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我把出租车停一所中学校园门口休息下,学校开始放学,一个跛足女孩背着书包走了过来,看看左右,急急地说。师傅,我想做您的车。
我对那女孩说,我马上就得下班交车了,只是停在这里暂时歇一会儿。
女孩低下头,过了几秒钟,她又恳切地说:“谢谢您了,师傅。我只坐一站地,就一站地。”
那一声“谢谢您”似乎我有点心软。他看看女孩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书包,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上车吧。”
女孩高兴地上了车。走到转弯处,她突然嗫嚅着说:“师傅,我只有三块钱。所以,半站地也可以。”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孩通红的脸,没说话。这个城市的出租车,起步价可是五元。
开到最近的公交站台,我把车停了下来,把女孩递过来三块钱的手挡了回去。女孩下车在关上车门时高兴地说:“真是谢谢您了,师傅!”
我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内心不知怎么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忍。
尽管这是一次短暂的接触,但女孩的身影却深深印在我的头脑里。
也就是从那个周末起,我忽然发现,每个周末女孩差不多都在同样的时间等在学校门口。
奇怪的是,几辆出租车过去,而且车的颜色与我的一样都是红色的,但女孩看都不看,只是跷着脚等,只有看到朱师傅的车来了才招手。
女孩在等自己,我心里忽然有种暖暖地感觉。
他把车开了过去,女孩坐上车无一例外地还是三块钱,还是一站地。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专门等自己的车,也没有问为什么只坐一站地。我知道,每个女孩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他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不应该打听。
一次,两次,三次,渐渐地,我养成了习惯,周末交车前拉的最后一个人,一定是这个跛脚的女孩。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竖起“暂停载客”的牌子,专心等在校门口。
小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吧,见到他,像只小鹿般地跳过来,大声地和同学道“再见”。不过五分钟的路,女孩下车,最后总是说:“谢谢您,师傅。”
似乎专为等这句话,周末无论跑出多远,我都要开车过来。有时候哪怕误了交车被罚钱,他也一定要拉女孩一程。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力量把他们拉到了一起。
时间过得很快,这情形持续了一年,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学校要放暑假了。
这个周末,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校门口,他看到女孩拎着沉重的书包出来上车,他立刻意识到,女孩初中毕业了,以后要去别的中学读高中,我们的“约会”要就此结束了。
尽管我有预感,但在从女孩口中证实他的猜测后,我的心中还是涌出了一种隐隐地不舍和一种莫名的失落。
“师傅,谢谢您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坐您的车,给您添麻烦了。我考上了市一中,可能半年才会回一次家。”女孩说。
我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女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女孩果然很优秀,她考上的那所中学是省重点,考进去了就等于是半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
我说 :那我就送你回家吧。 女孩摇摇头,说自己只有三块钱。
“这次一样不收钱。”我说着看了看表,知道送女孩回家一定会错过交车时间,可能会多罚钱,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想和这个女孩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女孩说出了地址,很远,还有七站地。 我没有犹豫发动了汽车。半小时后,到了女孩家的那幢楼前,我停下了车。
车停稳后,女孩拎着书包下来,这时,我从车里捧出一只盒子,对女孩说:“这是送你的礼物。”
女孩诧异,不知所措地接过了礼物,然后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师傅。”
看着女孩一瘸一拐地走进楼里,我长长叹了口气。他意识到,或许从此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怅然若失的我,忽然发现他至今还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一晃,时间过去了十年,我还在开他的出租车。
这天,活儿不多,他在擦着车,无意中听到交通音乐台播出一则“寻人启事”,说有个女人在寻找十年前某出租车公司车牌照为****的司机。
我一听,愣住了,有人在找他?因为十年前,自己开的正是那辆车。
不明就里的我把电话打到了电台,主持人惊喜地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我疑惑了,这人会是谁呢?
自己平时每天忙于生计,除了同事他没有结交什么朋友。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找他,而且还是一个女的。
拨通电话,我听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对方惊喜地问:“是您吗?师傅!”
我愣了一下,这声音,这语速,怎么这么熟悉?但他一下子又想不起是谁。“谢谢您了,师傅!”女孩又说。
女孩熟悉的声音,终于拨动了,我记忆的神经。我一拍脑门,想起了一切,是她,是他载过的那个跛脚女孩。
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他没有想到,十年了,那个女孩还记着他!
两人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再见到女孩,我几乎认不出她了,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女孩,是十年前那个只有三元钱坐车的女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女孩大方地站起身,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说:“我从心底感谢您,师傅。”
我们喝着咖啡,女孩讲起了往事。
女孩说,十二年前,她父亲也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父亲很疼她,每逢周末,无论多忙他都会开车接她回家。
有一年春节到了,一家人回老家过年,为了多带些东西,父亲借了朋友的面包车。车到半路,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不慎与一辆大货车相撞。面包车被撞得面目全非,父亲当场身亡。也就在那次事故中,女孩的脚受了重伤,造成了残疾。
安葬了父亲,母亲为了赔朋友的车款,为了她的手术费,没日没夜地工作。而她,伤愈后除了拼命读书,似乎无法摆脱对父亲的思念。她觉得,她回报父亲的唯一办法就是读好书,让九泉之下的父亲为她感到骄傲。
她很坚强,什么都能忍受,却惟独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
所以,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次发生的事故。每次放学回家,当被同学问起现在为什么坐公共汽车时,她都谎称父亲出远门了。
谎言维持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遇到我。她见那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一动不动,就像父亲开的车过来,等在学校门口。
她只有三块钱坐公共汽车,可她全拿出来坐出租车,而且当着同学的面坐上车。她只坐一站地,然后花一个半小时徒步走回家去。虽然路很远,走得也很累,但她走得坦然,因为没有人再猜测她失去了父亲。
“您一定不知道,您的出租车就是我父亲生前开的那辆。车牌号,一直记在我的脑海里。”
女孩说着,眼里闪着泪花,“所以,远远地,只一眼,我就能认出来。”朱师傅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这块奖牌,我一直戴在身边。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它,我会不会走到今天。还有,您一直没收的车费,我一直都存着。这些钱虽然不多,但看到这些钱,我就觉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虽然失去了父亲,但我依旧有一份父爱。”
说着,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奖牌,挂到了身上。那是一块边缘些许有点发黑的金牌,奖牌的背面,有一行小字:预祝你的人生也像这块金牌。
这块金牌,就是十年前朱师傅送给女孩的礼物。
他们相谈甚欢,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女孩挽着朱师傅的胳膊走出咖啡馆,远处看过去,就像一对父女。
看到女孩开车走远,朱师傅将车停在路边,让眼泪流了个够。那个跛脚女孩,那个现在他才知道叫林美霞的女孩,和自己十年前因病去世的女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女儿也曾经在那所中学上学,生前每个周末,朱师傅都去那所中学接她。女儿上车前那一句“谢谢爸爸”和下车时那一句“谢谢您,老爸”,让他感受过数不清的甜蜜和幸福。
那块奖牌,是女儿在奥林匹克竞赛中得到的金牌,曾是他的全部骄傲和希望。可女儿突然间就走了,几乎让他猝不及防。再到周末,或者路过那所中学,他总忍不住停下车,看着学校大门,似乎女儿马上就会从校门口走出来,上车,喊一声:谢谢爸爸。
就在女孩坐他车的那段时间,他觉得女儿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又重新找回了一个父亲的幸福。周末来接这个女孩就像来接自己的女儿,他感到自己的日子阳光灿烂并充满了希望。可令人遗憾的是,这么美好的日子持续的时间太短、太短了……
在回家的路上,朱师傅顺便买了份报纸。一展开报纸,朱师傅就看到了跛脚女孩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对着朱师傅微笑,报纸醒目的大标题是:林美霞———最年轻的跨国公司副总裁,S市的骄傲……
朱师傅吃惊地张大嘴巴,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边读报纸,他边习惯地从口袋里掏烟。
突然,他的手触到了一个信封。他疑惑地拿了出来看,发现里面有厚厚一沓美金。朱师傅愣住了,他想不出,女孩什么时候把钱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是否就在她挽起自己胳膊的那个瞬间?
美金中间,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这样写着:师傅,感谢你曾经给我的帮助,那是只有我才能感受到的父爱……微不足道的几张美元,丝毫不能算是报答。真爱无价,您给予我的父爱,我将永远珍藏在心底。谢谢您,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