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生活在一种自然关系中,对自然的依赖远大于对人的依赖。而城市人与人、人与群体之依赖是无处不在的,不是以情感、自然、血缘、道义为媒介,是一利益为媒介的。人与人之冲突起自利益,所以城市生活在频繁的利益冲突中。它塑造了冷漠、应变、冲突的适应与硬心肠的城市人性格。而乡下人的热情、道义,偶尔基于利益或情感脸红脖子粗,在城市人看来是人类的幼稚,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城市人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察。
城市是在媒介上运动的,城市人形成了一个金钱为媒介的链,律师为你打官司赢回的可能是一座工厂——工厂招募工人付出工资——工人生产出鞋子进入商人的店铺——官吏从店铺的利得中拿走维持这链的份额,城市人在商品与金钱的履带上是流水作业的。种瓜的“豆”,种豆得“瓜”,付出与收益的结果被各种人的不确定性因素所改变。
乡下人生活则受人与人的变数影响较少,在人与土地、自然、人与物的依赖关系中生存,长期的乡村生活使人厌恶人与人的交往,而城市人的生存则是必须的条件。
城市人的生活是封闭的,是一群以利益为纽带的陌生人,置身于车水马龙的街头,心灵犹然是穿过孤寂空旷的墓地;走进林次栉比的住宅楼,犹如雪夜摸进城里的郊狼;即使在一个商业组织里,每个人也都只是独行城市沙漠的商旅。人与人之间精神的空间是狭窄、阴暗、封闭的窗口,每个人只是自己道德的观众,上帝审判自己时,是没有旁听者的,大家都在疲惫的奋博着自己的发达与生存,任何行为都只上人的陌生大海上瞬息即逝的昙花。
乡下人的生活是开放的,数十百人的村落,数百千人的村落群,大家相互认识,打招呼。这里没有报社老板为印数哗众取宠,传递伪消息的报纸,电视老板为赚取广告利润,耸人耳目宣扬伪文化的电视。真实的、虚假的谣言都在人的舌尖上不胫而走,从一家传到十家百家,从一人播种一条村及至整个地区的村落。几百双眼睛审视着走过其面前的任一个乡下人的衣着、语言、婚丧的仪式、待客的态度、借钱的信用。义或不义、善或恶,智或愚、穷或富,一切都敞开在种完田地端着饭碗,在村头游荡或聚在牌桌上深夜不眠,闲聊与无事生非的乡下人的道义“法庭”上,一切密谋或卑污都会立即成为公开的耻辱。
城市是异化人的渊薮。“乡下孩子不怕狼,城市孩子不怕官。”官,异化的人之一种,是人从自然人异化为城市人的过程中作为凶恶的品种,社会分工是人类异化的根源,是与城市人的大规模聚居相伴而生的,狼是人的原始之性,不加伪装的野蛮、凶残,乡下是原始性遁逃的最后场所,乡下孩子是狼的伙伴。当金钱成为献给上帝的最好的礼物的城市人到处供奉着招财进宝的神祗时,乡下人是用宰杀走地鸡祈求祖先保佑的。
在充满利欲的城市,还有人偷闲去看农业文明的历史和文学,从机器的雷鸣,尘土鼓荡,散发着尸臭的人群,强迫塞进眼睛的广告噱头,城市人开始把亲近真草真水,宁静古老的木屋,土著的生活作为时尚,立即把留在这上面的历史与文学的痕迹,无哩头的腌割为赚钱的用语、招贴或电视故事。谁可以说不呢?现实的社会是金钱至上,人的宗教不再是抽象精神的上帝,而是金钱堆积如山的富翁和用光与电的效果合成的娱乐偶像。
在城市与农业文明的历史的交汇处,是总经理办公室沙丁鱼一样排着的白领工人关于市场高谈阔论,乡村的千家灯火在崎岖的高原和幽谷的石缝里依稀可辨的是“诗书传家”的残破的春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