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下的强壮杨树上,枝叶在夏季阵风的吹拂下。变出的一道道的银色光斑,在两个迷惘而懵懂的年少之人的眼睛里闪烁、迷离,最后变作一道遥远的影子在蜿蜒的村镇小径中隐隐遁去。那就像是记忆里无法再重现的旧日时光,或是因种种变故而最终消散在人间的童年挚友。
他们的久别重逢发生在苍海沧田之后,发生在被认定为无法再次触摸之前,发生在已远离家乡多年的女孩冒昧的再登家门之时。再度相见后。陈洛桑都还没能确切的意识到这是命运对自己终于露出来的仁慈一面。事实上,他早已认不出她来。即使他们一起从八岁相处到十八岁,即使他们形影不离的目送过时间的阴影——那些司空见惯的成长时的逆鳞与幼稚,即使他们曾在无人之地互诉心肠,彼此鼓励、加油、打气去追逐而今早已忘却为何会喜欢的人,即使这些都很重要、真实、且也并没有因年久遥远而被记忆私自篡改,但就算如此,陈洛桑也仍然没有认出眼前站在门口,和自己轻快的对视着的丰腴的女人是谁来。
他们已太久没有联系,既没有通过书信,也没有寄过照片,自从林苑十八岁那年嫁于他人之后,洛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他听说后来他们在南方开了个茶馆,生活滋润、充实且幸福。她离开前,他们在一起独处了大概一个下午,却就只是像林鸳要被迫出一次远门,去走走亲戚,稍晚些的时候还会跑回来与他一起鬼混一般,那时候,林鸳还在手把手的教他该怎么和女孩子说话,该怎么挑一个浪漫的时机送出她帮他选的红色发卡,她教他怎么约女孩子出来,也教他怎么容易取悦一个女人这样的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俩都并未将嫁娶当做一件大事,一切就像过家家一般,在她心里,自己只不过搬到了更远的地方,只要时间合适,走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又能回到这里,会这么想的原因是,林苑很小的时候就跟随过他的父亲徒步走过比这更远的路,于是她便觉得这所谓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那时候她还小,又哪里能明白,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问题。
二十二年以后,她曾以为只需要一个下午就能赶到的路,才终于好像要在今天走到了尽头。
林苑站在门口,他享受再次见面后的,彼此凝视,这无疑让这次重逢显得更加神圣与隆重。
最终洛桑还是看出了此刻林苑身上还未完全被时间磨灭的幼时印记。
他好像变高了,但无疑时变白了,她的体态丰满容光精神,一脸的富态相,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小了有十岁。她穿着黑色的长靴,耳朵上带着别致的银制耳环,皮肤洁白而娇嫩,就像一块易碎的雕磨一段时间的玉石。眼睛纯洁,还散发着不怎么被现实欺凌过得好奇与无畏。
她走到院子中说:“这儿变化真大,我记得那儿之前有一棵树。”她伸出手指指向南边的墙角。
“是有一棵树,不过被砍掉了。”
“真可惜啊,那树,我们小的时候就好老了。”
他邀她到屋里面坐。问她怎么突然回来了。她说要替父母把他们的老房子卖了,来得急,还没有计划好歇脚的地方,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声音被小屋子里特有的寂静给吸收,没有回响。屋子中间立着一个火炉,蜂窝煤在里面烧的通红,外面的天气已经变暗,他们先后安静的坐在炉子两侧,伸出手在炉口处烤火,那放着两块红薯。
林苑捡起来一块,小心的剥开皮,咬了一小口,问洛桑;“晚上应该是管饭的吧?”
炉子冒出的青白色烟雾,拥挤在屋梁,静谧的环绕着隐秘的时光。
洛桑想到,自己在林苑出嫁后,照着她之前所指导的,成功的与心上人好上了,但没有几天他就失去了兴趣,他盼着林苑能回来,兑现她说:我在那儿住一段儿,过两天回来看你有没有成功的诺言。
“管饭。”他回答的有点心不在焉。
林苑自然察觉到了洛桑的失落,以为他是囊中羞涩,不太容易铺张开一顿丰盛的晚餐,便说:“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我好养活的。”
“当然了,我还会为你准备什么好的东西不成?”
“你呀!”林鸳叹息:“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
“你妻子呢?”
“没有。”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洛桑回忆起他们很小的时候,私自在没有大人的陪同下,越过丛林,一直爬到附近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在相互约好出发前,她的手里就紧紧的握着两颗弹珠,她认为这么做会得到神灵的保护,同行的小伙伴们都对此不以为然,冷嘲热讽的向她灌输唯物主义,无神论,这些教课的年轻大学生会在课堂上给大家普及的思想。
后来那两颗弹珠被她玩游戏输了出去,洛桑替她赢了回来。二十岁时,他到她爸妈家里做客,又趁他们不注意给偷了过来,一直放在玻璃瓶子里,就在林苑身后的那张桌子上放着,她稍一回头就会看到。
“我也离婚了。”林鸳自嘲式的讲:“我们情况差不多。”
他觉得她变得好漂亮,完全不是过去的傻姑娘了。外面刮起了风,太阳因完全落下,而在天边映出冷色质的光晕来。
“我没有结过婚。”
“啊!那是为什么?”
“我二十岁的时候跑出家去,晃荡了好多年,一无所获的又回来,家里人都不在了,我也不想有新的家人了。”
“是没有遇到喜欢的吧?”
“应该不是,假如我们每个人本该有的爱情是一块橡皮泥,在没有捏成其他的形状之前,是可以被塑造成任何一种形状的。所以同理在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之前,理论上他也可以喜欢上任何一个人。”
“你说你的那块橡皮泥已经被捏的很细致,毁掉了可惜,不毁掉又没法重新开始?”林苑问:“值得吗?怎么样过都是一辈子。”
“谁又能知道这个,你们为什么离婚?”
林苑想了想:“人们也许不会因为不爱而不结婚,但离婚就说不准了。而且我都四十了,不惑之年难道还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为了自己活一次吗?”
“那你的孩子呢,他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吃有穿还要怎样?我已经四十岁了,可能再也活不到下一个四十岁了。”
“人们都说好人长命百岁。”洛桑笑着说:“你的话。”
“怎样?”
“应该是活不到八十岁。”
“我也是好人的,好吗?”
“你好不好,我又不知道。”
“我打算处理了这儿的房子,就移民去加拿大,你知道那个国家吗?地广人稀,挨着美国,环境很好的。”
洛桑突然之间产生的难过,瞬间摧毁了不久之前的喜悦,他想到自己在无数个夜里的辗转反侧,想到心被眼前的女人给摊平,被她吸引,不断在脑海里涌现她的事情,受尊严与良心而拒绝与之来往的愚蠢。想到这又真的是最后一面,春光乍现的今刻,之后当一想到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之再见面,压抑在他心中的对命运的愤怒终于具现化的朝林苑发泄了出来。
“你到底还要走多远?”他大声地的质问林苑。
林苑被吓到了,以为是他的爱国心让他生气自己移民的做法,后来,在洛桑的眼睛肿她读懂且看到了他的真实目的。
“可如果不去国外,我又该在何处落身?’
“在这留下来。”
“今晚?”她象征性的问。
他决定不再受世俗和体面的约束,把傲慢扔向地狱,将单相思的耻辱抛到天空,他语气中肯,带有在命运面前的果断性:“不,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