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有匪》的人,对谢允的印象应该都是一身绝顶轻功和三寸不烂之舌,鬼灵精怪惹人爱吧,然而,我在这个人身上,读到更多的是绝望和孤独。荒原无边无际却寸草不生、毫无生机,正如他的心境。
谢允是旧朝懿德太子遗孤,幼年逢乱世政变,遭国破家亡之变故,饶他侥幸,被一个小太监护送南下,保住了一条小命,小太监对旧皇朝忠心耿耿,日日在他耳边念叨一些报仇复国之类的话,幼年谢允心野贪玩,听不进教导,小太监为表忠心,自亡,此后,小皇孙发愤图强、苦练武技,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小太监了却夙愿。
少年谢允练就一身高强本领,满怀一腔热血,远赴前线,为旧皇朝出征打战,却遭他皇叔在背后暗算,身中剧毒“透骨青”,余下的生命,只能靠着别人给他输送的强大内力,压制住剧毒,再也无法使用内功,行走江湖,只能靠轻功逃跑苟活,写小曲卖钱为生。
《寒鸦声》是他写的一段小曲,也是他的亲身经历——“有一个男人,乃流民之后,年幼时外族入侵,故乡沦陷,迫不得已四处颠肺流离,因缘际会拜入一个老道门下,学得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大本领,便怀着兴复河山的心从了军。这位英才文武双全,上阵杀敌,果然英勇双全,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官拜参军。参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受到了将军的赏识,将他叫到身边如此这般地表彰一遍,参军倍受感动,涕泪齐下,跪在地上痛陈自己的身世与愿景,将军听罢抚膺长叹,给他升官一级,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敌军精锐,一旦成功,便能夺回数座城池,将军答应给前锋请出首功。参军未报将军知遇之恩,自然肝脑涂地,埋伏三日,等来敌手,却谁知他们只是诱饵,那将军忌惮参军军工,唯恐其将自己取而代之,便以这三千人性命为筹码,诱敌前来,一石二鸟,攘内安外,参军死到临头,却忽然见天边飞来群鸦,方才知道是师傅派来救他性命,遂舍弃功名盔甲,随群鸦而去,出家去也。”
遂舍弃功名盔甲,随群鸦而去,出家去也——满腔热血,一身本领,终成了空,绝望之下,无奈之选,何其悲凉。
混迹江湖中,“有吃有喝能坐着,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成了他的人生处世态度,乍一听,多么豁达乐观,再一品,呵,有吃有喝,没死就好,一个武功尽失的废人哪敢还有什么其他奢望?
收养他的同明大师曾问他:“原来你早知道粱公墓所在,为何从未提起过?他手中有大量药谷遗物,万一有透骨青的解决之道呢?”
谢允只是笑笑:“我那时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没料到还会有动用推云掌的一天。”
是真的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吗?一个正常人怎么会觉得当个废人也挺好?只是亲身经受旧岁月磋磨打击后,为了避免再次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不敢有奢望了吧,没有奢望,就没有失望和痛苦,把一切归结于“求不得,留不住”,或许能让他沉沦得心安理得些。
他看着周翡,认为她年少而无知——不是“无知庶子”的“无知”,是“无知苦痛”的“无知”。她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旧年月惊醒过。她也未曾怀疑过,她不知道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都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匆,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求不得,留不住,于是不再求,不再留,孑然一身,凭一身随时都能拔腿就跑的轻功独行江湖,来去无牵挂,看似潇潇洒洒,自由自在,实则是将自己置身于一个绝对孤独的境地,不渡他人也不求人渡他。
旧朝忠臣白先生、闻将军对他毕恭毕敬,口称端王,他的堂弟赵明琛心思深重,唯独愿与他亲近,一口一个三哥的叫唤,他却避他们如蛇蝎,羽衣班的霓裳夫人与他相识多年,将他写的小曲传唱天下,约莫能算他的深交了,可他每次去见霓裳夫人,都要打扮成一个白胡子老头形象,生怕自己的身份被泄露,与人扯上什么不必要的干系。
看到周翡与四十八寨共进退,不惜要以身犯险闯入敌军阵营时,他冷冷地质问她:“阿翡,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师长、朋友……这些不亲近吗?可是亲近又怎样,难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吗?”
看,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天下有脑之人皆可疑,可信可亲之人寥寥无几。
如此绝对无望和孤独的心,仿佛一片荒原,毫无生机,寸草不生。
幸运的是,谢允在四处漂泊的路上遇到了愣头愣脑、满腔热血的周翡,当年北斗围山时,周翡凭着一颗侠肝义胆,将他从那逼仄狭小的山中地牢里救出来,此后又同他一起卷入腥风血雨的江湖里,大敌当前,周翡从不退避,刀尖永远向前,从一个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小丫头闯成一代“南刀”大侠,也成了他心中的天下第一。
周翡的出现,让他体会到人世间最为本真的情、义、勇、善,使得他冰冷荒芜的内心开始有了信赖和牵绊,看见周翡遇险,他不惜豁出性命,冲破压制他身上剧毒的内力,使出绝学推云掌,救了她一命,也让自己彻彻底底地摆脱了“废人”的束缚,当了一回敢争敢斗的英雄。
再后来,身谢允上剧毒发作,三年时间都在昏迷中度过,趁着偶尔清醒时,他给周翡打造了一把宝刀,取名“熹微”,寓意是行将破晓,纵使天色暗淡,又有什么好恨的?这时候的谢允,真正释怀了,生命走至尽头,他爱过拼过,无怨无悔了。
最后的生死关头,作者大发慈悲,让周翡为他觅得了起死回生的解药,为他的余生,安排了一个和爱人相依相伴,肆意江湖的美好结局。
而我们,不是小说里的主角,没有作者大大特意为我们披上外挂,赠予我们那么多可以逢凶化吉的奇迹时刻,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唯愿我们在身处绝境时不要沉沦太深,放任内心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尽力自渡,尽力寻找生命中属于你的“周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