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天,我跟孩子们闲聊,说起她们小时候的事情。
本来父母子女相谈甚欢的场面,不知说到了什么话题,大女儿话锋一转针对我说:“小时候你都不管我们,头发也不给我好好梳梳,衣服穿得跟山里妞一样,有一次我在操场上玩,王老师说,这是女贞家闺女吧?你看看她妈,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也不知道给闺女打扮打扮......”
我欲“狡辩”,她拿出来一张照片作证。那是我两个女儿和侄女五六岁时的一张合影,照片上,大女儿一头乱发,红毛衣,黄裙子,下面穿绿色脚蹬裤,晒得黝黑黝黑的,确实有毁形象。
二女儿看似针对姐姐,其实也是在“声讨”我的失职:“你也不错了,每次咱妈买新衣服都是按你的尺寸买,我呢,整天捡你的旧衣服穿,一直到高中才不那么自卑,导致我到现在都不会打扮。”说着还掉下了伤心的眼泪:“你都不给人家买新衣服!”
儿子接过话茬:“我还不是一样捡你们的衣服穿?人家都喊我假闺女。”
大女儿矛头转向儿子:“还有,每次我们发生争执,你总是教训我,说他们小,叫我让着,小就有理了?”
继而,两个女儿齐声“控诉”:“你们就是重男轻女,就知道偏心你家儿子!”
02
孩子们说的都是事实。
但他们目前体谅不到的事实是:五年内三个孩子,我一个人是怎么一手带大的。
是的,一手带大,他们三个没有跟着奶奶或者外婆睡过一个晚上。
我记得晚上睡觉的时候,怀里抱着老三,床里边睡着老二,床尾睡着老大。一晚上要给老三喂奶三次,把尿几次;给老二盖被子N次,把尿一到两次;老大睡觉不老实,我用两只脚按住她两边的被角,把她固定在被筒里,我的脚凉了,就是她又蹬开被子了,我就得起来给她盖被子。
我自己已经精疲力尽,顾不上给她们梳头打扮。
老公是普通工人,我辞了工作专职带孩子,所以,衣服都是老大穿小老二穿,老二穿小老三穿。
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放弃“教育和陪伴”。洛阳那些免费的公园,我们几乎走遍;我办了三张读书卡,县城几个图书馆的儿童读物,我们几乎借读完;我们一起找来树枝和树叶,在草地上搭建狗窝一样的“凉棚”;我带他们仨到田间地头,教他们认识各种植物和小动物......
他们长大了,读了大学、研究生,目前都做科研工作。在别人眼里,我这个母亲无疑是非常成功的,可我却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他们也有“爱的疏忽”。
03
我想起我的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度认为母亲是不爱我的,关于“挨打”的记忆,曾是我半生的伤痛。
挨揍从来不需要理由。比如,三四岁我跟姐姐们一起玩“抓子儿”,母亲经过我们时,抬脚把我踢翻在地,而后离开,整个过程不说一个字,甚至没有慢下脚步;
六七岁,每次出去玩都“心虚”得很,回家前必定要找点活儿干,或是捡一把柴,或者掐野菜回来喂猪,也几乎,每次都逃不脱一顿揍,因为我捡来的柴不够干燥,因为掐的野菜太少或里边夹带了有毒的野菜等。当然,我不敢哭,经验告诉我,如果哭了,会揍得更狠;
有多狠呢?我家猪圈棚上有一堆柳树条,那是专门用来打我们的,“我们”包括姐姐和弟弟,但他俩合在一起顶多用掉三分之一,其它三分之二基本都是揍我用的,一次大约能抽折十几根树枝条;
母亲常说:“棍棒出孝子,娇惯成腻虫”。她做到了,也伤到了我。我像一只受惊的虫子,结婚成家很多年后,还是睡不安稳,每每夜半惊醒我的,还是母亲依稀的脚步和尖利的咆哮声。
04
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我说起孩子们对我的“不满”和我对母亲的“怨气”,大家七嘴八舌说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忽然发现,我们几乎都有对父母的“怨言”,母亲居多。
云霞说:“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们姊妹四个,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外婆家,母亲倒是轻松了,可她不知道我受了舅妈多少白眼,舅妈拿书夹子夹我的小指头,还不准哭出声,后来我到学校,被欺负都不敢还手,很多年里,我心里是恨母亲的,我都不愿意叫一声‘妈妈’。”
建军说:“我上初三时喜欢上一个女孩,可我看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布衫是捡我表哥的,大袍子一样罩住屁股,裤子呢,镰刀一样卷着到腿肚子处,不敢脱鞋,里边袜子前头露着脚趾头,后面露着脚后跟儿,自卑呀,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我自始至终,不相信我家穷到那种地步,能连一件衣服都买不起?还是母亲不舍得,那时候,她根本就没在意过我的感受!”
素敏笑了:“你们都很不错了,知道吗?我两岁多时得了一场病,亲生父母就把我丢弃了,养父母是在一个坟头上捡到的我。但是现在呢?亲生的母亲得了偏瘫,跟着我三年了,烦心的时候真想把她送回她儿子那里,自生自灭罢了,可我做不到啊!”
05
我从不怀疑孩子对我的爱,就像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一样。
我的孩子们,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候,逢年过节买礼物给我,每次视频都喜笑颜开;
我的母亲,每次回家都待我如贵客,每次都嫌我穿得太薄、吃得太少,生怕少吃了一口,生怕受丁点儿寒冷,生怕有一点儿病痛;
尽管如此,我们的童年还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伤痛,而这伤痛,很多是因为母亲的不完美造成的。
可我们也该明白,有我们之前,母亲也是懵懂无知的女孩,她们是因为我们而成为“母亲”的。越是珍贵越是惶恐,她们灵巧的双手,在抱起婴儿的那一刻,笨拙了;她们七窍玲珑的心,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变成了一张白纸。
就像忙碌的我无暇顾及孩子的感受一样,我每天为生计发愁的母亲,日也辛苦也填不饱孩子们的肚子,拼尽全力也得不到想要的生活,她怎能不焦躁忧虑?这种焦躁和忧虑,不拿最调皮捣乱的孩子发泄,还能从哪里减压?很多年之后我坚信,被母亲抽断的那些柳树条,每一根都蘸着五个字:恨铁不成钢。
所以,从今天起,接受我们父母的不完美,爱他们,深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