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死的时候,是1993年10月4日。
我记得清楚,村里的人也记得清楚。
一
阿夏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走到村口,村口有几个老人在议论纷纷,看到我出现立马相互使眼色,于是都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但是我已经听到了,他们说,阿夏死了。
我不想相信,于是继续往家里走。
村里的人看到我,都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我受不了这个目光,于是像疯子一样跑回家。
跟我相依为命的阿妹看到我回来,立马扯着嗓子哭喊着扑倒我跟前,哥,阿夏死了,她死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的走进我的家里。
东娃子啊,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去了就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的活着。况且你们当初本来也就不合适,这样对你对她也是一个解脱。他们安慰我道。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好像没有眼泪要流,只是轻轻的问了一句,她怎么死的?
阿妹抽抽搭搭的说,就在10月4日,在琥珀川,跳河自尽了。当她家里人打捞起来尸体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尸体浮肿得不像样子,都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琥珀村有个说法就是,溺水的人只能葬在水边,这样下辈子才能投到好人家。阿夏的家里人在琥珀川给她建了一座矮矮的黄土包,因为没有出嫁,连墓碑都不能有。
是了,我在书上看到过,溺水身亡的人,死相特别丑,全身浮肿,眼珠子像要凸出来一样。
阿夏那么爱美,怎么会选择这么丑的死法?
等家里的人都散去后,阿妹见我痴呆的样子,于是又哭着说,哥,你心里要是难过,你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你这样我害怕。
我看着她哭肿的眼睛,反倒安慰安慰她。阿夏是4日晚上死的,今天已经是28日,已经去世这么久了。
二
晚上现在独自一人在琥珀川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座不太起眼的新坟。于是走上前,却说不出来任何话。
今晚的月光很好,琥珀川上面波光粼粼,四周有偶尔的虫鸣。
我和阿夏就认识在这样一个夜晚。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因为天气热我便独自一人到琥珀川洗澡。洗到一半,看到岸边坐着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她发出好听的笑声。
你是人是鬼?
皎洁的月光把她的脸映得雪白,又穿着白裙子,听老人说,琥珀川经常闹鬼,因为溺水不少人。
她朝我丢了一个小石头,我是鬼你怕不怕?
我抹了一把脸,不怕,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鬼。
你才是鬼咧!她又朝我丢了一个小石头,我避开了,在河面上激起水花。
那你一个大姑娘,干嘛偷看我洗澡?我连忙上岸,穿好衣服。
你个书呆子。她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我还真是喜欢你们这些读书人。
那你是?
我是阿夏,村子东边的那户人家的女儿,来这里散步,没想到遇到了大学生。
阿夏?对了,村子东边那户人家有个女儿就是叫阿夏,听说长得很是水灵,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我从读高兴就不经常在村子里了,所以不认识她也是自然。
你一个姑娘大晚上来散步不害怕吗?我问。
害怕什么?这不还有你这个大学生在。
我不再说话,见夜也渐深,我准备回去。
突然,阿夏叫住我,东娃子,明天在这里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和她经常晚上在琥珀川见面,原来她向往自由,向往外面的世界。可是落后的村子以及封建的父母,束缚了她,原本她也可以去县城里读高中,上大学的,只因为父母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于是让她回了家。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但是母亲一哭二闹的,她也就算了。我给她讲老舍,讲巴金,讲改革,讲天文地理,以及未来的理想。
我跟她见面的机会多了,村里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昨日夜里,我看见东娃子和阿夏在琥珀川那里脱了衣服。
真的假的?
这东娃子不是读书人吗?读书人还干这事?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读书人啊,就越流氓。
……
阿夏的父母气不过跑到我家里来,阿夏的父亲抄起棍子就要打我,我不喜欢动粗,也就生生挨了几下。
东娃子,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跟阿夏发生什么?阿夏的父亲恶狠狠的说。
我摇了摇头,我和阿夏确实没有发生什么。
你可知你这是毁了我家闺女的清白?阿夏的母亲哭着说。
我任凭他们打骂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说什么,读了多年的书,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念扎根我心,反倒有了几分迂腐。
后来我没有见过阿夏,等我第二年再回村里的时候,阿妹告诉我,阿夏出嫁了,嫁到隔壁村的一个高中毕业,现在在村里当干部的男人。但是没多久,那个男人的父母听说了我和阿夏的事,便死活要他们两个离婚,那个男人也认为阿夏的行为不检点,日后肯定也不是什么贤妻良母,于是阿夏被遣回了家中。从那以后,阿夏的精神就恍惚起来。
我听说后,心中很是气愤,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我上大学的城市,青年男女晚上一起约会,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更有甚者,很早就同居了。我气愤他们如此诋毁一个女孩子的清白,我气愤阿夏所遇不是良人,竟然会因此嫌弃她。
我到阿夏的家里,阿夏的父母看到我也是横眉冷对,阿夏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到我的时候,竟然露出了笑脸。
我"扑通"一下跪在阿夏父母跟前说,你们让阿夏跟我,我对待她好的,等我毕业,我就带她离开这里,不让她受村里人的议论,也不让你二老蒙羞。
阿夏的父母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把阿夏接到家里,阿妹很喜欢阿夏。我去学校,半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我都会给阿夏和阿妹带回来城里比较时新的衣服。阿夏虽然精神恍惚,但她还认识我,也喜欢阿妹,只要没有人刺激她,她就跟平常人一样。
我看到她和阿妹,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毕业后努力工作,带着她们离开这里。
二
大三过年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搂着阿夏说,等我工作了分配到房子,我就带你出去好不好?
阿夏看着我"咯咯"的笑起来。
阿妹跟我说,我不在村里的时候,阿夏只要一出门,村里的人就拦着她,然后跟她说,阿夏,隔壁村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不要你了?
阿夏,听说因为你不是处女他才不要你了对吧?
阿夏,那年你和东娃子在琥珀川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阿夏……
阿夏……
每次阿夏都是哭喊着跑开,然后阿妹找了好久才把她找回来。
我听到这个后,紧紧的抱着阿夏,不停的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阿夏只会傻笑。
而我今年刚毕业回家,分配了工作,准备再过一年就把阿夏和阿妹带走,只是没有想到,等待我的却是阿夏死了。我知道她为什么死了,因为村里人的嘲笑,以及我让她不停的等我。都是因为我,阿夏才会死的。
我独自一人坐在琥珀川,十月底,晚上有些寒意,我不由裹紧了外衣。
新坟上面,惨白的月光照在残败的花圈上面,琥珀川的水声很小,好像情人间的低喃。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河面上出现一个人影,她走到我身旁,问我今天是多少号。
我回答她说,今天是10月28日。
哦,我在10月4日遇到她。
遇到谁?
遇到阿夏。
三
东娃子死了。
我好像是算全村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说话,要么就是嘲笑我。
因为我19岁被隔壁村的高中毕业的村官给遣了回家,然后我成了父母的耻辱,全村的笑柄。
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东娃子。
我喜欢他,他和村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举止优雅,说话文绉绉的,懂得很多东西,我喜欢跟他聊天,我也喜欢跟他在一起的感觉。
可是父母嫌弃他家里穷,不让我嫁给他。反而因为我和他经常晚上见面,村里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我的名声也就没了。
要是东娃子那个时候肯说一句愿意娶我,哪怕被父母打死我也会嫁给他。
后来我被隔壁村的男人送了回来,村里的人都嘲笑我,我不愿意说话,可是现在我出门走走也是奢侈,他们拦着我,跟我说那些难听的话,我本不是那么在乎名声,日子久了,我却快要崩溃了。
东娃子对我说,让我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我相信他一定会带着我和阿妹一起离开这里的。
可是,东娃子竟然死了。
10月4日的晚上,东娃子在琥珀川投河自尽。
尸体是三天后打捞起来的,浮肿得让我看不出来是面目清秀的东娃子。
阿妹哭得快要昏厥。
我抱着东娃子,在琥珀川坐了一个晚上。
村有个说法就是,溺水的人只能葬在水边,这样下辈子才能投到好人家。我和阿妹在琥珀川给他做了一座新坟,因为没有成家,只能在阿妹出嫁后,让后人来给他立碑。
我知道他为什么死的,都是因为我,因为村里人嘲笑我,我受不了,终日作出崩溃的样子,东娃子肯定觉得他无法保护我,他本是个读书人,把道德太深入自己的心,看我这般样子,肯定内心倍受煎熬。
都怪我,是我害了东娃子。
10月底的深夜,我独自一人坐在琥珀川,看着被月光映得惨白的新坟,我竟然没有眼泪。
恍惚间,我看到河面上有个人影,向我慢慢走来。
他问我,今天是多少号?
我回答他说,今天是10月28日。
哦,我在10月4日遇到他。
遇到谁?
东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