树穿屋而过了。
从此以后,父亲工作之余,就全身心帮母亲做起了面摊生意。父亲和母亲凌晨4点就要起床,准备一天卖面所需要的食材,等我7点起床准备上学的时候,灶炉里的火正燃烧得通红明亮,灶上的一大锅子水在沸腾着,炖着肉丝臊子的小盆里漂着一层油,汤滋滋地翻滚,香气一阵阵地飘向清晨的街道,路过的早起的行人,闻着了它的香气,更饥肠辘辘了,他们忍不住地从衣兜里掏出二毛钱,吃上一碗热乎乎地香鲜的面条,才慢悠悠地去上班。父亲把母亲的一切工作安排妥当后,就去办公室上班,虽说上班也没有具体的事情办理,但父亲总得坐上一个上午。到了下午2、3点,母亲也到了收摊的时候了,父亲又开始忙碌了,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洗米、洗葱、切肉、剁骨头、把早上搬出去的碗筷、炉具、桌椅又一一收进屋里,不胜繁琐。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帮着母亲操持着。由于父亲和母亲的勤劳能干,为人和气大方,母亲的面摊生意在北门街一直是最好的。
偶尔,父亲前队友会到我们家聚聚,在父亲与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在父亲微醉的眼神里,在父亲的话语里,我看出了他的失意与留恋。我知道父亲的骄傲,他从不把他的伤痛带给他的家,他的孩子。
1985年,我考上了湖南省第一师范,终于跳出了“农门",我让父亲着实地在他老朋友面前骄傲了一回,也许父亲积压许久的抑郁的情感,在那一年的夏天得到了一丝清凉的慰藉吧!
上了师范的我,还是继续享受着父亲的疼爱。父亲不仅每月按时寄给我50元零花钱,朋友亲戚来长沙出差,父亲还会炒上猪肉,或者牛肉带给我。肉剁得碎碎的,炒得焦黄油亮,再拌上细细地干辣椒,装成两大瓶。在学校吃饭时,我舀上两勺子,拌进饭里,香味立刻扑鼻而来。有时睡觉前,还要和邻床的好朋友各舀一勺含在嘴里,伴着猪油的香味甜蜜地入睡。
在长沙上了四年学,每年寒暑假上学,都是父亲为我整理行李,然后骑着自行车,送我到汽车站坐长途汽车。父亲送我的情形,许多都已模糊了,然而有一次,是那样地清晰,似乎它就在眼前,那是是87年的冬天,过了正月十五,十六我就该上学去了,父亲早就为我买好了长途汽车票,早上6:15的车(我那时上学先要坐8、9个小时汽车到吉首,晚上再坐一整晚火车,第二天中午才能到长沙)。头天晚上,父亲和母亲在面摊收拾完后,就忙着给我准备东西,他们剁肉、炒肉,取出过年为我特意留下的瓜子花生糖果,给我贴身的衣服口袋装上生活费,仔细地缝实,把大小瓶罐装到小纸盒里.....一直忙到很晚,我和母亲都累了,上床睡觉了,可父亲还没睡,他在仔细检查每一个包装:一会儿怕箱子太沉了,我提不动;一会又担心瓶子不小心碰碎,油渗出来打湿纸箱,纸箱半途坏掉;嫌绳子不够牢实,又怕绳子太粗划伤我的手。那晚父亲什么时候睡的,我不知道,第二天,父亲什么时候起床为我做早饭,我也不知道。父亲叫我起床是凌晨5点,父亲已给我准备好了早饭,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小碗香肠,一个炒鸡蛋,一小碗白菜(全是菜心)已摆在桌上了。我在匆匆刷牙、洗脸、吃饭的同时,父亲已拿起行李去楼下了,他要把这些行李绑在自行车上。5:30我们出发了,天空还浸在漆黑寒冷的夜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双手插在棉衣兜里,缩成一团,坐在自行车后座,躲在父亲背后。一路上,父亲和我没有说话,只是专心地不紧不慢地骑着车,我们经过黑夜里一盏盏白炽路灯,父亲载我骑自行车的身影,一遍遍在光圈里闪过......到了汽车站,也是漆黑一遍,只有我们要发车的那辆汽车里面亮着灯光,人们车里车外忙碌着。父亲把行李摆在我的座位旁,安置我坐好,嘱咐了我几句,就下车找司机聊天去了。过了一会,司机上了车,对我看了看,这时父亲也过来了,他解开棉衣,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口袋,从窗户口递给我说:"鸡蛋是热的,等会饿了吃一个"我双手接过温热的鸡蛋,眼睛有了泪水,我没有让眼泪滚落出来,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它们仔细放进棉衣里贴身的衣口袋里。汽车载着我缓缓地离开车站,我和父亲没有说再见,也没有挥手,我看着父亲站在凄冷的黑夜里看着我的车,直到父亲的身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现在的父亲年纪大了,他爱的光辉依旧铺洒着我们三姊妹。父亲用他的退休工资为我们买油买米,周未时候,买鸡买鸭,做熟了,叫我们几姊妹带着孩子过去吃,有亲戚从老家带来些土特产时,父亲总挑最好的分给我们。他牵着孙子散步,教外孙骑单车,他记得哪一个孩子喜欢吃鸡腿,哪一个孩子喜欢吃脑袋,哪一个喜欢腰花,哪一个喜欢翅膀......
这就是我的父亲,平凡慈爱的父亲,用尽一生去爱我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