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小屋,河边牙上有一株毛桃树,每年三月,花开之际,总是要艳丽到我们的眼睛,当然还有我们的期盼。挨过纷飞的四月,暧昧的五月,六月的毛桃,有一种清新滴翠的绿,其实这算不上是真正的桃子,个小,酸涩,可是,你却特别喜欢摘来,用削笔刀小心翼翼的削掉外层的皮,然后一个个给我们递过来,一口咬下去,吃掉半边,咯嘣咯嘣脆。
七岁的你,已经颤巍巍的站在小矮凳上,拿着一柄硕大无比的铜勺子扬起一大锅刚刚开的大米粥。夏日的傍晚,总是燥热无比,锅里热气散开来,笼罩了你大半个身子,每次经过,我都觉得你就是腾云驾雾的小仙子,刚刚从《西游记》的电视剧里变出来,你总是假装生气的从小凳子上跳下来,扬起铜勺子,一本正经的大声说,不许瞎说,小心我敲你。
十岁那年,我和你,在村子的唯一水泥桥下的码头上争执不休。你高出我大半个头,无论言语还是动作,都比我利落,我们在彼此的面红耳赤中,把对方都浇成了落汤鸡,满身的泥巴,污渍,我一路委屈的哭回家,而你总是有点心虚的强词夺理的解释不全怪你。
第二天一早上学,却又彼此忘的干干净净,我趴在后窗上叫你,你端着饭碗喂着最小的弟弟,却还总是比我快,然后绕到我家门口,大声喊,妞妞,上学了,快一点,不然不等你了。我总是一推碗筷,忙不迭的抓起书包就朝门外一路小跑,一路欢声笑语。
十三岁,我们分开,一个礼拜见上一回,你在离家几十里的外乡镇读书,妈妈说你特别辛苦,也特别勤奋,每天四五点起床,独自一人骑着单车每天来回几十里的奔波,只因为你心中的读书之梦。你在照顾弟弟妹妹的闲暇中解着三角函数的试题,你在天微微亮的晨曦里背着英语单词,你总是十二分的努力和争取。
十五岁,你哭着,求着父母让你参加统考都没能够,十五岁的我,懵懂无知。还想不出未来与梦想。可是,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夏天,你的眼泪和倔强。
我见着你的次数越来越少,周末放假回来,再也不见,坐在夕阳里读书的少女,妈妈说,你去学了缝纫,继续读书是无望了,你说,总得谋一技之长,不然一辈子那么长,要怎么走下去。突然间,我觉得那天的步伐特别沉重,想迈开却怎么走不出那昏暗灯光的光圈。
第二年的秋天,我回来,妈妈递给我两条崭新的裤子,那时候很流行的样式,微微的直筒,藏青的布料,特别柔软,我问,哪里的,我都喜欢很久了,一直不舍得买,妈妈说,艳子给你做的,说你念叨过好几次,她就特地跑人衣服店里,来来回回反复比较,她说也不知道做的好不好看,等你回来试试。我迫不及待的跑出门,要去看你,可是妈妈说,别去了,艳子随她姨娘去了南方,临走时,给你送来的。突然间,我觉得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空气,语言,身体,都一动不能动。我想过你会离开,像村子里所有外出的青年一样,远走他乡,打拼生活,可是,我还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快到来不及花季盛开。
毕业那年回来,童年的小河,再不见往日的风流,白杨树早已换了一茬,一棵棵,瘦骨嶙峋,河边的石阶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转过身,却再不见当年洗衣,淘米,戏水的女孩。属于我们的童年时光,在后来的某一天,戛然而止。
听老人们说到你,远嫁他乡,出嫁的那天,一袭红衣裳,头上插着一支香百合,明艳动人。三奶奶拉着你,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想必那时候,老人就知道,此后一别,万里千山,孩子们却特别热闹,挤挤攘攘进来,要看新娘子。你给每一个孩子发喜糖,你摸着孩子们的头说小时候真好,一眨眼,仿若做了个梦,梦一醒,就长大了。
我站在村口熟悉的路口,秋风起来,叶子在半空中飞舞,我仿若看见,曾经有一个女孩,在这里努力奔跑,一直奔跑,有沙土扬起来,我揉疼了眼。
再见你,是十年后的春节,你坐在老房子的堂屋里,吃汤圆,对着对面的我,浅浅的笑。你说,见着你,真好。你说,弟弟,终于大学毕业了,准备考研,你说,儿子特别体贴,乖巧,会给你捶背,洗脚,说父母健康,现在被你接在身边,你说,后来,边做缝纫工边学习,从工人到班长,再到车间管理,你自学了所有课程,拿到了毕业文凭,你说,所有的日子,都能长出圆满,只是我们得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你越努力,你越幸运。我看见你在阳光下明媚的笑,仿若,还是当年的丫头,晃着脑袋,两个辫子一高一低的摇摆着,在叫我,妞妞,妞妞。
节后上班,收到你的快递,一条大大的披肩,深蓝色,流苏垂下来,像三月的春风一样,柔软,你对我说,妞妞,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温暖的生活。要有爱,温暖自己,温暖她人。后来我想,这世界上总是有很多种假如,我相信,一定会有一种叫来日方长,只要我们有足够耐心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