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周六,我还如往常一样,走访了几个学生家庭,虽然我的走访都是走访观花式的,看到的也仅仅是事物的表层,冰山的一角,没有触及到生活的本质,但是这些表层的现象却足以让我震撼,我能窥测到其中潜藏着的巨大能量。但愿我走的每一条道路都不是重复的。
这次我去的地方是官河村,它在蒋场镇的西北角。 刚到官河六队的小卖部前,王傲丽正好在那儿玩,他带我去了她家,一栋两层的楼房,与许许多多农村的楼房并无两样。到了她家,她的爸爸正在摘棉花,江汉平原地区地势平坦,田地广袤,气候宜人,宜种水稻,小麦、油菜、棉花等喜温农作物,此时正是棉花成熟的时节,棉花也是当地的经济收入之一。 她的爸爸沉默寡言,在与他的交流中,我们一直处于简单的对答中,为了缓和这种尴尬的局面,我也和他一起摘起了棉花,慢慢地我们之间的交谈越来越顺畅,话题也转移到了他的双腿上:
五年前,我在外面建筑工队打工,在一次施工的时候,一根钢筋从高处掉了下来,直接砸到了我的双腿上,顿时,我感到一阵剧痛,后来我被送到医院,医生说治好的机会渺茫。我向工程队要求赔偿我的损失,他们说是我操作失误造成,他们不管,无奈之下,我只好托人打官司,最终他们赔了五万块钱,而我的这两条腿从此就废了。 从那以后,我只能一直在家里了,家里的农活都是王傲丽的妈妈在操持,大女儿现在在汉口帮人做衣服,工资也不高,能够养活自己吧,王傲丽现在还小,她性格比较开朗,像她妈妈,说话大大咧咧,在学习上,我们对她也没有太高的要求,多认得几个字就行了,至于将来读书读到什么程度,就看她自己的努力了。
他的这番话,是对家庭艰难困苦的处境的忧叹,而我感受到的是他那深入骨髓的重男轻女思想。在农村,重男轻女的观念一直存在,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直接影响着农村女孩的前途,而现在知识改变命运的道路在农村也变得更加艰难起来,一个家庭含辛茹苦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出来,工资还不及那些在工厂上班的高,家长产生巨大的心里落差,再加上昂贵的求学成本让很多家庭无力承担,现实的考量更是让家长宁愿舍弃长远的利益。在思想和现实的双重作用下(还有自身的原因),农村的女孩子能够上大学的机会,似乎越来越少,更多是的农村女孩在完成义务教育之后,纷纷走上了打工之路,他们或是随着自己的父母栖身在某个工厂或作坊中学做缝纫,或是早早出嫁成为贤妻良母,或是飘荡在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之中,渐渐迷失自我。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王傲丽也在一旁摘着棉花,静静地聆听。我想她爸爸说的话语之中透着些许无奈何无助,她这么小的年龄可能无法体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终会明白。希望她还能保持这样的纯真和乐观,没有烦恼,童年与她而言,本该是快乐烂漫的,如果过早地承受家庭的艰辛反而失去了生命的亮丽的底色。
王傲丽有个温暖和谐的家庭,还有父母及姐姐的关爱,她是幸福的。然而和她同村的张天意有着太多的不幸。
张天意在官河村很有名,一问便知,这与上次我去走访的情况大相径庭,询问沿路的村民,人人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不过,他们会顺带说一句:造孽的孩儿啊!张天意被人熟知,不是他的顽劣任性的性格,而是他那凄惨的家世。他是个孤儿,在他出生几个月之后,他的爸爸就离家出走了,从此音讯全无。据附近邻居说他的爸爸之前应征入伍当过兵,因为无法忍受艰苦枯燥的部队生活,所以在部队里呆了不到三个月就当了逃兵,后来染上了毒品,从此负载累累,有家难返。关于他爸爸的下落,村里人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在外面贩毒被抓判了无期徒刑;有的说他还在逃亡之中,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张天意的妈妈是四川人,患有精神病,时好时坏,有一次,他的妈妈将自己服用的药物给张天意吃,他吃了之后,呕吐不止,幸亏及时送去医院抢救,才得以脱离危险。后来他的妈妈被娘家人带回了四川,从此也断了联系。现在张天意和他的爷爷奶奶相恃为命,家里的开支主要有政府的救济来维持。
9-06号,是张天意家的门牌号。
一座低矮破旧的瓦房夹在两栋楼房中间,渺小醒目,外面有个小院子以及两块菜地,院子旁边是一间没有盖瓦的废弃小屋,上面缠绕着瓜藤,从正门走进去,房内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半边墙壁已经垮塌,只剩下几根横七竖八的横梁,一旦雨天,雨水就会随时浸入房间内,就如《项脊轩志》所描述的那样“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斑驳残损的墙面赫然入目,还有那些旧衣物随处都有,一些杂物也混杂其中。 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似乎已经放了很久,从未动过。难以想象,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会是什么样子。 我喊了他的名字,他从一条狭窄的过道里跑了出来 ,笑呵呵地向我问好,还是那双天真灵动的双眼和那张可爱的脸庞,我绝对想不到他是在这般破旧不堪的环境中生活成长的,我从那双明媚的眼睛感觉不出任何的痛苦和无助。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安和难为情。反而是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我随他沿着过道进了厨房,
一个头发蓬松,面容枯槁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看到家里来了不束之客既惊讶又高兴,用手不断地跟张天意比划着什么。这是他的奶奶,她是个哑巴。 张天意准备做饭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我说你们中午怎么还没吃饭,他说不是,他正在做晚餐。他们一天只吃两餐:早餐和晚餐。 放假的时候,都是他做饭,每天早晨六点钟就起来给爷爷奶奶做饭吃,等到下午两点钟左右再做晚饭。 他的奶奶在灶前生火,他就负责炒菜,偌大的一口锅占据了灶台的一半面积,他手上拿着的锅铲很大,拿起来也显得费力,他炒了茄子和莴笋,分量足够六七个人吃,他说多炒一点,可以留着明天吃,这样明天将剩菜热一热,就不用再放油了。 他的爷爷早晨就出门了,说是去领低保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在学校见过他爷爷,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都是穿着一件蓝色布褂,头上戴着草帽,手上拄着拐杖,每个星期中途的时候,他都要去学校看张天意,每次都是步行前来。从家里到学校一个来回至少有五六里路,对于一个年迈的老人而言,每一次的出门无疑是一次长途跋涉。张天意叫他不要来,他不肯,还是依然如故,每次也不为其它的事情,看完张天意后就回家。
吃完饭后,我让他领着我去其他几个学生家里,他满心欢喜。我们先后到了李子航、刘恒、徐丫、张茹的家里,这几个学生家庭条件都还不错,他们的家长都嘱托我将他们的孩子严加管教,当他们看到张天意的时候,总是不由得感叹起来,言语之中,就是说张天意不懂事,不上进,家里都成这样子,还不努力读书,将来怎么办。每当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他就故意躲开。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希望这个世界没有恶心,还想自己将来能够成为科学家,发明一种药,能够让他的奶奶开口说话。一个希望世界没有恶心的孩子心中究竟藏有人们多少恶意,我们不得而知,对于一个懵懂初开的孩子而言,他还不能深刻体会到大人的怜悯和同情,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人们的言论就像一支支利箭刺向他的内心深处,无处可挡。
茨威格说,一个人如果没有肌肉,以后还可以弥补,而智力的飞跃和心灵的内在理解力,只有在塑造精神的关键几年中得以实现,一个人只有早早学会敞开自己的心灵,日后才能将整个世界纳入心中。过多的怜悯和同情只会加深他对这个世界的误解,只有当他敞开心扉,去关注这个世界的冷暖,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周围的关爱。
日暮西沉,再一次地走访让我的心中感到怅然,在回校的途中,我想到了歌德的一首小诗,来结束这次难忘之旅:
我们是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投进这个大千世界,
无数波涛从四面向我们涌来 ,
周围的一切使我们兴趣盎然 。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
而且时时刻刻起伏着微微的不安 。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
却又被各种尘世的纷扰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