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好,我叫陈一念。”听到有人推开门进来,他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床褥,走到来人跟前,伸出右手,“是我们同班的吧?以后就都是兄弟了!”
“陈一念?哪几个字?”刚进来的矮个子把大大的背包放在地上,象征性地和他握了握手。
“一二三四的一,念书的念。”陈一念笑着的时候尤显帅气,“我妈生我的时候刚好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所以就给起名叫一年,后来上户口时改成了念,看着文艺一些。”
“那咱俩名字差不多。”矮个子在地上捣腾着背包,头也没抬地说,“我叫万念,和你一个念字。”
“真的啊!太巧了,那你姓什么?”
“我姓万。”
高中入校第一天,陈一念和万念就这么认识了,他们分在同一个宿舍。万念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爸妈给他取名万元——也就是万元户的意思。长大后他觉得太土气,想方设法说服了父亲抱着户口本去改了名字。
万念成绩一直很好,被免试保送到这所重点高中。陈一念在初中时成绩也不错,以绝对实力考了进来。但毕竟这是省重点高中的实验班,所有人都是百里挑一选进来的,每一个人都足够优秀。期中考试之后,陈一念和万念在班上垫底。
从此万念每晚挑灯夜读,为求能赶上一些名次。陈一念原本想好好享受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日子,但是总被万念按在自习室看书做题。六人的宿舍里,唯独这两人形影不离,食堂吃饭、打开水、打篮球、上自习,都能看到这一高一矮一左一右绑在一起。
二
两年下来,这两个被同学们当做亲兄弟的好朋友,勉强在班里保住了中等偏上的位置。进入高三,全国取消实验班,原有的班级按照文理重新分班,一念和万念分到了不同的班上,从此他们各自有了新的朋友圈子,课间和自习也都不常在一起了。原本和普通班的学生分到一起之后,他们俩的排名应该都会更靠前一些,结果秋季模拟考试成绩出来,陈一念排在全年级倒数第一。
“你跟我出来一下。”第一堂晚自习下课,万念走进三班教室,直接来到陈一念的座位旁。
“去哪儿?我刚想睡一会。”一念正趴在桌上,但并没有睡着。桌上一本书都没有打开,看来他已经睡了一节课了。
“操场。”
他跟着万念下了楼,走进黑漆漆的操场。
“跟着我跑几圈。”万念说完跑上跑道,“看书太累了,出来放松放松。”
一念跑了几步赶上,和他并肩跑完一圈。他发现万念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便随着他继续往前。两圈、三圈、五圈,上课铃早已经响了,万念气息均匀,仍旧没有打算停下来。
他冲上前拉住万念:“差不多行了,上课铃早响了。回去吧,我都快不行了。”
“就不跑了?我告诉你,你进了这学校就得继续往下跑!就你现在这成绩,还考什么大学?我看你完全是自暴自弃,就最后几个月了,你能不能争点气?”万念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以前长跑是强项,我要是成绩再差一点就可以安心进体校,但是我不甘心!”
“我无所谓啊,我也没什么长项短项,考不好就考不好。我实力也就这样了,其他同学太厉害了。”陈一念无辜地说,“反正我老爸也没说一定要我考上什么什么大学,何必那么辛苦呢。”
“呸!你根本就没有努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多少自习课是在宿舍里睡觉睡过去的!你就没一点理想吗?你不知道命运是要把握在自己手上的吗?你不知道八年前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说过以后混得好了一定要离开中国,我要去北欧生活,你说你也想去,想看极光。你现在不努力,以后去什么北欧!北京你都去不了!就待在这破地方看彩虹好了!”
“北京我确实没多想去,北欧可以赚钱去旅游嘛。反正我觉得我不是能读书的料子,赶紧过完这一年算了,太压抑了。”一念避开万念的眼神,看着操场那头的教学楼里萤火般的点点灯光。
“你有药可救吗!”
“那就当没有吧。”
万念站起身,一言不发迈开腿继续往前跑。陈一念站在原地看着他,越来越远。
三
高考成绩出来,陈一念和万念都没有上本科线,万念原本很有把握,但就差了2分。他俩都分到财经专科学校,万念不乐意,万念父母也不甘心,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交了几万块的赞助费上了个一般本科。
“要不你也赞助个名额吧。”万念对一念说,“你家境比我好,我爸是工人,你爸做生意的,交这点钱读个本科太容易了。”
“算了吧,到哪不是混,能不读书才更好。”
“如今这社会是看学历的,本科学历都没有,以后怎么找工作。我估计再过些年,本科都找不到工作,都得研究生。”
“我没有你那样的恒心和毅力,就听天由命吧。”陈一念拍拍万念的肩膀,“你有出息就好了,你有出息,我就开心。我大不了回去接我爸的店。”
那年九月之后,这两人碰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大学期间,万念参加了不少社团,进了院团委,后来又进了学生会。他在各种场合都表现出众,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漂亮。
别看陈一念高大帅气,但在感情上很是晚熟。大一晚些时候被同班一个相貌普通的女生倒追,然后就一直如胶似漆没有分开。
大专第三年,陈一念在女朋友的敦促之下,突然转性开始认真学习。他一举考下了专升本,成功转到了相邻的财经学院。半年后,财经学院被省里最好的大学合并,陈一念从大专生摇身一变,成了国家级重点大学的毕业生。
万念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又是高兴又是感慨,说不出的万般滋味。
四
大学毕业,陈一念的女朋友就怀上了孩子,两人仓促结婚,并和父母住在一起。事业还未起步,他便开始了带娃的生活,自己的工资完全不够两人花,还得靠父母接济。
万念只身跑到北京,一步步摸爬滚打,几年过去终于挤进重工业行业领头公司的管理层。虽然钱赚得多了,而由于长期把自己贡献给出差和加班,没有任何一任女朋友能跟他超过一年。
陈一念的孩子慢慢长大,家庭开销也越来越大,偶尔会找万念借钱度日。万念帮他找了个机会来北京这家公司试试,他想着有自己在,多少能罩得住。陈一念很顺利地通过了几轮面试,带着老婆孩子来了北京。可他在北京还没站稳脚,公司便委派他去芬兰负责新项目,出差至少一年起,于是他们马不停蹄地又飞去了赫尔辛基。
剩下万念气得半死,这个机会他垂涎已久,谁知道被自己介绍来的人给抢先一步。公司高层的解释很说得过去:北京的项目和团队需要一个更熟悉的人来管理,而国外的长驻项目,理应由还没太融入核心业务的人去带,而且陈一念在北京无牵无挂,换其他人,哪能顺利抛开北京的人脉和圈子一出差就一年两年?
道理说得通,但万念总是不由自主把责任怪罪到一念头上,自己何必要介绍他来公司呢?他一气之下辞掉了工作。
五
到芬兰之后,老婆又生了一对双胞胎,陈一念一家五口其乐融融。万念也准备结婚了,这个女朋友对他体贴又理解,即使他回家再晚,也做好饭菜等着她。但至于孩子,万念还不想要,眼看着三十好几了,但他总觉得还有什么没准备好。
万念卯足了劲要移民,他不想把孩子生在中国,所以一切有长期外派和移民可能性的工作他都去尝试。有一家总部在挪威的公司想聘请他,能给他发长期工作签证,但是待遇比想象的低很多,而且相当于降职过去。他纠结了很久,没能决定。
他收到陈一念的邮件,他要回国了。
“在北欧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死了!还好你没去。”一念回来第一晚便约了万念吃饭,两位夫人吃完先走了,剩下他俩喝着小酒叙着旧,“还是中国好啊!”
“你少气我了。我们小时候不是说过要去北欧的吗,你可是去了,我还没去成的,旅游也没去过。”
“说真的,呆上两个月,你就不会再惦记了。要不是工作在身,我早跑回来了。我老婆中途回来了上十次,我就每年过年回老家一趟。”陈一念给万念把杯里的酒满上,接着说,“好山好水好寂寞。对了,还有极夜,真是扛不住啊,暗无天日,那感觉真是想死。”
“那极光呢,真好看吗?”万念问。
“每年看两三次就看吐了,后来还不如看到彩虹激动。”
“你这些年不在国内,你不知道,况且你没正式在北京生活过。北京这雾霾、交通、路上的行人和电动车素质,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些年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离开这里,去资本主义过上好点的生活,不用担心空气,不用担心毒牛奶和地沟油,粮食干净道路宽敞。”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过些简单的生活。大家谁不是一样凑合活着?你买油买牛奶买好一点的,走在路上细心点慢一点,能有多大事情?我从没想要为了钱为了地位出人头地,太累,我只要简单安静。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努力,想改变什么,而其实呢,谁又不是被命运推着走?你看我,其实什么也没干,我不如你有钱,但是我比你多三个孩子。虽然辛苦,但我觉得老天都有他的安排。”
酒过三巡,万念半趴在桌上。陈一念还在接着说:“高考前,你叫着我去操场跑步那次,你还记得吗?”
万念迷迷糊糊地说:“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我会努力,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我相信事在人为,我能让我的生活过得更好。”
六
一念回了老家,把父亲的店接手并且开了几家分店。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家里教孩子们写字画画,店里有店长看着,他过去也是闲着。
万念没去成北欧,他去了美国,一家在康州的高科技企业聘请了他。他负责公司产品的中文化及中国市场,职位挺高,待遇也非常可观。到了美国他就当了爸爸,妻子在华人社区里做些简单的文职工作,一家人终于算是过上了他计划中的美满生活。
美国的六年过得就像一年那么快,女儿已经上学了,他的职务虽然没什么上升空间,但就这些不需要太操心的日常事务,每天五点前能下班回家,轻轻松松倒也挺好。
圣诞节前的一个下午,他正转过椅子看着窗外发呆,想着给女儿准备什么圣诞礼物。一位白人同事突然冲到万念座位前喊道:“万!刚发生的新闻,桑迪胡克小学枪击案!你女儿是不是在桑迪胡克!死了二十多个人!凶手还劫持了一个班的学生!”
万念心中一紧,全身毛孔都在收缩。他拿起手机拨打女儿电话,通了但是一直没人接听。他外套也来不及穿上,便狂奔下楼。
来到停车场,他摸遍全身,发现车钥匙应该是放在外套口袋了。他转身往女儿学校方向跑,学校离这不算远,他能跑到。
一路上没有出租车路过,别说出租车,连车都没有几辆,他使命狂奔着,完全不在乎穿的是皮鞋。他紧握着手机,跑得越来越快。他突然想起那个高三的晚上,在学校的操场上,他对陈一念说过的话,他说命运要把握在自己手上,所以他来了这个地方。
他用尽全力,往前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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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14日,美国康涅狄格州纽敦市一所小学发生恶性枪击案。20岁的男性犯罪嫌疑人亚当・兰扎先在家中枪杀了自己的妈妈,然后携带四支枪进入学校,血洗了两间教室,在杀死20名儿童和6名成人后自杀,这是美国历史上死伤最惨重的校园枪击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