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ruesunny
在成为三名街野狗之前,我也是有人伺候的名贵品种。怎奈老主人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就再也没醒过来,新主人不待见我,把我轰出了家门。我有志气,好狗不吃回头粮。拿狗轿子抬,我也不回去了。
倔强是要付出代价的。常年养尊处优,爪无缚鸡之力,走到哪都是被咬的角色。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是毛衣太净,不够老成。我趁下雨,在泥水汤子里滚了几圈,终于得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成坨、傲娇、气味浓重的深咖色毛衣。那家伙,走出去老有派头了,狗崽子们躲远远的。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留在三名街的真正原因——混口饭吃啊。喏!瞧见没,三名街42号2单元101的老张头就是我的长期饭票。每天中午或晚上,必定有一顿正宗烧烤味新鲜狗粮放在我的食盘里——老张头给准备的一个破瓷盘子,偶尔运气好,还能混上几块猪骨头、鸡骨头什么的。
什么?你们问为啥老张头平白无故给我喂狗粮?嘿嘿,那是我狗品好,理所应当。这还得归功于两个月前在泥水汤子里打滚化妆的事。当时下着暴风雨,电闪雷鸣的,我正滚的欢实,老张头从黑漆漆的坡上一瘸一拐的往下走,路面雨水湍急的跟条小河似的,他脚下一滑一腚坐地上,摔个好歹,半天没挣扎起来。我看着老头子怪可怜,抖抖身上的脏水,寻思跑过去给他搭把手。还没跑到跟前,把他吓的哇哇叫,以为我冲着他那几两老肉去的。我到底是家狗出身的好吧,能干那没品的事?后来他看我趴在他身边不咬也不叫,诚实本分讲信用,才试探着把手撑在我后背上费劲巴拉的站起来,扶着墙挪回家了,临了还回头好一顿给我相面。后来,老张头街上望见我,便引我到他们家楼下,走进自家从凉台打通的大门里,给我倒了一盘子剩饭。对饿急眼的野狗来说,那真是美味珍馐,太过瘾了。自打那以后,老张头每天给安排一顿饭食,算是对我的“回报”。
不过经我观察,这张老头怪可怜的,也不是有钱人,一个人住,除了隔壁王婶偶尔过来送点饭菜,拉拉家常,没见和什么人走动。老烟鬼一枚,没事蹲门口若有所思的吃烟,每次吃烟一组三根,咕嘟完了进屋,没多会再出来。估计那点退休金都让他冒烟了。
人老有个好处,觉少作息规律。每天五点半天擦亮,他就出门赶早市了,回来一准攥着两份报纸——一份早报、一份生活报。进屋就打开收音机,房间里震的嗡嗡响,好处是到那时候,天大亮了,邻居也热火朝天的忙活着早饭,没人搭理他。人老事多,估计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照例趴门口等着我那顿口粮入盆。眼见一个穿着绿色格子外套的中年男人提着一袋子苹果晃晃悠悠走过来,在老张头家门口一连吃了好几颗烟,烟头在脚底下碾了三碾,一跺脚走进了老张头的房门。我都看傻了,这是第一次除了老张头和王婶之外的人进那个房门。不多时,里面吵吵嚷嚷的闹开了。
有个陌生的声音说,爸,这么多年了你守着空房子还没过够?
我自己的房子住到死也是住,你管不着!老张头的调子高八度啊,从没见他火气这么大过。
你也不给孙子想想?那学区房靠我们攒点钱只能买个茅房——
买茅房,买牛棚子也跟我没关系,咳,咳——你少打我的主意。滚!咳,咳——
登时,一袋子苹果滴里嘟噜从老张头的房门里滚落出来,散了一地。中年男子灰头土脸的走出来,张嘴还想说什么,卡巴两下嘴皮子,又咽了回去,一扭头走了。
我心想,今天的口粮算是泡汤了。站起来伸个懒腰刚要走,老张头推门走出来,提着狗粮袋子,气冲冲的走到我跟前,抓了两把狗粮摔在我的食盘里,溅飞了好几颗美味珍馐,我心疼不已。
唉!老张头深深叹口气说,养儿子不如养只流浪狗。养狗还知道摇尾巴,养儿子就知道算计我。说完,使劲抹了一下被眼皮糊死的两条缝,一转身,蹉跎的迈着步子回去了。
第二天,老张头没去赶早市。太阳落山了才出来给我添狗粮。正巧王婶子出来倒脏水,碰到了蹲在我身边吃烟的老张头。
呦!张师傅吃饭了么?
没,没!咳——咳——老张头挤着笑说。
我刚做好的饭,你等着哈!说着就往家奔。
别——老张头不好意思的站起来朝着王婶子的房门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怎么好意思呢!他念叨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王婶子耳朵尖,听到了老张头的话音儿,我们家大衣橱、饭桌、一米八大床哪个不是出自你的手,榫卯结构的,一根钉子都没有,当年下老功夫了,那就是传家宝啊。王婶子端着两个饭盒子走出来。
多久前的事了!别提了,别提了,现在老了,不中用了,有人还盼着我死呢。老张头的声音里分明写着悲哀俩字。
怎么?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昨天你们家动静那么大,是不是栓子回来了?干啥?又要钱?
恩,除了钱,他还知道啥!我生病从来不见人影儿,缺钱了就来找我要。积蓄都给他了,现在又开始惦记我这老房子,咳——咳——
这孩子太过分了吧。不行啊,张师傅,房子是根,千万别答应他。你就是心太软,一辈子攒的钱当时咬咬牙不给就对了,钓着他多少尽点孝心。你看,钱没了,他也不上门了——
孝心都让我朋友狗狗们吃了,钓有什么用?我懒得听老张头和王婶叨叨些没用的,饭饱之后,不多时,进入了梦乡。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个把月,张老头的咳嗽病一直不见好。有一天老张头去“早市”,一整天没回来。我饿的爬的力气都没有,只好趴在原地等着,时间长了,居然睡着了。等我被身边一阵子哗啦啦的声音吵醒,老张头正往食盆里抓粮呢,他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脸的哀伤,眼角居然闪着亮闪闪的几点泪花。这是怎么了?我被老张头吓着了,不吃也不动,就那样趴着。夜色渐浓,已近盛夏,家家户户敞着窗户,夫妻吵架、婴儿啼哭、电视剧片尾曲歌唱,怎么都好,都热热闹闹的。唯独老张头是一个人,守着我这只臭烘烘的野狗,掉眼泪。
老张头咳嗽越来越频繁,每次都弯着腰,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人也消瘦了,越来越干巴。我急在心头,也无能为力。隔壁王婶子走动的越发频繁,有时候听他们在房间里说什么遗嘱啊,治病没用啊什么的,也听不全,幸好我的饭食每天都有,饿不着,也不想那么多事了。
再后来,我觉得苗头不太对啊,到了喂口粮的时候,老张头只是扶着墙边眼巴巴的望着我,也不走出来,好像离了墙就站不住脚似的。远远的看上去,像一棵干巴树枝子,还像一根燃尽的火柴棍。没办法,我只能咬着食盘到门口等着开饭。再往后,连这点盼头都没有了,老张头连门边也不来了。家里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端着盆子忙里忙外的。我的饭还有,有时候是大姐,有时候是王婶,就是时间不固定,有一次居然三天才想起来没给我喂口粮。我恨啊,也不知道老张头的咳嗽病啥时候好,这些娘们不行,没有爱心,还得是老张头,念旧情呢。
有一晚,我被车子鸣叫的声音吵醒,一辆白色的车停在老张头家门口,车顶有蓝红色的灯光次第闪烁,亮晕我的眼。不多时,老张头房间里抬出来一个罩着白布的单架,轻飘飘的,好像什么也没有,仔细看看,白布的中间鼓出来薄薄一层。灯熄灭了,门锁上了,车开走了,院子恢复了平静。我还呆在原地,泪流满面。这一幕和若干年前,老主人的结局一模一样。我知道,我的长期饭票走了。
第二天,曾穿着黄绿色格子衣服的中年男子又来了,这次穿着土黄色的夹克衫,头发跟被十级风狂扫了一般,黑着脸,颤颤巍巍的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插进了老张头房门的锁眼里,一扭,门开了。就在门吱呀打开的时候,他爆发了歇斯底里的哭声,爸啊,爸啊,我来晚了——
隔壁王婶子应声走出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他妈这个不孝子,张师傅长病大半年你一次都没来,你还算是个人么?你连猪狗都不如!张师傅为了你,肺癌晚期放弃治疗,早早写了遗嘱,要把救命的房子留给你,自己就在家等死!王婶子哇哇大哭,情难自已。你——你——你怎么对得起老头子啊——你可是你爸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啊,你怎么连老头的最后一面也不见呢——
爸啊——
秋天终于来了,枯叶飘零,落叶归根。我也终于有了温暖的窝,那是“不孝子”给我添置的物件,我依旧每天盯着那个房门,等待里面走出来的人带着我期待的狗粮。只是我总是恍惚,有时老张头也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扔两把狗粮,吃几只烟,再一瘸一拐的回去。在我心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