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从师专毕业的我,曾无数次幻想着将来作为老师的模样,那些都是教科书中堪称大亨的教育名家。李镇西,魏书生,于漪……一连串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的过了无数遍。直到2006年8月,我被分配到临潭县羊永乡李岗小学任教,这些名字突然就不再伟大。记得报道的那天,下着毛毛雨,软软的红胶泥一脚踏下去,我崭新的皮鞋立刻就不见了。等到把脚再提起来时,我的黑皮鞋立刻又变成了红泥鞋。我和父亲艰难的走着,父亲背着我的行李,走在我的前面,并让我踏着他走过的脚印,果然,这样走起来,轻松了许多。
当我和父亲走到一个打麦场时,李岗小学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由三排瓦房组成的学校,土围墙已经破损不堪,豁豁哑哑的,有一处已经倒踏了。接待我们的老校长是本村的,五十多岁了,马上到了退休的年纪。简单的交待了几句,便引我来到了自己的宿舍,也是办公室,一桌一椅一灯一床的办公室,桌子是纯木打制,隐约可以分辨出最初的油漆是枣红色的,不知道陪伴了多少任主人。深蓝色人造革包裹的软椅,底下装弹簧的三条木条松散了两条,弹簧像什么动物的内脏似地耷拉下来,根本无法落坐。父亲为我叮叮咣咣地好一阵敲打之后,才能勉强坐上去。
由于是复式教学,给我分配的课程是二四年级数学和三五年级语文。当我第一次正式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台下的几十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教室里没有一丝杂音。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教师这个职业的神圣——不是标语口号式的,不是红烛春蚕般的,不是“工程师”“奠基者”这些平素耳朵都磨出茧子来的赞誉依附在自己身上的那种麻木的感受,而是心灵深处一瞬间的震动。
几十双明亮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教室里闪烁着火焰一般的光芒,不带一丝杂尘,黑葡萄一样清纯而整齐。那一刻,我仿佛变成了一位富有的庄园主,一瞬间就拥有了无数颗宝石。我下决心,一定要作个好老师。
教书前照例要熟悉学情。二年级的数学,原本是简单的,但在全学区的成绩排名却在倒数行列;是一位临聘教师教的,据说我分配来接替了他带的课后,他被辞退了。我的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但一闪念就过去了。
每天把升到二年级后“十以内加减法”还计算不顺溜的十几个“差生”留下来,让他们拥在我的床边,为他们补课,一遍又一遍地讲“凑十法”,并口头出题,让他们演算,逐个地检查练习本,纠正错误……不知不觉,校园正中的那棵刚来时还绿的发亮的李子树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枝桠了,秋去冬来,天渐渐地冷了。
需要给孩子们教室里生火炉了,我和五年级稍微大点的男孩子们挨个把每个教室的火炉重新裹了一下。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来,想着等孩子们来到教室便能有火烤,就走进教室开始生火。想法是好的,但我生了好多次,就是生不着,直到孩子们来到教室,我还是没生着,倒是把自己弄得像个大花猫似的。最后,还是那几个和我一起裹炉子的男同学帮我生了火,不知是因为我的认真还是孩子们的爱心,从此,这几个男同学一直承担了学校教室的生火任务,直到他们毕业。
乡下的孩子,接收知识的渠道太窄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死记硬背。一天下午,我见老校长将六年级一名学生留下来背书。只见他双手倒背、捏着卷成卷的语文书,老和尚念经似的背解词:
“九月九日就是重阳节,重阳节就是九月九日”;
“九月九日就是重阳节,重阳节就是九月九日”……
放学后空寂的校园充斥着他可笑的背诵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像从花生米中吃出了一糠老鼠屎,我终于按捺不住,撂下正在批阅的作业,出门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非但机械地要一遍又一遍诵背“九月九日"这般简单的词语解释,而且,更令人发指的是,在背诵“茱萸”的注释时,把“据说可以避邪”的“邪”,读成了“牙”,并且读得很重很重! 初为人师的时候,就是这样较真。可就是这样的较真,两年多时间里,我所带的班级的成绩,从倒数终于上升到全学区的第一,我也被乡党委评为优秀教师。老校长告诉我,乡上在此之前,还从来没奖过一名村学老师,你是第一个,我暗自窃喜了许久。
后来,因为生活的缘故,2012年3月,我离开李岗小学,调到城关第一小学任教。在我离开李岗小学的那天,有好多人来为我送行,有大队书记,村主任,老校长,还有李岗小学的学生,但更多的是学生的家长,李家阿婆,强家大妈……还有很多,他们都拿着家里的洋芋,粉条,清油,腊肉,纷纷要我带着。“县城里,啥都要靠钱买,你把我们的娃教的这样好,这就是我们的心意,你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六十多岁的王红菊奶奶说着,眼泪都流了下来。眼泪在我的眼眶里直打转,最后终于也都掉了下来。最后,在我和老公的再三推辞中,我只带了一袋带着李岗泥土的洋芋就匆匆离开了。路上,我给老公说,这就是我在李岗坚守的结果。老公笑着说:“那是,就连魏书生,李镇西这样的教育大亨都没享受过你这待遇。”
来到城关一小,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毕竟是县城,学校设备不但要比乡下好许多,老师们的水平也要比乡下好许多倍。虽然在李岗小学,我锻炼了许多,提高了许多,但我还是诚惶诚恐。刚来的时候,给我分的班是四年级的数学课兼班主任。当时负责教学的副校长马碧黛对我说:“尕王,这个班学生问题比较多,你要下功夫,好好管理啊!”我笑着说,我一定会教好的。
接下来的相处中,让我大跌眼镜,县城的孩子,的确比乡下难管理许多。一名姓丁的学生,仗着班上个头最高,总是揪女生的辫子、扇男生的耳光。多次耐心劝说无效后,忍无可忍的我在一个放学后师生大多已经离开了学校的下午,将他带到办公室,关上门,狠狠地用巴掌修理了一顿,并随便说出一连串金庸武侠小说中的绝世武功,什么双门关耳,雪花盖顶之类的,我也练过一阵。然后质问他:
“是不是想和我练练”???
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教英语的唐玲玲老师。唐玲玲告诉我:“你摊上事儿了,这儿的学生,重话都不敢说,你倒好,还修理,就等着家长找你算账吧!”我听后,不禁发怵,但我已经修理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面对了。我在惶恐中度过了两天,也没有家长来算账,更没有学校领导找我谈话。我的心轻松了许多。说来也奇怪,修理的效果显然是良好的,从此这名学生再也不敢在班上生事了,并且还传播出了“老师有武功”的小名声。几年过去了,我以为这名学生会记恨终生的,但是,许多教过的学生见了我都不认识了,唯独他,每次见到,都要抢到我的面前问候,言必称老师。
班上还有一名叫敏靓的小女孩,长大挺水灵的,打扫教室都是最认真的,就是学习差的不是一般。我通过家访得知,小女孩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做生意,小女孩每天要照顾年岁已高的爷爷奶奶,做饭拖地洗衣服,做完家务后都累瘫了,从来顾不上学习。以前都是随班就读的,她的成绩不计入老师的教学成绩,所以,他在班里的存在感很低。班里的孩子都不愿和她玩,慢慢的,我发现了小女孩有严重的自卑。于是我大胆的尝试着接近她,关注她,给她课后开小灶,从最基本的加减法开始辅导,慢慢的她能从个位数考到二十多分了。我又发动班里几个学习好的学生主动找她一起玩,一起写作业,使她更快的融入集体的生活。到六年级毕业时,我怀上了双胞胎,孩子们见到我挺住大肚子为他们上课时,她们变得更懂事了,学习更勤奋了,从不惹我生气。敏靓更是懂事,专门给我送了一个坐垫,让我垫在凳子上,很是令我感动。后来,凭借他们的努力,在毕业水平测试中,我们班拿到了全县数学单科第二名的好成绩,敏靓同学的数学成绩,竟然达到了全县的平均分,我也得到了临潭县优秀教师的荣誉称号。
如今,我已经在第一小学工作了七个年头,加上我在李岗的六年,整整十三年。已经在走过了自己教学生涯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这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我深深的懂得,教育从来没有捷径,有的只有专注和坚守,还要配上百分之百的对学生的爱。这样,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你会在某个街道的拐弯处,轻轻地遇见你的学生。而她们,总是一脸惊讶的说,老师,这些年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