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 赫本儿子笔下的永别时刻

《An Elegant Spirit》(一个优雅的精灵),作者是奥黛丽. 赫本的大儿子,Sean Ferrer(肖恩.费若)。

“ 在好莱坞,人们笑说,我母亲是天鹅绒手套下藏着的铁手。”

“推开蔓花铸铁的墓园门时,它的冰冷,刺痛了我的指尖。有一块空着的墓地,后面站着一棵美丽的小树,在墙上斜斜倚着。尽管还是在冬天,我可以想象到,它春日里虬结的枝桠上开满重重的花。”



这是一本225页大开本的画册,里面有图, 有文字。书名里, 因 Spirit 一词也是 “精神” 的意思,故一语双关,“优雅的精神” 也可以贴切反映奥黛丽. 赫本的精髓。

我略翻过四五本赫本的传记,大多是老生常谈和八卦,无非是谁和谁的关系,拍了些什么电影,穿了些什么衣服,美貌如何令人折服。

这本比较不同。肖恩说,我写的是我母亲的生活哲学,思想,和理念。

读完了以后,我特别喜欢她儿子。原来总觉得他憨头憨脑,一副尼古丁婴儿长大了的模样,似乎既没有继承他父母惊人的美貌,也似乎没有继承他父母的聪敏。

我看走眼了。

—— 肖恩长得憨厚大块头,脸上多肉,鼻头肥肥的,在所有的采访镜头里,他总是语速缓慢,目光呆板。在一次采访里,背景,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青绿草坪,斜斜顺草坡而上,金色阳光下,是他的白色巨兽般的大屋,雄踞在小山坡顶。那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结婚礼物。

就是这样鲜活的背景映衬,这样山坡下坐在雪白藤椅里的一个人,左看右看,都似乎半死不啦活,直让人想给他肩上一巴掌,暴喝一声 “你醒一醒!” 

我有点儿怀疑他是那种尼古丁婴儿。赫本, 如果有什么 “唯一不完美” 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她抽烟。然而这是历史情况,那个时代。

赫本一直喜欢孩子,也一直努力怀孕,然而数度保胎流产。最后只在两次婚姻里各生产了一个儿子。这个写书的,是她和第一任丈夫梅尔.费若所生,是孕期最后几个月小心翼翼卧床保胎的战果。

似乎肖恩在娘胎里尼古丁和保胎药的作用下生出来,没有母亲花间露珠般的灵气;作为一个男孩子,也没有遗传一丝毫爸爸那种英气 —— 梅尔.费若年轻时,是勇敢的普林斯顿辍校生,家里是新泽西和纽约的望族,瘦削清秀,目光忧郁,有一种白色骑士的气质,走起路来,挺拔得似一个王子。那份英俊的光芒,锐利得简直像把刀。

但是肖恩的书,写的好看。作为人物传记,他对事件和相关人物的评价,出言谦虚中肯,但不拘谨,流畅自如;用辞诚挚沉潜,高贵大方,是个地道的绅士,让人看得出他的教养;在故事和人物的叙述之间流露的哲思,像乡间小河上的浪花,自然,闪烁,有很浓的诗的味道。

是个有思想,有教养,敏锐,细致,善良,睿智,有担当的男人。

养育出这样一个儿子,看得出赫本本人的为人和素养。琢磨一个人,别先忙着回溯她的父母,可能要先看看她的配偶,看看她的孩子,咱们大概可以知道这个人八九成。

配偶是自己选择的,孩子是按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养大的;这俩大活人,往大伙儿面前那儿一搁,您说想假装来点儿别的?有点儿难。

看父母,有可能不太准。因为父母不是一个人自己主动选择的,虽然会在童年时有所影响,但是,哈啰?进化论呢?小猴子有老猴子的基因,但在某些条件下,可能可以比老猴子活得更身心健康。

作为人类,我们最大的力量,不是来自外界环境给我们的固有条件,而是心灵的力量。

每个人都可能拥有自我救赎的能力。

我们可以尽力选择不做环境的彻底受害者,可以选择某种程度上的自我重塑。

从某些角度来说,赫本是一个受害者,她来自被遗弃单亲家庭,二战带来了羞辱,亲人的被杀害,饥饿,极度的贫困,屠杀和暴力的惊吓和困扰。

她儿子也可以声称是一个受害者,他来自离婚家庭,太多的物质财富太少的自由,过于复杂的人际利害关系,还有娘胎里带来的尼古丁的污染损害。

但是,看了这本书,我们看到了母亲和儿子,两个普通的 “人”,选择的诚实和努力,看到了两个灵魂自我救赎的力量。




奥黛丽. 赫本对传记作家来说,既是美梦,又是噩梦。因为她的人生太像一碗典型的励志鸡汤,但却没有八卦。

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的生活如此简单,真是没有什么可写的。”

儿子肖恩写道:“在她温暖善良的外表下,是更多的温暖和善良。她太诚实了,所以不能写自传。因为如果写,以她的实事求是,写出来的东西,就“有可能”会伤害到一些人。

剩下的部分,在她看来,又太朴素平淡,太简单,太不重要,真的没有什么可写的啦。”

“然而,所谓’简单’二字,就是她领悟的生活最大的秘密。”

在91年,出版商再次请她写自传,并许诺预先支付三百万美元,在信里,试图说服她 “这笔钱您至少可以捐给您的慈善基金会。”

为了这个目的,她答应考虑。因为从1988年,58岁开始,她成为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亲善大使,帮助拉丁美洲和非洲的孩子们,飞赴穷困的国家和地区,为孩子们呼吁和募捐。

她为那些地方的孩子的生存状况深深动容,跟儿子说“ …我这是从地狱走了一遭回来。我会做的事不多,但我一定要为那些孩子多做些什么,再做些什么。小孩子,就是人类社会的未来和希望。”

美国电影艺术和科学学院将1988年奥斯卡人道奖頒授予她。

但是她91年就逝世了,没有来得及动笔。

肖恩写道,“我努力想了很久,才决定给她写一部传记。我得到的稿费,将代表她,全部捐给 ’奥黛丽赫本儿童基金会’。

但是我又想,因为前述原因,既然她自己都没有写,也许我也不该写。是她的生活。是她的隐私。我不想涉及别人的生活,打小报告或是编故事。

首先,她的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其次,就算是有,她也从来不曾跟我们提及。我只是想写写她自己,一个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是的,她真的就像大家在银幕上看到的那些她扮演的角色一样:易感,勇敢,敏感纤细,浪漫。但是如果大家能从我这儿最后得到确认—-这些都是真的—-的话,岂不更好?”

“这本书将带领大家展开一个旅程, 走进一颗心,它充满温柔和关切。也走进我的回忆。我跟她生活了三十三年,她是一个人能祈求得到的最好的母亲和朋友。

大屏幕上看到的她,心里感受到的她,不仅仅是导演,摄影,剪辑聪明能干,合成出来那样的一些性格角色。她真的就是那样一个人,充满神奇。

她值得全世界的观众为她感到心里暖暖的,并受到激励。”

“比利王尔德,一个拍电影特别有 ‘魔力’ 的导演,也是我母亲最亲密的朋友之一,说得最好:上帝亲吻了她的面颊,她就这样来到我们面前。”

“  ‘要是我自己写自传,’  母亲有一次这样跟我说,‘开场白会是这样:我生于布鲁塞尔,比利时,1929年5月4日....然后六个星期以后,就死掉了。’

赫本说的是她新生儿期得的一次严重的肺炎,突然间停止了呼吸。

“然而,外婆在母亲的屁股上一顿狂拍,外搭很多很多的坚信不疑,硬是把她的命给捡了回来。”

“除了这个小插曲,我母亲觉得自己的生活,简单明了不拐弯,所以没什么可写的。她所受到的维多利亚式的教养是:永远不要惹人注目,哗众取宠。

就像她自己的母亲可能会这样教训她  ‘嘿,你!别觉得自个儿是挺有意思哒。’ ”

这就是被媒体多次誉为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给自己生活定的基调。诚实,积极,谦虚,还有通达的自嘲。

我也记得在一次颁奖典礼上,赫本害羞摇曳走上台,开口的第一句话:“我小时候,母亲常教育我,不要以自我为中心,老想让别人关注你。但她没想到的是,我长大了,就是靠这个,还混了一碗饭吃,算是过上了体面的小日子。”

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决定。她一早问清楚了自己是谁,自己的生活里什么最重要。这样的踏实,真诚,和理性,贯穿了她繁花似锦生命的主线,使得她不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天上飘摇无定。

她也飞翔,但是像一个不需要翅膀的天使。好莱坞繁华浮躁万丈红尘滚滚,有一个女人轻轻飞过,心里不留一丝痕迹,袖边不染一粒尘埃。

一颗彻底诚实,直面人生的心,没有贪欲,没有焦虑,没有怀疑,没有恐惧,就自有更高阔自由的地方可去。




书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几处。

第一,书上照片里的日常衣饰和家居。

她的服饰和生活方式都是极简主义的。

艺术和时尚的极简主义,在欧美始于六十年代。近些年来,因为时刻处在信息爆炸的拟态环境中,人类无意识地开始 “降维” 的挣扎努力,所以生活方面的极简主义,也开始不分东西方地盛行—— 我看她早早地彼时已然是个中高手。

她说: “做那些你最需要做的事,清楚地知道你到底要什么。如果你要的太多,不但什么都得不到,还会把你的生活搞得复杂疲惫。”

关于衣橱,她跟儿子说,衣服是为场合服务的,就跟男人的黑西装白衬衫领带一样,关键是为了要  “得体”,不是为了炫耀。

如果观众注意的话,会发现她在电影之外,是极少戴首饰的,除了出席大的盛会比如颁奖典礼,她会佩戴应景的饰件;尤其是中年以后,在她的所有个人采访里,连一粒闪亮小耳钉都没有,除了手上的一枚戒指。

在她身上,应验了那句 “一个人最美的装饰,是她的举止和微笑”。

她的家居,房间开阔空旷,没有小零小碎摆设,雪白木头窗框,大大的窗子,简洁线条的布艺沙发旁,是薄薄的布荷叶边罩着一盏低低的灯。

住在瑞士小镇三十年,儿子幼时跟她每天走路去上学,同学有镇上木匠,农夫,办事员,普通人家,没有明星。她的房子,是那种十八世纪的农舍,院前院后是两英亩半的果树掩映,灰色碎石子铺的路,踩上去吱吱咯咯。

肖恩写道:“我们家没有录放机,母亲在家,从不看自己拍的电影。电影拍完了,就是完了。我妈妈的家,没有好莱坞的印记。”

我看过玛丽莲梦露的家。家居也很空,也很简单,但像那种单身汉的宿舍,东拉一个柜子,西凑一个凳子,仿佛就是临时借来用用,心不在焉,完全不搭。女主人的心,根本不住在那里。

赫本的家,特别有家的样子,只不过女主人要的,是一种禅意。整个人生,经历了战争,经历了家破人亡,经历了大的时代背景,也许她心里常常在问,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该怎么活。

也许是因为这种对生命根本意义的探寻,后来,在战火里烧去了贵族头衔,家世和金钱,不得已在好莱坞,在诱惑的漩涡中心谋生时,她的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金翅金麟的花枝招展,只有芭蕾舞者和僧侣的简约;她的脸上,没有空洞的媚眼和微笑,没有肉欲和贪欲,却常有一种明白清澈的表情,那是对战后再一次获得的新生活的格外尊敬。




第二处让我叹服的,是她如何处理跟父亲的关系。

肖恩写道:“她曾经告诉我们,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其他人依偎在父亲的怀抱中,总会感到一种空虚,一种痛苦,她多希望父亲能出现,这样她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到父爱的温暖。那时候她总是希望,父亲还活着,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父亲六岁就离开了她。当多年后,在丈夫梅尔的精心安排下,她在酒店楼下大堂跟父亲再次见面,父亲没有激动,没有拥抱,只是站在原地,冷淡,僵硬,笔直。 是赫本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拥抱。他们度过了一个下午。席间,父亲没有说他的什么思念,也没有说什么看过她的电影,而是淡淡地讲着他的马。

第二天早晨,当梅尔从洗澡间出来,父亲已经跟赫本告别离开了。梅尔大叫:“就这么完了?!”。赫本平静地说:“是,就这么多了。”

后来他们又再见过一面,在父亲临去世之前。但父亲至死,也没有流露出对女儿有什么关注。倒是赫本,一直没有中断给经济不再宽裕的他寄钱。

肖恩写道:“母亲一定是失望极了。但是她没有就此说过任何抱怨的话。她就是这种人。”

心理学家说,可能她的父亲是有感情交流障碍的人。然而她说: “人,要尽到自己该尽的义务,哪怕你曾经受到过伤害。”

她说:“爱是一种行动。我们生下来,就具备了爱的能力,但是我们还必须去练习它,就像我们练习其他的肌肉一样。”




第三处,让我感触良多的,是家庭背景, 还有一个母亲的品质,外加二战中的历练,对一个人成长与性格的影响。

外祖父是当地的市长,母亲是男爵夫人,他们城里和乡间的大宅,像英剧里的庄园,那种尖顶的,门口有一个美丽的湖。

然而纳粹来了,老宅被敌军当成军营,东西烧的烧,抢的抢。大家被赶出来,住在乡下,挖土豆和郁金香的根来吃,空袭来的时候,躲在地窖里。舅舅和亲朋参加了地下活动,一个个被查出来抵在墙上射杀,哥哥失踪。

但是,母亲带着她,组织朋友同学,拉上黑窗帘,给大家跳无声的芭蕾;偷偷收听来自英国的广播,把每一丝的好消息悄悄传给彼此鼓劲儿;给游击队搞募捐;用鞋和篮子送情报;给英军飞行员偷偷送药,和私藏的舍不得吃的巧克力和葡萄酒。

这些战时的经历,让成年赫本的眼睛里,永远有着镇定和机灵的光。母亲和贵族家庭给了她优雅高贵,严格的自律,使命感,责任感;艰难时世又造就了她的朴素,脚踏实地,勇敢,慷慨和悲天悯人 ——  这使得她有一种复杂的气质。

每个人都有不如意。她的不如意,也许甚至比普通女孩更多些。然而,年少时缺少的父爱,战争中的濒死体验,两次婚姻中的失望,都没有让仇恨和恶意在她心里生根 —— 她选择了固执地保留灵魂中的善意,选择了不是陷入自我怜悯,而是更多地去给予他人以帮助,尤其是晚年,为那些非洲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孩子。

她说:“无论环境如何严酷,人们总是努力的活着。”

儿子肖恩写道:“ 有时,生活慢慢给我们带上了脚镣,然而一次几近死亡的事件,会把我们释放出来。我们忽然看清楚,什么值得我们付出,什么并不值得。

尽管她不曾热烈地遵循任何正式的宗教,我母亲贯穿一生有她自己的信仰:信仰爱,信仰大自然的神迹,信仰生命中的善。她感激生活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并竭尽全力一有机会,就回报生活,尤其是在晚年,投身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工作中。”

她在一段对联合国工作人员的报告里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是一个人道主义组织,而不是一个慈善组织。它解决的是发展问题,而不是像福利救济那样,只是向伸出的求助的手里分发东西。我去过了埃塞俄比亚、委内瑞拉、厄瓜多尔、墨西哥和苏丹等国。在这些地方,我看到的不是伸出要东西的手,而是沉默却有尊严,以及对有机会自己帮助自己的渴望。”

她是从这个特别的角度来敏感地看待这个问题的,或许是因为她自身就是这样做的 ——  经历了战争,饥荒,孤独,失去父兄亲朋,失去金钱地位安全感,破碎的童年,她选择从这些阴影里走出来,不是伸手索要赔偿,索要所谓公平,所谓同情,而是沉默地,有尊严地,自己帮助了自己以后,转过头来,去帮助其他的人,像她和母亲在战争里帮助地下游击队和英军飞行员一样。

Mihaly Csikszentmihalyi  ( 米哈里. 契克赞米哈里 )  在他的 TED 演讲里说道:“ 我在二战里的欧洲长大,目睹了那么多曾经很了不起的成年人,被战争摧残得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和骄傲,失去了快乐和幸福感,他们一蹶不振,就此沉沦。但也看见为数不多的人,他们没有被残酷和悲哀压倒,他们能够在生活里找到意义和幸福。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的研究,就是这个:为什么?是什么使得这些人与众不同?

我得到的结论是,他们全心全意地去做事,不让自己被自己的一己私念和阴郁思想缠绕,他们让脑子里像静修的禅师那样,一切皆空,专注,无杂念,全神贯注地向目标推进。人在这样的状态下,就无限趋近于喜悦,幸福,和有意义。”

她选择忘记过去,原谅他人,专注地前行,挽救自己,也救助他人,而不是被动地躲在当代人常说的 “PTSD( 创伤后压力症 )” 的后头。

Norman Vincent Peale 的《 The Power of Positive Thinking 》( 诺曼.文森特.皮尔,《积极思考的力量》)里写道:“一个人,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可能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  医治自己的忧伤,可能比较有效的办法之一,是不沉溺在自己伤心的小天地里,是走出来去帮助比你还弱还痛苦生活还艰难的人。”

她就是这样做的:她  “没有坐在家里孤独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 ,而是行走于非洲,为弱者大声疾呼:“ 今天我是为那些不能为他们自己要求什么的儿童们说话;我为因为缺乏维生素而失明的儿童们、为正在被骨髓灰质炎伤害的儿童们、为因为缺乏饮用水而日渐衰弱的儿童们说话;我为世界上大约一亿流浪儿童说话,他们为了生存被迫离开家庭,他们除了勇气、微笑和梦想之外一无所有;我为战争中被伤害的儿童说话,他们没有任何敌人,但是在战火中却永远最先受到伤害……儿童是我们最重要的资源,是我们对未来的希望。”

肖恩写道:“在好莱坞,人们笑说,我母亲是天鹅绒手套下藏着的铁手。”




第四,也是让我对肖恩的笔触特别有好感的一部分,是赫本临去世的那一刻,他详细真实的描绘。

也可能是人到中年,身边直接或间接,生老病死,直逼眼前,我对死亡,有了很多年轻时没有的关注,并试图去了解。

我们常常对明星和公众人物聚光灯下的明亮生活津津乐道。他们到底是如何珠光宝气,耀眼闪亮,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穿的是什么名设计师的裘皮,厕所的毛巾和手纸上印的姓名缩写是不是颜色很匹配—— 有些人对这些几乎耳熟能详倒背如流。

我们也许还热衷咀嚼那些热闹公开的死亡,比如玛丽莲梦露死得如何曲折离奇,充满悬念;比如肯尼迪被刺杀在万人面前,如何血腥暴力,举世哗然;比如乔布斯死得互联网路人皆知,亿万金钱的流淌与绝世天才的蜂鸣如何戛然而止。

然而我们很少看到名人在家人面前,在家里,如何普通地死去;他或她最后普通的一刻,是什么普通的样子。

一个名人,也许生时绚如夏花,但死是如此隐私的一件事,也是如此平淡无奇和真实,无法炫耀和点赞的一件事。临死的时刻里,我们终于诚实地一个人面对离世的孤独,在这个舞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所有的荣耀与绚烂都落下了帷幕,所有天才与骄傲的光环都烟消云散,所有的虚伪和尊严都霎那间化为乌有的尘土。

没有人走在从死亡通向天堂的隧道那一束白光里,还能假装。在这白光里,所有傲慢与偏见的重负都卸下肩头。

我手头只有英文版的书,也浏览了一下网上这部书的中文版,觉得翻译的很多地方不大准确,还有些部分可能是人工智能翻译的,像个机器人在说话,缺点人味儿。所以下面这引号里的一大段,是我自己翻译的。这也是本书接近尾声的部分了。

肖恩在这部分的笔触,肃穆朴素,有一种努力的平静,像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没有新闻联播追悼会的正式与夸张,只有一个儿子面对亲人离世真实的痛苦和沉思,是海明威式的白描,孤独寂静,清澈简约。我喜欢。翻译的时候,我也试着保留这种风格。人们说翻译算是二次创作,这话没错儿。

还有,他在提到母亲的助手和女仆的时候,都会特意再加上 “兼朋友” 二字,在面对生离死别这样容易失控的时刻,看得出这个家庭的教养。




肖恩写道:“ … …

这些就是她陷入昏睡之前说的最后几句话。

现在她还在沉睡。然而就在一瞬间,一种感觉如潮水席卷了我。就在这一刹那,我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她的手包在我手心里,告诉她我有多爱她。这还是那张床,在我曾还是个小小的小男孩的时候,到晚上会被允许睡在上面。这张床,我曾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现在,我忽然意识到,这张床看上去那么小,如果她走了,这张床又将变的多么毫无意义。我告诉她,我知道她非常非常爱我们,我也知道,她不愿意再像这样拖下去 。我们也不愿意。我轻轻地说,如果她觉得准备好了,是可以走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脸上, 让她感受我眼泪的温度。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知道,她听得见我跟她讲的话。我亲了亲她的手,告诉她,她心里曾经的那个小小的小男孩,我身体里曾经的那个小小的小男孩,会陪她上路。

前一阵,她曾跟我们说过 “那边儿的世界来人了”。我们不明白她究竟什么意思。她说,他们就在这等着她呢。她形容他们的样子 “在床的左边。穿成像阿米什人那样的,在一片空地上站着,安静地等着我。”  当我们让她再给解释解释,她温柔地说:“你们不明白。也许你们以后会明白的。”  这样也好,这样我至少知道,她能强烈地感知到另外一个世界,至少不会害怕。我们就这样,有几次,有机会跟她谈谈她的离世,我们的忧惧,我们的愿望。她也告诉我们,不要悲愤——这是人生自然——死,本来就是生的一部分。

我站起身来,抚摸一下她的前额,然后告诉她我去去就来。我昏昏沉沉走下楼去,给牧师打了个电话。铃刚响一声,他就接起来了。他听到我的声音,松了一口气,说他一直在等我电话来着。他八十多岁了,在三十三年前,给我行过洗礼。我一边在电话上讲话,一边感觉好像一会儿飘到天边,一会儿又回到了现实里。他在说,他四点钟到。我谢谢了他。

我穿过镇上,到墓园去。冬天干冷的空气,冻的我鼻尖发疼,提醒我,我还活在痛苦的人世间。她跟我说了,为了弟弟,她愿意土葬。弟弟一直遗憾外婆火葬了,我们都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凭吊。她提到我们家房子后面一块山谷里,深深隐居着一个少数民族的部落,他们是强烈主张民族自治的,为此也不惜一战,像巴斯克族人一样。然而没有人关注,没有人知道。我猜瑞士人的淡漠,蔓延在整个社会里。我脑子里回想她当时凝重的表情。她真是我们家这个部族的头人。推开蔓花铸铁的墓园门时,它的冰冷,刺痛了我的指尖。有一块空着的墓地,后面站着一棵美丽的小树,在墙上斜斜倚着。尽管还是在冬天,我可以想象到,它春日里虬结的枝桠上开满重重的花。我站在这个一片斜坡上最高的地方,四周看了看,觉得不错。

我往回走,穿过镇上,来到市政厅。一楼是邮局,二楼是办公室。楼后头,是镇上的大钟,每小时敲一下,童年时,我的梦,因为这钟声,睡得格外沉实。市政厅长,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的孩子,和我小时候是同学。他抬起头,一看我,就知道我来是干什么来了。他从书架上拉出一本旧旧的簿子,我俩一起研究了一下墓地。我在那张小小的图纸上,用手指点了点六十三号。 他说,这个要275 瑞士法郎,可以用上五百年。我说:“可不可以永远拥有呢?”  他抬起头:“那是350 法郎。” 我心里想,多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八百年的小镇上,多加七十五法郎,就可以买到“永恒”。我俩握了握手,我走回家去。

她一直动也没动过。我挨着她坐下来,告诉她,墓地的样子,还有那一树的桃花。我感觉得到她同意了。 通话器响了,是牧师,帕瑟特.艾丁格已经到了。我下楼去迎接他,但是当我握住他的手,话却哽在喉头。我俩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上得楼来。他站在床边,其他人都跪在床脚。他诵的经文,非常美,声音充满感情,那种一个人八十年来,灵魂沉淀了所有的纯净和怀疑以后,才会有的一种圆熟。我哭了,我的妻子也哭了,我俩手握在一起,和牧师一起祈祷。太阳在云后面探出来,光线烈挞地穿过窗射进来。祈祷结束后,我们互相搀着,温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后大家都下楼去。牧师谁也没问,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打开手上的圣经。我问他要不要来点什么,他说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我问他要不要回去?我可以给他叫车。他说他想等等,等时间到了。于是,我跟每个人坐下来,跟他们每人一对一地讲了讲墓地的情况,还有那一树桃花,还有”永恒“的价格。每个人都安静地听我讲。当我讲完了,就问每个人心里觉得有意见么。每个人都说挺好。我最后讲的一个人是罗比(赫本晚年的伴侣,译者注)。当我说完,我问他觉得还行么。他说没什么意见,挺好。他话音刚落,楼上铃声响了,是吉奥瓦娜,我母亲三十五年的女仆兼朋友,大叫一声:“快上来!” ,就说不出话来了。我们飞奔上楼。

她走了。

她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嘴唇轻轻张着。一滴小小的泪珠,挂在眼角,闪烁得像一粒钻石。吉奥瓦娜苍白着脸,喃喃自语,说当时她去刷洗手池了,是克丽丝塔,我母亲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朋友兼助手,再进去房间,发现她已经走了。我们紧紧搂着吉奥瓦娜,她一直不离我母亲左右,生病也在,不生病也在,好时也在,不好时也在。母亲曾跟她讲,丈夫们来了又去,但是她俩可以互相支撑直到永久。我以前常听人说,要离世的人会这样,他们爱的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们才会选择上路。母亲刚才的确是单独一个人。

… …

母亲下葬的那一天 …… 别人告诉我,我们这仅有1200名居民的小镇的街道上,站了25000人。”


… … 也用肖恩的这段话作为我文章的结尾吧。没有什么比它更合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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