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这个世界上最慈爱的人。
八岁那年,外婆因病去世,关于外婆的记忆,不多,但印象很深。关于外婆的其他故事,全从舅舅妈妈们的嘴里听来,每次听的时候,都会“自我穿越”,回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中,在头脑中模拟场景,想象外婆的样子。
我怀念外婆,我也喜欢听外婆的故事。
外婆出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虽然在历史长河里,已经是“旧社会”的尾巴阶段了,但那个时代仍然是灰暗的,而外婆出生的那片土地,异常贫瘠,那里的人们,以“贫穷”做外衣,以“勤劳”做粮食,朴实而无力改变命运的他们,祖祖辈辈在那片土地上耕耘、劳作,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走出大山、改写命运,男男女女们一辈子倒计时一般数着日子找对象、结婚、生子,然后忙活生计,度过平凡的一生。在一个家庭中,男人负责挣钱糊口,女人的使命则是“相夫教子”。
对外婆记忆最深的有两件事。
一是外婆的鸡蛋。那时候,外婆养了很多鸡,那时候很穷,但每一只肥硕健壮的鸡仔都是外婆用一颗一颗的粮食喂出来的,每一枚鸡蛋,都是外婆精心饲养的结晶。
记得那时候妈妈会隔三差五带我和哥哥去外婆家,或者只是看看外婆,或者是农忙季节帮外婆做做农活。每次去到外婆家,外婆都会用那双瘦弱又苍老的手,捧着白花花的鸡蛋,从黑暗的里屋慢悠悠走到厨房,无比熟练地在灶台中间的猪食锅里刨几个小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鸡蛋一个一个放进坑里。
一轮旺盛的柴火燃尽,锅里的热气急不可耐地从锅盖缝隙中溜出来,外婆会心一笑,走到灶台边,用力揭开木制的被年复一年的水蒸气浸软的锅盖,用勺子将坑里的鸡蛋一个一个舀出来,放进提前准备好的加了冷水的水瓢里。
外婆说,刚取出的鸡蛋太烫,在冷水里放一会儿,不仅不烫手,而且更方便剥壳。
鸡蛋外面常常沾上猪食的菜叶,冒着一股猪食的味道,那时候对这种味道的印象是“好香,好香”。剥开鸡蛋,看到的也永远是洁白的蛋清和金黄的蛋心。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鸡蛋放在猪食里煮熟,是因为猪食能更好地集中水温加快鸡蛋的断生?还是因为猪食煮鸡蛋能增添或保留某种营养?
但我明白,那时候的猪食全是干净的土里长出来的菜或者草,没有污染,也没有剩菜残羹的包裹;我更明白,外婆的鸡蛋是存了一个礼拜甚至更长时间的,一枚枚鸡蛋,是外婆小心翼翼留存下来的沉甸甸的全部给予。
我四岁那年,哥哥六岁,已经背着书包上学前班了,而我还在家“待读”。有天早上,哥哥去上学,我哭闹着要跟着他一块儿去,跟在哥哥身后跑了好一段路,外婆在我身后步履蹒跚,手里拽着两个鸡蛋,在那条狭窄的小路上追着我跑。
好不容易追上我,外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疲累的脸上满是笑容和怜爱,她苦口婆心,用鸡蛋把我哄回了家。
第二件印象很深的事是从舅舅和妈妈嘴里得知的。
外婆信仰基督教,而国家是不允许传教的,那些传教士自然也只能暗地活动。有一年,基督教的传教士到了外婆家的村子里,外婆闻讯,急忙把家里存放的腊肉和其它好东西拿出来,热情款待那些传教士,要知道,这些吃的只有近的亲戚或者家里有要事的时候才拿出来吃的,而外婆,把对基督教的信仰,融解在了这些传教士的好茶好饭里。
后来公安局的人到处抓捕传教士,外婆还冒着大风险收留那些传教士,给他们庇护。
我无法得知当时的情景,是否有些凶险,或者黑暗?但每次听舅舅们说起外婆这个故事,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副画面,外婆在那片广袤的灰土地和一排排土黄色发黑的木板房之间清晰地穿梭的样子。
旧社会把“温厚、贤惠”诸如此类的词汇植入了每个妇女的骨髓,同时也把“屈从命运、逆来顺受”这类人格刻进了每个妇女的生活。
外婆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家庭主妇,也是那个时代“贤良淑德”的典范。她从来不去镇上赶集,终日奔波于房子外的土地和房子内的家之间,她的生活除了耕作,就是服侍一家人的吃喝。
那时,外公在外面做木匠活能挣工钱,外公常常不把工钱交给外婆,外婆手里的钱是很拮据的,但她从来不主动向外公开口要钱,也不埋怨家难当,她一辈子远离浮华和热闹,默默地在那片灰暗的小天地里,守着几亩地、一个丈夫和他们的儿孙。
对外婆的深刻印象,还有一个生活细节。
每日清晨,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祷告。印象中,外面鸡叫的时候,外婆就起床了,每天她就静悄悄来到厨房背后的房檐下,默默地做祷告。
这是舅舅们讲的故事,我不知道外婆的动作和手势,我只能想象,外婆的脸上有微笑,外婆的表情里有信仰和虔诚。后来长大了,去了解基督教,才渐渐明白,基督教信念是什么。
我想,外婆温软的灵魂,无不来自她的信仰,并受其日日滋养和丰富。所以她能做到爱人如己,能忍受命运的平淡和责难,她一定是相信十字架所彰显的上帝的大爱和救恩。
外婆一辈子只想着别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她的一声,朴实无华,平淡无奇;她的一生,倾其所有,施予他人。在那个灰色的年代,外婆的好,就像是我记忆中一股难以抹去的温热,宛如醇酒,在漫长的岁月中,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