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那条小河日夜流淌不息,哗啦啦唱响在每一个有风或无风的日子,它从大别山北麓流出,最后流到哪里我至今也不清楚。
(一)
小时候,母亲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听着觉得真是太美太壮阔了,竟然嫌弃起屋后的小河来,我们的河又窄又小,没有艄公也没有白帆,河里有的是数不尽的石头。岂知在那水底悠悠的蓝天下,在那两三米宽的世界里,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它伴着我入睡也伴着我醒来,从来没有人担心它会干涸。风和日丽的时候,河面上波光粼粼,飞鸟和蜻蜓经常来来回回飞过两岸,仿佛在和水底的游鱼互相致意。水深处的水草向来孤独,没有孩子愿意去接触它们,一阵小风就能够让它颤动的心满意足。雨季一到,河水暴涨,有时能漫向两岸的庄稼,有时能冲毁小桥,河水轰轰隆隆地从村子中流过,成为那百川灌河的一支。
不过记忆中最多还是它温婉的样子,水深到小腿脖或小腿肚那么高。漂亮的叶子姐,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河水中松开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然后弯下腰,头发就在水中来回荡漾,阳光的金黄色照在那清纯无暇的脸上,美丽极了。河岸两边的女人们和姑娘们,有的说说笑笑,有的沉默不语,都在棒槌上下飞舞的节奏中,在小河哗啦啦的流水中,送走了光阴。耕种季节,男人则挽起裤腿扛着锄头在河边疏通水渠,河水就从一条渠到另一条渠,灌溉进家家户户的田间。
孩子是最快乐的一群,三五成群地光着脚丫,拿着一个小网,一个小桶或者什么也不拿,看到附着在石头上的螺丝会嘲笑一番,看到惊慌的游鱼会激动的不知道怎么下网,看到横行的螃蟹则勇追不舍,河水里的石头让鱼和螃蟹多了很多藏匿和逃跑的机会,你刚翻起一块石头,趁着河水浑浊,它们便一溜烟跑个没影。往往在河中游走半日,所获也非常之少,回家之后衣服湿漉漉,还要挨家长一顿臭骂,可孩子们总也不长记性。
我常常想,河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石头,也许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姐姐告诉我。石头的颜色和形状千差万别,有棕褐色的,有乌黑色的,有白大理石色的等等,圆形的方形的楔形的,你所能想像到的姿态它们全都有。大块头的被人选中铺成过河的石路,或者堆起来形成一个水潭以便于大家洗衣服洗菜。小石头就静悄悄躺在水底,等待某天一个男孩子的小手翻开它。
(二)
姐姐拎着一桶衣服在前,我拿个棒槌在后慢悠悠跟着,绕过小奶奶家的牛圈,那条老黄牛慢条斯理地嚼着干稻草,偶尔扭过头赶一下脖子上揩油的苍蝇。
小奶正在门口择韭菜,看见我们就说:“洗衣服呀,你们最好下午再去,我刚回来,昨晚下了一阵雨,那水还浑的很。”
姐姐回答:“下午要去俺姥姥家,得赶紧把衣服洗好呢。”
“嗯,那你们慢些,才下过雨,路滑。”小奶一边用手拢了拢头发一边说道。
我和姐姐走过池塘走过谷场,走过大娘家屋后的那颗柳树,来到了河边。日常洗衣服的那些石头都已经被水淹没了。我们沿着河岸往上走了大概有十分钟,终于在一个更大的水潭前停了下来,姐姐蹲下来,在水中用力抖动着衣服,然后利索地搓揉拍打,我就站在河岸上,脚边是暗黄色的青草地,眼前是半浑浊的河水。
世界那样安静,只有水流声。正在发呆,看见几个大人面色焦灼地来到水潭前,“小姑娘,洗好了没,赶紧走吧,我们要打捞。”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大汉说道。不知道是姐姐已经洗好了还是害怕的,赶紧提着一桶衣服,拉上我走了。
远远我听见一声嚎叫,姐姐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从姥姥家回来后,听大人们一直在议论,邻村谁家四岁的孙子没了,尸体就是在那个水潭里打捞上来的。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只是想,小河怎么这么狠心,夺走一个孩子的生命呢。这件事让我对小河生出一分忌惮,不过大人们依旧去河里洗衣服,小伙伴依旧偷着去河里捕鱼,男孩们还是会在夏季去水深处游泳嬉戏,小河的水也依旧清澈。
(三)
当我再大一些的时候,一座坚固的石桥从小河上横跨而过,河水再也漫不过桥了。柏油路把更多的村子紧密连接,沿着那条路,人们逐渐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小河依旧哗啦啦流着,只不过水似乎变的少了。我提了一桶衣服去河边,洗着洗着忽然豆大的雨点开始拍打我的头,我赶紧提了桶钻到桥洞下。雨声没有了,只有水流在桥洞中的回声,偶尔桥上方传来一阵车轮的声音,世界变的很奇怪,极致的安静和极致的吵闹我都能感觉的到。
第一次到桥上去看小河,那蜿蜒的姿态让我心生敬畏,多年的冲刷让它千疮百孔,可是它依然保留着最初的模样。不知道它流淌了多少年,也不知它还会流淌多少年,它默默吟唱着也滋润着山沟里的一方土地,对它而言有没有信仰又能怎样。有时会到河边看风景,看河边的野草和别处的有何不同,看这些年来,那些洗衣服的石头是否改变,可是丝毫找不到踪迹。在河边看从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阴雨绵绵打着伞的老者,天晴气爽骑着单车的姑娘,还有放学后雀跃而过的孩子,我终于长成了一个大人。
对家乡小河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也许已经淡成一幅画了。不过,在别处再也没有听过那样哗啦啦的流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