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第一个月,从70多块钱的工资里取出十块给婆婆,她竟激动地擦眼泪。原来,这是第一次有子女给她钱。
侄子侄女们在院子里玩累了,到笼里拿了一个馍,被婆婆骂:“咋不到你屋里吃去?”
都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那时,公公婆婆都六七十岁了,光儿子就五个,怎么会没有人给他们钱呢?自己的亲孙子吃一块馍馍,都不舍得吗?
后来慢慢知道,的确是没有人管他们。都觉得他们偏心,觉得别人得的好处多,该管。春节的时候 送个馄钝馍,八月十五送包月饼,就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
我看不下去,但在家里,我们排行小,不好意思说别人,就尽自己的心,给钱,给物,逢年过节专门回去陪他们过。几个妯娌不约而同地说:“咱爸几个儿子,就供你一个上了学,你好好管。”是他们自己上到初中死活不上的,但也没人跟他们较真。其实,除了我,他们一家人都是这么想的。开始几年,我们还贷款买了两辆公交车,交给他几个兄弟跑。一是想着我们有工作,总比他们在村里强些,能帮一点是一点。二是以为经济条件好了,会“仓廪实而知礼节”,大家也好相处。谁知道, 他们将赚的钱拿出去放高息,我们贷的款却没人还,要的紧了,就说生意不好,要不就说车坏了, 跑不成。时间一长,我们实在受不了,不得不赔钱把车卖了,把贷款还上。但兄弟之间,就有了罅隙。
有一次,给公公婆婆缝了两床新被子送回去,在屋里串门的邻居见了,夸婆婆有福气。晚上,一个 嫂子就给我打电话:“那是他女子该做的活,你一个媳妇逞什么能。”我听了很是生气,就回了一 句:“我不知道什么是女子该做什么是媳妇该做,我做我的,关别人啥事。”
后来,婆婆半身不遂,平时都是公公伺候,我偶尔也回去帮他们洗洗涮涮,婆婆熬煎地说:“一天净连累人,啥时候死了就不受了。”我安慰她:“你养儿养女的,让他们伺候也是应该的。”她苦笑:“唉,没有人爱见。”我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还有我们呢 。”想不到,婆婆沉不住气,把这话传出去了,哥哥嫂子们就问到我们跟前:“ 你是好的,你好好管,以后我们都不管了。”我心想,以前你们也不管呀,但不想和他们争论 。
村里的宅基地,本来是一人一座,但因位置有好有坏、有大有小,也就有了纠纷。被请来做中人主持分家的老汉,来了六七次都分不下去,公公闷声不响地吃不下,睡不着,长吁短叹。我想,反正自己又不在村里长住,把别人不要的给我算了。没想到,从此以后,每年春节回村,就成了一场噩梦。
不说回到村里住不惯,单单是春节前的打扫、准备,就把人愁死了。水龙头在院子里,用水要一桶 一桶拎回来,用过的脏水又要一桶一桶地拎出去。屋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炉灶,冬天的水冰凉刺 骨,也只得忍着。每年招待亲戚的宴席都是我们准备,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个兄弟也会来叫亲戚, 但常常是连他们都一起在这边吃了。准备一二十人的饭倒没什么,就是吃完的杯盘狼藉,要一个人 清洗整理,让我愤愤不平。但大过年的,而且人家一吃完,就坐到炕上陪亲戚打麻将去了,我不会 玩,只好干活。所以,过年对我来说,真正是过关,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熬煎,连买新衣服的心劲都没有,反正那几天我都是在村里干活,买了也穿不成。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单纯青涩,没有见识也没有勇气,面对种种算计愚弄,只会隐忍,是多么可怜啊。虽然知道了,农民并不是想象中的淳朴和善良,家庭也不是想象中的友爱和亲密,却像鸵鸟一样缩起脖子,把头藏起来,以为不看不说不想就没事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该来的怎么 也躲不过。
大嫂因为和姑姐有一点经济上的来往,后来一个说钱已经还清了,一个说还没完,争执不下。到了 过年的时候,姑姐的几个孩子开着车来走亲戚,结果,人在炕上坐着,车却被我的大嫂、他们的大 妗子泼上了粪,几个孩子要冲出去打人,我们好不容易劝住了,但心里着实气愤,觉得这样做太过 分了。到了晚上,我们还在屋里议论这事,谁知大嫂会躲在门外偷听,末了,她气势汹汹地冲开门 ,跳着脚破口大骂,公公婆婆坐在炕上不敢吭声,我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几乎愣住了。大概见我们软弱好欺,她变本加厉地还想过来拉扯我,说我不要脸,住她的房子。
其实,那房子是公公婆婆一手盖起来的,我回村过年就跟公公婆婆挤在一起。因为分家时,把这座房子分给了老大,她就认为我是住的她家房子。本来分家时我一让再让,平日里又忍气吞声,就是不屑跟他们一般见识,怕惹人笑话。回村过年,忍受着种种不便,吃苦受累,为的是公公婆婆年纪 大了,村里的几个兄弟不管,不忍心看他们冷清可怜。结果,我平白无故受欺负的时候,没有一 个人仗义执言,只有我不到十岁的儿子,霍地站起来挡在我前面,怒视着冲过来的大嫂。她胡乱轮 了几下,终究没敢再上前,却回身滚到供桌下面,喊:“要气死人啦,要气死人啦。”
我望着她,又气又恨又觉得悲凉耻辱,公公还在喊“快叫医生”,我没理他们,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最后,医生还没进门,她倒自己爬起来了,一边叫着“我和你没完”,一边气呼呼地走了。 直到她出门好一会,公公婆婆才敢叹着气说:“看这像啥。”可是到了现在,我对他们一点同情都没有了。正是他们的欺软怕硬、不辨是非,才纵容了家里的乌烟瘴气,而我,还自以为神圣高尚地在想着尽孝。我们都是可怜之人,也都有着可恨之处。心里的结越来越大,几乎成为死结。
如果一件事让你感觉痛苦,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回村过年,不仅没有使我体味到团圆的喜庆,反而让我感觉亲情越来越淡,离家越来越远。我不想单纯地指责控诉别人,像秦香莲,泪水涟涟,或者是像祥林嫂,喋喋不休。我努力把自己从过于强烈的情绪中抽离,诚实勇敢地面对以前不屑、不敢面对的偏狭、丑陋,不断地反思,不断地抗争,希望不再深陷伦理的泥潭,不再被复杂的亲戚关系牵制,爱得有力量,善良得有锋芒。
一个人对自己的态度,决定着外界对他的态度。现在,无论对公公婆婆还是兄弟妯娌,该我尽孝的,我尽;该我付出的,我付,但我再也不难为自己去讨好别人,别人的眼光和议论也不再成为我的困扰。谁想说什么就说吧,那个城里来的小媳妇,通过生活无情的教育,懂得了有规矩才有方圆,有尊严才有幸福,她已经走过了漫漫长夜,迎来了清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