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两年后又见到大冉。在那个阳光有些毒辣的日子。
我站在火车站的出口,远远的看见一个松垮宽宥的男人向这边用力挥舞着胳膊。熟悉的脸庞闪着光。满头的汗水都无法淹没这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的热情。
大冉从我手上接过行李,笑的咪起眼睛。“两年了啊,难得你还会回这里。”
我淡淡的一笑,“是啊,出差,正好路过。”
简单的寒暄了一番。我们从丁字桥坐车出发,一路沿着熟悉的大道左行又拐。最后走上忙忙碌碌的人群街道。看着眼前往后倒退的风景,觉得仿佛时光留念倒转过身子与我擦肩而过。几年不见,这个城市也终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离开了谁也一样可以光鲜逼人。
倒是大冉,让我感到吃惊。活脱脱的像变了个人一般。
我打量着眼前将近三尺的腰围,一身松垮的篮球短袖,还有脚上黑色的凉鞋。土的不能再土的造型,再加上一头凌乱而有些油腻的乱发。什么时候大冉竟然会变得如此散漫放荡不羁,倒让我不禁有些感慨岁月这个无情的旁观者总是这样作弄人。
大冉是我在大学同宿舍的室友。感情一直要好。同吃同了四年,让我对这个家伙的脾气也习性了如指掌。与我不同,大冉不算是个性格孤僻的人,喜爱热闹,爱折腾,但偶尔也会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默默的享受自己生活。要说出众的才华也谈不上,但还算有些小资的论调。时不时会写首小诗,又或者是愤青感慨于世的小作。但可惜都没闯出什么名气。所以导致这漫长而又稍显短暂的四年中,想出头,可脚尖不够,大冉都只不过是平平凡凡的大学生中最普通的那一类。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遇见时,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黄毛小伙儿忽然窜到面前,紧紧的握住我的手,大大咧咧的说,“欢迎欢迎,祖国的新同志们!”
我当时惊吓不小,不只是因为这突然的举动,更是因为看见那头根根软榻的黄毛盖在那张脸上,别扭异常,平白的就生出无限的违和感来。
大冉长得不算好看。
这不算什么。事实上,在中国的很多大学里帅哥都是比“长得稍微好看的”女生都要更加紧缺的资源。如果单单看脸的五官来讲,我们必须得承认大冉一定是属于惨不忍睹的那种。小眼睛,单眼皮,塌鼻子,和一张稍显肉感的嘴唇。也许扫一眼没什么,但如果你认真的看下去,就会很惊奇。这些所有违背人类美学的构造竟然都在这张接近于方形的脸上得到了完美的组合。仿佛天生便独特的存在着。
但幸亏好在五官对称,一样也不缺,个个都长在合适的位置,所以也不至于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以前大冉总是在意这个。颜值高低与否,他心里有数。从小到大没少受过挫折。虽然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一个跟你并无血缘关系的人长相如何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有些话里话外的意思,总能让大冉的心里一次次的刺痛。
“我长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记得大冉曾这么对我说,那个时候他依旧顶着一头特立独行的黄毛在校园里“横行霸道”,惹得行人纷纷侧目,倒让我也无辜牵连,“如果要是有选择,我也宁愿从新回炉重造一番,起码别是这个模样。”
虽是这么说,可他说的云淡风轻的。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却感受到这个嘴硬却心软的男孩若有若无的悲伤在眼前涌起。
长成这个样子,毕竟并不是我们主动就能选择的事情。
“长相什么都其实都是其次,主要是内涵。”我尝试着劝慰,但到头来依然是老生常谈。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内涵这个东西吧,也是个很讲究的东西,得分人说。只有当别人认可了你的皮,才会有兴趣走近你的心。内涵才会凸显。可如果从一开始就让人丧失了信心。那这个内涵便和烂在肚子里没消化的零食没有什么区别。
显然,大冉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对于这些从小到大伴随着他成长的“恶意”,大冉选择了去刻意的回避。
不是生活主旋律的东西,那么就该把它们放在合适的垃圾堆里。他自己参加了很多活动,也结交了不少人,渐渐的将自己受伤的心灵暴露在阳光之中,以为这样便能杀菌消毒,落个身心健康。
可他没料到阿丽的出现。
对于所有青春期的男孩来讲,他们无处安放的荷尔蒙并不是像小说中所说的那样凶猛的喷薄,大多数都被选择了在对某一个女孩暗恋的过程中细水流长。
大冉爱上了这个姑娘。
是的,也许在这个地方用爱这个词太过严重,可在那个所有情感都可以完美隐藏,却又蓬勃生长的年代里,爱或者喜欢,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因为无论是属于那一种状态,女孩们在男生的眼睛里都像是一道光。一道能照出世间万物的光芒。能够让所有的感情都羞于隐藏。
大冉试着想要追求她。他也这么做了。事实上,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曲折。也许故事总是要有时间的引渡。三个月后,我惊讶的发现那个早已在我眼中成为“标志性文化”的黄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正经有力的黑色短寸,和下面那一张稍显抑郁的脸庞。
我们约在学校后街喝酒,至始至终大冉没有提过这个女孩的名字。
我看着大半瓶的酒从他的杯子里一遍一遍的过,像是看见那些个曾经让大冉暗暗兴奋的岁月在这些液体里无声的夭折。最后腐烂。
“失恋没什么的,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老生长谈。
大冉低着头,恶狠狠的喷着酒气,“没有失恋!”
“哦?”我呆了一瞬,“那,,,不挺好?”
“是压根就没恋过!”他又一饮而尽。醉眼迷蒙。
我暗暗佩服大冉的酒量,嘴上却只能跟着劝,“就算呗女孩拒绝了又能怎样呢?对于男人来讲,这才是真正该骄傲的经历。你应该振作,也许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你意识到自己哪里的不足,下次不就可以改过来吗?”
“是吗?”大冉忽的抬起头看我,眼睛里像有光芒一闪而过又覆于湮灭,“那如果是因为我的长相呢?可以改吗?”
我捏着筷子的手凝在空中。
我没有想到即便过了这么久,这个让大冉始终也迈不出去的坎又横在了他的眼前。
事实上女孩并不是什么外貌协会的人,事情也并不是如我当初所想一般如此凉薄。大冉和女孩结识了很久,直到那天,才终于鼓起勇气邀请女孩去看他们学院举办的演出活动。大冉是话剧的演员,很早时候入的团,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为演员是他出生之前的梦想。等到真正出生后,这个梦想便随之破碎掉了。
那晚,女孩和几个闺蜜就坐在观众席的前面,看见大冉顶着一头黄毛,从幕布后走向台前。他饰演的雷雨中的周老爷子。这个形象从一开始便让所有人差点把牙齿笑出来。大冉挠着脑袋,在台上装腔做调的念着一便一便的台词,目光飘来飘去,却始终不敢往台下看。
对大冉来说,那才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荷尔蒙汹涌喷薄的一晚。
演出结束,大冉从舞台后草草的卸了妆,想要在散场的人群中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他愣住了,在人潮涌动的河流中,他看见一个精瘦的男孩缓缓走近,伸出手掌搭在了女孩的头上。
这个动作传达出的意思,暧昧但又明确。
大冉待了好半晌。一瞬间觉得有些想笑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疼痛。他想这个节目还真是烂吧,什么也没演好,自己也没有演好,所以观众都走了,都走了。
也许是他的黄毛的确是有些瞩目,女孩终于从人群中发现了大冉,她挽着男孩的手走到大冉面前。笑的光明灿烂,“你们节目真的不错,”
男孩在一旁很合适宜的补了一句,“是啊,挺不错,我来晚了所以没看到,你这个形象,挺有意思的。”
“的确很有意思”女孩附和。
大冉抬起眼睛。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扎了他一下,他望了望女孩含义莫名的笑,又望了望男孩,一张陌生的脸,那张面容较好的脸庞,即便是笑也带着浅浅的酒窝。就像是某束越光黑暗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晃的刺眼。
是啊,真有意思。大冉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遍。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的确如大冉所说,这根本连“恋爱”都算不上,只是男孩与女孩最普普通通的故事。
他挣扎许久,最终他们的关系走到了相互朋友,就像是走到了某处山崖边,便再也无路可走。
大冉笑着跟我说,“你是没看到,那个男孩是真的帅,真他妈帅啊”
他大声的说着,像是在笑,又像是混着眼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能理解这无可发泄的感受。
我明白的。
他一个劲的喝着酒,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酒真的能让人忘掉忧愁,而是这样更加像一个仪式,一个告别过去,但又对过去恋恋不舍的仪式。
庄重,自由,又像是无可寄托。
“其实女孩不喜欢我真的无所谓啊,”大冉坐在饭店门口,抱着双腿,眼睛因为酒精而涨成红色,“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难受吗?你知道吗?”
我站在他的身边只能摇头。
“你不知道的,不会明白的,”他又低下头去,一段一段的叹息像漂泊的酒气,“我伤心的是因为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不只是真的丑,而且还心甘情愿的当了这么多年的小丑。他们说我很有意思,是啊,我可真有意思,一个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搞不清楚就敢大言不惭的人可不是真有意思?我能懂什么,我什么都不懂。”
他越说脸色越红,整个身子都像是在微微的颤抖。我蹲下去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也一定不是你想的这样。”
“曾经我以为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我能够不认命,不去计较,一切都会变的不一样,我故意将自己打扮的与众不同,就是要希望别人明白,我不好看,但我不在乎,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样才能装作自己真的不在乎。可我错了,我又能懂的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小丑,胡乱的折腾,都只不过是一个人自欺欺人的舞蹈。”
“你看过独舞吗?”他低着头,自顾自的说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抱紧肩膀,“独舞这个东西啊,看上去很美的,可跳的是一个人漂泊的孤独。没有人能帮他,一切就只有那个小小的舞台,小小的圆,舞台之外是这个世界的观众,可惜现在这个社会大家并不怎么喜欢看小丑独舞。”
“大冉,别说了。”我低声喝止他,感觉这个男孩似乎终于要承受不住身上的重担倒在我的面前。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大冉”哈哈大笑起来,又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一遍一遍。最后一摇一晃的走远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单薄无助,最后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中午去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吧!”大冉的说话声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已经这么久了,这些事仿佛还像一场烟雾缭绕在眼前。也不知现在大冉还记得吗?
我收回了视线,“好啊,再来一箱酒。喝不完谁也别想走。”
大冉笑了起来。
我们又坐在了这个熟悉的位置上,一切仿佛只是快进了一秒,时光接上,我们便又可以端着酒杯继续之前过往。
酒过三巡,我放下酒杯,犹豫着问大冉最近生活状况。
“挺好的呀!”大冉啃着猪手,一嘴油腻,“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我笑了笑,“几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正常,都会变的。”
“胖了!”
“对,现在160多斤呢”他继续啃着猪手。说的轻描淡写。
我迟疑了一刻,“你以前穿衣服也不是现在这个品味啊,这么土!”
“哈哈哈”这个神经迟钝的家伙竟然笑了起来,满脸猥琐,“衣服什么的穿个舒服就行,干嘛在乎那么多?”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我望着他的眼睛。
“是啊,”大冉放下猪蹄,擦了擦手,“以前不知道,以为世界上有些事是可以改变的,现在无所谓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愿意看,长成这样,穿什么有区别吗?”
“大冉,”我深吸了口气,“我觉得你这样像是在放弃自己。这样不好”
“放弃吗?”大冉挑起眉毛看我,“我什么也没放弃啊,我能有什么可以放弃的吗?
毕竟,老天爷,本来就没给我什么可以拿来放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