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往往是夜晚的主色调,皓月当空而立,照过了当日无约的古人,再照当下的世界,周而复始的阴晴圆缺,引得多少相思情、思乡景,却不动声色,依旧站在那里,等着品阅下一场悲欢离合,无论剧情如何往复,都不曾失掉兴致。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人世却在不断代谢,人总是自觉地为自己的理想和生活奔波,但是又成为整个历史不自觉的工具。每个人的行动与千千万万个人的行动联合到一起,创造那段历史,这段历史又反过来影响着生活其中个体的成长和成就。生活在怎样的历史时期,是人无法左右的概率事件,但是做出每一个决定,那是主观的选择。人生无时不刻不在选择,尤其是那些关键节点的选择,更加鲜明的勾勒出人生的走势,甚至可能引发蝴蝶效应,在迭代的人事更替中,竟然发又反作用于历史,产生巨大影响。
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三月,西汉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带头,御史兼尚书令霍光(霍去病的弟弟)上疏请武帝封皇子刘闳、刘旦、刘胥三人为诸侯王,并请求诸侯王“就国”,即去封地居住而不能留在长安。
皇后卫子夫是卫青的姐姐,也是霍去病的姨母。霍去病与他的舅舅卫青一样,坚定地站在皇后卫子夫的儿子,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刘据这边。汉武帝同意了霍去病等人的请求,册封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不久,又册立诸多皇室子弟为候。
汉武帝的兄长中山靖王刘胜,受到吴楚七国之乱的启示,选择明哲保身,钟爱于风流倜傥,寄情于潇洒飘逸。在外界看来,刘胜玩世不恭。他的弟弟刘彭祖时常劝他“在其位,谋其政”,刘胜一笑了之。
刘胜明哲保身有他的道理。身处诸侯王这样的嫌疑之位,犹如瓜田李下,“不谋政”才是本分,刘胜因为“懂事”深受汉武帝的信任。当时,各诸侯国相对诸侯王形同监视、过于苛刻。一次刘胜找机会用亲情劝说弟弟,汉武帝为此下诏,纠正诸侯国相的过激行为,刘胜被称为“英藩”。
汉武帝时期多次政治洗牌,不少汉室宗亲成为牺牲品。刘胜家族却安然无恙、枝繁叶茂。《史记》记载刘胜“有子、枝属百二十余人”。
这次封侯盛典,汉武帝刘彻对刘胜的儿子格外垂青,也算是对刘胜的恩典。刘胜有18个儿子被同时封侯,其中包括陆城侯刘贞、广望节侯刘忠、将梁侯刘朝平、薪馆侯刘未央、薪处侯刘嘉、陆地侯刘义等等。一夜之间,刘胜家门成为侯爵“暴发户”。
按照汉制,大致十里一亭,十亭一乡,地盘虽说不上大,但足够一家人过着滋润的生活。当然,世上不存在没有义务的权利,社会安定的时候,这种义务主要表现在贡献特产、缴纳金钱,遇到外族入侵,或者皇室统治受到威胁,刘氏王侯就应首当其冲,保卫政权,这也是汉朝吸取秦朝灭亡教训,施行郡县制与分封制并行。
每年八月秋收已毕、新酒酿成的时候,皇帝就会在宗庙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饮酒祭祀天地祖先,此举称为“天子饮酎”。各路王侯这个时候就需要向朝廷贡献黄金助祭,称为“酎金”。诸侯献酎金时,皇帝亲临受金。就在这一天,分布在五湖四海的王候们坐在一起,经过繁琐的仪式之后,对酒当歌、直抒胸臆,感叹岁月如梭、畅怀人生几何、唏嘘骨肉离别,然后不醉不休,睡上一宿。第二天,彼此或是兄弟情感的真实流露,或是装摸做样的例行公事,抱在一起,上演一出长亭晚唱、灞桥送别。然后各回各家,等明年再聚。
汉武帝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的八月,陆城侯刘贞像往年一样,带着丰厚的礼物和“足额”的黄金,坐上马车,一路向西,直奔长安城。
临行前,刘贞交代了一下家里的事情,自己已经做候五年了,这样的来去匆匆也五回了,每次都能带回些祭祀后留下来的食物。只是经过一路的颠簸和七八月份骄阳的炙烤,食物的味道早已发生了变化。带回家的食物并不比家里的一日三餐强许多。
每次,刘贞带回食物,总是小心翼翼交给妻子,用餐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神秘。刘贞的孩子们看着父母一本正经的样子,也跟着学了起来。看到父母的津津有味,孩子们除了觉得不太新鲜,实在感觉不到有什么特殊。
刚刚退去睡眼的太阳,逐渐骄傲起来,地上隐隐可见的两道车辙,带着几分泥土的芬芳,刘贞的妻子望着马车南去的渐渐模糊的轮廓,刚要带着孩子回家,心里却有些迟疑起来。
“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刘贞妻子的眉间泛起褶皱,她看到孩子童稚的面庞,欲言又止……
这一年的宴会氛围仍然融洽,没有任何迹象这次聚会能有什么不同。每个发言的王侯嘴里总是对家族兴旺的祝福,一位王侯拍着胸脯感慨:“方今匈奴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另一位王侯接着随声应和:“高祖白登之耻,何日才能一雪前耻,只愿家祭无忘告乃翁!”正说着两人都掉下了眼泪。
周边王侯听了,立刻用衣袖遮住脸庞,情愿不情愿地都发着泣涕的声响,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成了群情激昂的“爱国”表演。
汉武帝一边听着王侯们的忠诚表态,一边默默看着自己的酒杯,宫灯的火苗浮现在酒水之中,若隐若现,宛若一艘火船争斗于波澜之中。汉武帝正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和危机。
正所谓“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事情还要从20多年前说起。公元前135年,南越文帝赵皌将太子赵婴齐送到长安为人质。婴齐在南越时,已经娶一名越女为妻,生长子赵建德。婴齐孤身为质,汉武帝就把汉女数人赐给赵婴齐为姬妾,其中樛氏最为得宠,生下赵兴。赵皌病危,汉武帝就将赵婴齐和樛氏等人送回南越国。汉武帝目的很明确,赵婴齐长期生活在汉土,母亲樛氏又是汉人,自然对汉王有感情,对汉王朝的归属感也更强,为日后的统一做准备。
赵皌去世,婴齐继位为南越国王。公元前113年,汉武帝特意派遣安国少季为汉使到南越国,希望将南越国早日归附。樛氏力主归顺汉朝。南越国丞相、越族人首领吕嘉就发动政变,杀害了赵兴、樛太后和汉使终军(《滕王阁序》中: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里说的终军就是此人)等人,并在离南越都城番禺(今广州)四十里的地方,突发奇兵,全歼韩千秋和樛乐(樛太后之弟)的军队。
使者被杀,军队遭袭,汉王朝遭遇奇耻大辱!
齐王刘闳的国相卜式上疏汉武帝:“臣愿与儿子以及临淄擅、博昌的壮士请战,从军以尽臣节”。汉武帝很感动,立即赏他做了关内侯,并赐黄金六十斤、良田十顷,同时还把这个决定昭告天下。
汉武帝本以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南越挑衅,让家国遭受耻辱。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汉武帝已经考虑专门组织一支由宗亲为骨干的军队,征讨南越国,让南越国感受到刘氏皇族的精诚团结。
汉武帝自信地等待,等待王侯们争先恐后,汉武帝连阵前动员的讲话都想好了。
各路王侯可能平日里风花雪月习惯了,觉得南越国发生的变故,与自己的生活很遥远,竟然集体默契地“失声”。汉武帝彻底震怒,这些所谓的家里人,不过是尸位素餐。不作为、乱作为,那就丢位子!
汉武帝继续在等,等一个“家里人”站出来,哪怕是对南越事件表一下态也好,这也是诸侯王们最后的机会。结果宴会结束,也没有如愿,王侯们的三缄其口,让汉武帝彻底失望了,本来其乐融融的家宴,也被赋予了额外的含义。
汉武帝命令少府严加审核酎金,结果,少府不辱使命,先后发现不少酎金成色不纯、重量不够。一百零六名可怜的侯爷,都被免去爵位,一夜之间,沦为平民。历史上称这次事件为“酎金失侯”。其中,就有中山靖王刘胜的11个儿子,将梁侯刘朝平、薪馆侯刘未央、薪处侯刘嘉、陆地侯刘义、陆城侯刘贞、高平侯刘喜、曲成侯刘万岁、戎丘侯刘让、安险侯刘应、安道侯刘恢、广川侯刘颇和一个孙子,即柳宿侯刘盖之子刘苏,刘胜家门“其盛也勃,其衰也忽”,只用了五年。
刘贞的妻子,天天倚在庭外,望着远方渐渐模糊的道路,儿女们依旧嬉戏如常。“这么多天,也该回来了?”刘贞妻子暗暗忖度,最终没有等到衣冠楚楚的丈夫,而是表情严肃的衙役。
刘贞失去了爵位,成为一介布衣。刘贞和妻子只好收拾行李,搬出了府邸。刘贞的长子刘轩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回头看着府邸的大门,不禁想起了“飞鸟尽,良弓藏”的典故。他轻轻摸了一下大门,胆怯地看了看颁布命令的官吏,急忙把手缩回袖中,弟弟妹妹目光充斥着惊恐,他轻轻把他们拉到自己的身边,走向母亲。
刘贞没有时间思考自己今后该何去何从,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家糊口。兄弟姐妹虽多,但刘贞现在是戴罪之身。刘贞只好带着妻儿在涿县周边安顿了下来。
刘贞自小在父亲的文艺熏陶下,读书比较多,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现在,刘贞不再是身份尊贵的王爷,从原来衣食无忧,到现在下地干活,过起了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生活,回家习惯性地拿起一卷《诗经》,肉体上的疲惫一扫而空,不禁吟道:“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强侯以。有嗿其饁,思媚其妇。”耕作之余,刘贞亲自教子女们读书认字,再苦再累,不能穷教育。在刘贞的教育下,几个子女都熟读经史,崇文重教的家风在岁月的更迭中,漫漫传承。
刘贞的后代在涿郡满满繁衍壮大,平静地生活在寻常巷弄。光武帝建立东汉后倡导儒学,在全国各地,也创设了许多学校,用儒家路节教育学生,这种国策一直延续到东汉末年。当时,幽州地区位于边境,教育比较落后,但是涿郡却异军突起,产生了许多著名的经学世家,比如涿郡安平的崔氏,崔篆、崔骃、崔瑗、崔寔、崔琦均是东汉时期著名的经学家、文学家。他们当中不少人在家乡开办私学,在涿郡刮起了经学之风。
涿郡刘氏家族,虽然多以种地为生,但是族中长老都会筹集钱财,开办学堂,专门请师傅教刘家子弟读书。读书不一定非要求仕途,读书往往也不会立刻让家族振兴,但是,每一代人通过刻苦读书,慢慢积淀,这样的家族就容易产生优秀的人才,甚至在某个历史时期出现人才井喷现象,经过努力,不少刘氏族人因为品学兼优被举“孝廉”走上仕途,在郡县一级出了不少官吏,在涿郡一代逐渐崭露头角。于是便有了《三国志·先主传》“先主祖雄,父弘,世仕州郡”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