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斗室,静夜里听闻浅浅呼吸声起伏不断,不知今夜几人入梦。
奇妙的时分,时而听闻对面楼栋里传来人的笑语声,在这空寂的夜里,略显诡异。
如果此夜有人失眠,似睁着幢幢魅眼站在枝头数路人眉毛的猫头鹰,他会得窥见旁人无可触及的夜的秘密。
而今夜,我不关心造物主的谜底,不关心喂马劈柴,不胡乱揣测明日的天气,只借着一汪零星的灯影,一心观一卷书,享受这一时一地的乐此不疲。
生平第一次,通宵达旦读完一本小说,是七堇年的《大地之灯》。
纵使知晓本不急于一时一刻,岁月长,何必耗费宝贵沉酣美梦的好时光来作抵偿,但人时常怀有这样一点倔犟,令人啼笑皆非的倔犟。
想着,既然开了头,便徒个有始有终,岂能轻易叫停。
非我独自如此,许多人,经营感情,做某件事,筋疲力竭,强撑一口气,亦得求个有头有尾,其间曲折辛苦是一码事,若是搁置下来,就此拖沓住,内心于事于己常怀几分歉仄也是一回事。
真仿佛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又仿佛穿越漫长幽谧隧道,想着定得一往无前,穿越深邃悠长的黑暗,抵达水落石出,天光明媚处才算得对自己有一番交待,才不至于徒劳虚掷了这一袭辰光。
而其间曲折心意,心悸与叹息,独自深知,不足对人语,只能是各自担待。
这寂静满室里的情思流淌,注定得不到分享,但也并不以为忤,反而觉得,愈是夜阑人静,愈是万籁俱寂,愈是能够轻易与作者曲折隐秘的心意“不期而遇”,愈是领会得字里行间的星芒与暗魅。
此刻的心,是宁定的,幽谧的,不喧嚣的,易于身临其境的。
七堇年,是高中时喜欢过的一位作家,因为她的《澜本嫁衣》。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先后看了两遍到三遍的样子。
至今对书里叶一生幼年便因罹病而只能借助轮椅行动的母亲在家门口的小巷道里看着姐姐被送走的情景记忆犹新。
而《大地之灯》,是少年时期买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本小说之一,记得封面是长发飘扬淹没小半张脸,透漏着玄秘气质的女子。
但在没看完的情况下仓促送给一位热衷写诗,才情非浅的相识。
时隔四年,在异地的小书店再次会晤这本书,时过境迁,已是不同的版本,却依旧心有唏嘘,收入囊中。
想起王家卫电影里的台词“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能够跨越岁月深深,人海重逢的,才真正堪称缘分,否则便是一期一会,是上帝的一眨眼,总觉得造化弄人。
开启书扉,便再也欲罢不能,昔年初见时的情意,瞬间“借尸还魂”,熟悉莫名。
那绵延无尽,凛凛冽冽席卷天宇的雪,那尊严肃穆的天葬,眼神清明闪烁如幼兽的小女孩卡桑以及她净身的湖泊,那属于藏地神秘风情的一切,令人目眩神迷,心驰神往。
当然风雪夜里,神獒晋美与雪豹一场殊死较量亦令人胆战心惊,噤若寒蝉,若是亲临那场面,自然是血液凝结,惊魂不能定。
而作者叙述技巧亦可圈可点,尤其将雪豹跃跃欲试,绝地备攻时的动作情态,乃至身体具体部位的反映精细入微,令人如亲见,脑海中浮现一帧惊险画面,不由屏息凝神。
小说似以双线结构连缀情节。
一条线是藏族女孩卡桑的成长经历,这一朵幽然绽放于雪域高原的洁白花朵,遭受了祖父病故,父母被雪山埋葬,心爱的伙伴晋美为护主而“牺牲”以及之后被扎么措玷染直至被领养,从吐蕊到盛放,并经历人世间诸多无常,渐渐走向成熟,一种荼蘼般的美。
而另一条线便是少年简生与自己的母亲,之后的妻子,以及老师淮的情感历程。
这一段里,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段遥远朦胧,却深刻幻灭的知青岁月。
有关文学青年,有关在树叶上写诗歌,有关一段青涩的恋爱,像朴树歌里白桦林的诗意感伤,有关乡村生活,平凡单调,劳累心酸里偶尔点缀的温暖,又因为是以回忆的笔触来观照,便分外觉着美不可言。
接触“知青”这个词汇,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这一类题材的电影电视剧,不在少数。
当然,它所涵蕴的背景与意味不可三言两语道之。
“知青”,即是知识青年,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下知识青年被赋予的“帽子”。
浅尝辄止的话,独独两个字,读来仿佛是轻盈的,令人向往的,因隔着岁月而异常美好的,如今,想来,或多或少受着年少无知,阅历过浅以及电视编剧的蒙骗。
少年时看过的电视剧里,“知青”往往总背负着一段段“风流冤债”,氤氲着“苏联民谣”,“普希金的诗歌”,“山楂树,白桦树”等等淡淡惆怅却动人的意象,轻描淡写渲染一种懵懂而青春的氛围。
而往往淡化“知青”群体承受的苦难深重与心境的悲凉,那是时代命运强加给人的藩篱,枷锁而促成的个人命运。大抵如此。
而今,看过老师专门放映的纪录片,潦潦草草翻过几页书,便比从前更知晓了一些。
即便如此,仍旧觉得彼时的岁月,苦难中亦有赤裸裸,粲烈沉醉的时刻。
时过境迁,不知多少回味。
今时今日我们,时局尚且安定,混乱亦是遥远的,自然安逸,便多轻浮,与“历史”了无交集的情态,而“知青”,从那一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他们真切体谅历史的厚重,以及真实的哀戚。
而今,我在片言只语,旁人的记忆与想象中回望当时的岁月,亦真亦假,无从争辩。
一位文友说过,每个人的知青生活都有太多的相似和不同,黄金时代里王小波那特立独行的知青时期 ,荒诞而不失真,张贤亮爱情三部曲里的知青生活,充满混混沌沌的欲求,史铁生的遥远的清平湾,旅居和故乡仿佛不分彼此,他们都是纯体验式的,几乎没有对整体时代评点什么,却能让人认识的很真切。
七堇年作为青春文学的佼佼者,自然没有中国文学史上这些赫赫有名的经典作家笔下的历史感悟深沉厚重,她更多的是一种二手经验的艺术再创造,一种氤氲着更多憧憬怀想的想象层面的产物,自然较失真。
在想象中回忆他们,仿佛一种从有形到无形却凝固着的文化符号,一种遥远却感觉朦胧亲切的精神依归。
卡桑与简生两个处在不同世界的人,却拥有着不约而同相似的命运。
成长的过程中缺少来自常人“不请自来”般父母的关怀与疼爱,他们的生存境遇无一不是面临着不可补救的残缺,正践行着仿佛纵贯于全书的宿命轮回气息。
仿佛命运在暗自践行着它自己。他们不过是身临其境,却当局者迷而已。
这时代,永恒不缺乏重蹈覆辙的人,无论被迫抑或自愿。
这种宿命气息氤氲着安妮宝贝小说的氛围。
七堇年的文笔有安妮的味道,在这本书里尤其足能得到见证。
卡桑与迦南在酒店房间那一段以及简生与淮在山林里面寻觅画景的情境便有其意蕴。
某些情节如卡桑“流落”加德满都,以卡桑之视角观照一个充满矛盾,不平,沉郁,以及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尼泊尔,以及画家淮受病痛折磨的段落,稍稍拓展便是好的电影本子。
恰似当年看过的好电影《她比烟花寂寞》。
电影里才华横溢,前途似锦的大提琴手女孩儿却罹患不治之症,可惜,可憾,而其间流淌的人情淡薄,人心的世故不堪更是令人齿冷,只觉着凉意森森,自然比不及小说里的淮得以在爱人的守候下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前忍受不堪痛苦之余尚且能够得到爱人关爱疼惜,到底死前保留有一分难得的尊严。
时辰在一点点流逝。
熬过最静谧的子夜,最清凉的凌晨三点,最幽暗的黎明前的辰光,不期然间窗外天光一点点明亮起来。
踱到阳台上,伸个懒腰,猛抬头见天际浮云点点,一丝清明的气息氤氲鼻端,仿佛自静谧而沉郁的湖底浮起。
这难得的新一轮的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