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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前,虎丘派首席弟子傅子达为救十四岁江南少年林天朗,被神秘黑衣人所杀,林天朗把他的骨灰安葬于苏州虎丘山下。林天朗被傅子达的侠烈之气所感,立志成为一名顶天立地的侠客。半年前,在群雄聚集赏曲品刀大会上,林天朗再次见到“黑衣人”为抢夺“圣刀”大杀四方。为了报仇和报恩,他拒绝了江南四柱之首灵岩寺方丈玄通大师邀请,由副掌门叶真引荐拜入“江南四柱”排名第二的虎丘派,开启了全新的人生旅程,开始闯荡那个完全未知的江湖。
一、故剑情深
林天朗醒来时,全身酸楚难当,稍一移动身体,右胸便隐隐传来剧痛。过了好一会,他头脑才逐渐清晰起来:“那日在天香楼替夕颜挡下黑衣首领的飞针后中了剧毒,服解药后虎丘派叶真副掌门答应我拜入虎丘派,我便昏睡过去了……难道,难道我已经在虎丘山上?“
他目光向四周渐放,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昏暗居所,四周陈列极其简陋,只有些木质的桌椅器具,墙上挂着几柄式样不同的长剑,只是从鞘至柄表面均暗淡无光,黑黝黝的并不起眼。
林天朗忍着疼痛,挣扎着坐起,正要下床,忽听”吱呀“一声,门外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此人高大魁梧,筋肉虬扎——正是虎丘派副掌门叶真。
叶真面露喜色:“林兄弟,你终于醒了!感觉怎样?”
林天朗忙朝叶真一礼:“叶掌门,我……好多了。这是哪里?我怎会到这里?”
叶真沧桑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随即正色道:“你现在已经在虎丘山上,是我带你过来的。我想问你一事,那日灵岩寺方丈玄通大师想收你为徒,你为何一力拒绝而加入虎丘派?”
林天朗道:“我自从知道了傅子达傅大哥属虎丘派的一刻起,就已经决定加入虎丘派了,确实没想到玄通大师会想收我为徒。”
叶真喃喃道:“原来你是念着傅师弟的恩情……可是有些事情我仍要和你说清楚。你应该知道,‘江南四柱’中,灵岩寺排名最高,和武林中泰山北斗少林寺关系紧密,寺中高手众多,玄通大师武功如何,你也亲眼见过。”
林天朗道:“不错,我懂叶掌门所说,也清楚入灵岩寺是最有机会进入少林的。不过相信虎丘也不差吧,江湖地位应该仅次于灵岩?”
叶真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沉思了一会道:“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不过林兄弟,不瞒你说,虎丘派绝非外界想象的这般风光。这些年‘江南四柱'中,灵岩寺‘江南小少林’的名头愈发响亮,不仅名气大,又因香火繁盛,寺内楼宇院落广大,钱粮充足,本地有身份地位的子弟学武一般都会首选灵岩。另外两派穹窿派和缥缈庄虽然不及灵岩寺,但条件也都比虎丘派要好得多,吸引力自然也都比我们大。”
林天朗道:“送弟子学武不应该只看环境条件吧?以武功而论,虎丘派应该强于另外两派吧?”
叶真苦笑道:“林兄弟看来对学武一事一无所知。近年来天下纷乱,江南习武之风大盛,无论是富家和还是贫家子弟都想入我们几个武林门派,但其实四派里虎丘派最不受欢迎。”
林天朗奇道:“这是为何?”
叶真叹道:“四派之中,灵岩寺香火旺盛,富甲一方,与少林派的关系非同寻常;穹窿派靠交易武林消息富得流油,武功以轻功和暗器见长;缥缈庄靠出售宝马良驹家底丰厚,武功上人马合一,特色鲜明。我虎丘派熔炼铸剑也有些收益,但这熔炼铸剑之术说白了就是以打铁为生,当个又苦又脏又累的铁匠。你想谁家愿意送自己的子女去做这等辛苦又低贱的营生?”
林天朗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些我倒是从未想过。”他有些意外,但更感激叶真的坦诚。
叶真续道:“不仅如此,我虎丘派武功本来确实仅次于灵岩寺,但自傅师弟他……去世后,近年来我虎丘派全力以提升武学为要,在进展上却不甚如意……林兄弟,你还执意加入虎丘吗?现你在还未拜师,如果改变主意,我仍会劝玄通大师收你为徒。”眼中露出了无可奈何的黯然之色。
林天朗听到傅子达名字的瞬间全身一震,眼中泪光莹然,竟然忍痛扶着床边站了起来。他拒绝叶真的搀扶,缓缓向前走去,推开窗户,望向远方一片清澈的蓝天。
“傅大哥他,是因为救我离世……虎丘派则因为他的离世而日渐衰落。叶掌门,我林天朗在此立誓,无论虎丘派地位如何,钱粮如何,武功如何,弟子如何,我都愿意加入虎丘派!”他语声斩钉截铁,丝毫没有转圜余地。
叶真也站起身来,连说:“好,好!想不到林兄弟年纪虽轻,却是恩怨分明,是傅师弟真正的知己!他泉下有知,也必欣慰。”
林天朗转头望见墙上挂着的几把黑黝黝的长剑,问道:“请问叶掌门,这些长剑是可是虎丘派门人所铸?我能否观赏一番?”
叶真神色一黯,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这些都是傅子达傅师弟生前所铸。”
林天朗惊道:“这是傅……傅大哥所铸?难道此间……”
叶真点点头,目中含泪:“不错!这里正是傅师弟生前居住之所。这是我特意为你安排的,你与傅师弟渊源极深,他定会护佑于你学有所成!”
林天朗全身一震,轻轻从墙上摘下最靠窗一侧的长剑,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的厚厚的积尘,饱含热泪的双目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一时沉默不语。
叶真道:“傅师弟本是我虎丘派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弟子,他不仅武功超群,铸剑的功夫更是一流,所熔铸之剑都是江湖高手争相获取的神兵利器,可惜天妒英才,唉……”
林天朗感觉此剑比寻常长剑重上许多,长剑出鞘,只见剑身亦黯淡无光,以手轻轻抚摸剑刃,觉得剑刃丝毫不显锋利,但剑身触手生温,仿佛上面蕴含精魂,在和自己交流一般,隐隐传来一股熟悉的陌生感,转眼间已是泪流满面。
叶真叹道:“这应该是傅师弟亲手独立铸成的第一把剑,我们叫做'初犊'。虽然他的第一柄剑并不出色,却一直是他为最珍视的作品。”
林天朗心下一凛,凝神细思:“不对!这柄剑绝非凡品,虽然我对铸剑之术尚不了解,但此剑的材质和分量处处都透着不同。更重要的是剑上隐隐蕴含着一股精气,与傅大哥的气息一致,必然凝聚着傅大哥的心血。”
叶真猜不透林天朗在想什么,见他对这剑爱不释手,便道:“林师弟,你如果喜欢这把剑,我可以请求掌门授于你。这间房里都是傅师弟的遗物,你和他如此有缘,想用什么,也不必太拘谨。”
林天朗又拿起其他几柄长剑,却完全没有感受到如第一柄剑的气韵,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叶副掌门,请你告诉我吧,我……我想知道傅大哥的一切。”
叶真摇了摇头:“傅师弟他……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和他有关,你慢慢会了解的。林兄弟,你不要多想,再修养几日,带你去正式向掌门行拜师之礼。"说罢转身离开。
林天朗又拿起第一把长剑,轻轻抚摸,再次感受那股熟悉的陌生感,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二、授剑之仪
五日之后,林天朗身体完全康复,在叶真的陪伴下,终于走出了这间傅子达的旧居。
林天朗深深吸了一口山上的草木之气,精神为之一振。放眼看去,首先见到的是远处高高耸立的虎丘塔。青灰色砖石塔尖掩映在绿树怀抱之中,衬于蓝天之下,显得异常突出。他心中激动:“我又来到这里了,傅大哥就在这里长眠……”
叶真告诉林天朗,虎丘派整个建筑群坐落于虎丘山方圆数十里,占地极广,主殿竞锋楼位于虎丘塔北侧,他养伤的居所即傅子达的旧居则是在虎丘山南侧的一处别院。
两人经过虎丘塔,由南至北穿越虎丘山,来到虎丘派正门,门外两个劲装打扮的汉子向叶真恭谨行礼。进入正门后是一片极广阔的广场,地面以坚固的青砖铺就,黑压压的全是人。
林天朗见人群中主要有两种服饰打扮,一种是铁匠打扮,短衣短袖,多半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另一种则劲装短打,衣饰华贵,与一般武林豪客无异。两种服饰的人分作两大群,泾渭分明,各自抱团议论。
“快看,又来了一个,这个是叶掌门带来的,长得白白净净的,打扮却很老土,哈哈。”
“和刚才敖掌门带来那位相比,出身差多了,还面有菜色!”
“难得同时有两名弟子拜师,我们这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唉……”
……
叶真和林天朗一路穿过人群,终于到达主殿门外。虎丘派主殿“竞锋楼”楼宇气势恢宏,两侧端方平整,中间高耸成尖,形似一把巨大的宝剑直插长空,极具威势。
巨大的“长剑”前,摆放着三把座椅,椅子后站着七八个人,看起来也都是紧要人物。居中而坐之人正是虎丘派掌门“熔兵剑”阮云峰。阮云峰身材高大,但脸颊瘦削,似有病容,只是眼神偶有凌厉之色闪过。左首的椅子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长相清秀,衣饰华贵,神情甚是倨傲,此乃虎丘派与叶真地位相当的另一位副掌门“青云剑”的敖雄。右首的椅子空着,显然是为了“惊雷剑”叶真所留。叶真示意林天朗在三把座椅前站定,自己在右首的椅子缓缓落座。
林天朗发现和他并肩而立的还有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这少年身着一袭上等丝质的白色长袍,相貌俊美潇洒。俊美少年与林天朗对视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转过头去。
叶真朝掌门略一点头,朗声道:“各位弟子肃静!今日将有两位新弟子将在虎丘山上举行拜师大典,为我虎丘派增添新鲜血液,所有门人弟子都将在此见证!”
叶真话音一起,铁匠打扮的弟子们立时肃立静听,但另一侧华贵劲装的弟子们则仍然不时传来议论和鼓噪之声,良久不绝。
另一位副掌门敖雄也从椅中站起,伸出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姿势,现场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敖雄清秀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我虎丘派很久没有举行正式的拜师大典了。这次如此隆重,是因为此次将要入门的弟子身份非凡。这位公子乃是江南著名的武林世家子弟——独孤家三公子独孤耀。独孤公子加入我虎丘派,是我们虎丘派的无上荣耀!”
台下弟子传来一片惊呼之声。林天朗听了也是大为惊异:“这独孤世家近年来名头好大,在江南隐隐与‘江南四柱’并驾齐驱,甚至有‘江南第五柱’之说,独孤世家家主独孤明月武功甚高,在江湖中闯下了好大的名声。”
独孤耀挺直身子,向三位掌门和四周弟子拱了拱手,英俊的面庞迎着朝阳,白色丝质长袍灿然生辉,甚是耀眼。
敖雄微微一笑道:“至于另外一位弟子嘛?由叶副掌门引进,还是由叶副掌门来介绍一下吧。”
叶真道:“这位是来自千灯镇的少年林天朗,前不久由我自‘赏曲品刀大会’结识,故引荐入门……”话声未落,华服劲装的弟子群又开始议论起来,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原来是叶副掌门在‘品曲论刀’大会上‘捡’来的那个弟子,呵呵”
“果然是个乡下老土,你看他一脸呆相,哈哈”
“两个人真好比是一个在天上和一个在地下。”
……
与独孤耀炫目的出场相比,和他并肩的林天朗衣貌普通,刚好又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影中。叶真的介绍还没完,很快就被议论声所淹没。
首次面对江南武林大派众多长辈弟子,林天朗本来十分拘谨,手心出汗,此刻身边这位独孤耀几乎抢去了所有的风头,他反而感到自在许多。
此时座位居中的掌门阮云峰忽然站起身来,所有弟子立刻噤声。这阮云峰身材高大之极,站立之后,竟然比魁梧的叶真还高出半个头来,只是他声音嘶哑,又咳嗽一阵,轻声道:“两位新入门的弟子听令,你二人既入虎丘派门墙,要遵守我派门规,下面进行授剑之仪吧。”
敖雄接口道:“授剑之仪为虎丘派新入门弟子的入门仪式,每个新弟子都会得到一柄入门兵刃,由掌门亲授。林天朗得授的是本门已故弟子傅子达的首剑“藏锋”,独孤耀得授的是阮掌门的爱剑“烈阳”。“
众弟子中突然一阵大哗,这次不仅华服劲装的弟子,铁匠模样弟子中也乱了起来。三位掌门身后,一个老者忽然越众而出,大声道:”我认为此举不妥!“叶真知道此人乃虎丘派剑宗首席长老冯子元。
副掌门敖雄冷然道:”冯长老,请问此举有何不妥?“
冯子元大约五十多岁年纪,皮肤黑得发亮,满脸皱纹,一头乱发随风飘舞,衣衫有些残破,双目却是炯炯有神。他高声道:“新入门弟子的授剑仪式有鼓励新弟子奋发努力、砥砺上进之意,一般只授前辈的旧剑,但‘烈阳’乃是阮掌门的成名利器,当年曾以此重创江北七雄,此等神兵如何能授给一个新进弟子?”
冯子元身侧另一人说道:“冯长老此言差矣,一般弟子自然不配得授此剑,但独孤耀乃是独孤世家公子,此次入我虎丘剑派,以‘烈阳’授剑,正是我两派交好的见证。”此人是虎丘派武宗首席长老吴昊,言语上与冯子元针锋相对。
冯子元正待反驳,副掌门敖雄突然阻止了他:“冯长老,此事掌门已经同意,你不必再说,授剑罢!”冯子元见掌门阮云峰点了点头,不好再说,只得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三、剑武之争
气势恢宏的竞锋楼前,中弟子左右分开,空出中间的大片场地,两个红木制成的木架上,用红绸金穗装点着两把长剑。一把是林天朗在傅子达居室墙壁上看到的“藏锋”,另一把就是掌门的成名利器“烈阳”。
“烈阳”通体呈现一片淡金色光芒,剑鞘上刻有古朴繁复的祥云纹路,与银色剑护一道在日光下发出灿然的光芒,只是上面隐约带着血迹和无数擦痕,显出久历沧桑的古旧之感。
与“烈阳”并列的“藏锋”则几乎是一块黑色“木条”,黑色的剑鞘、黑色的护柄,也不知用的什么材质,即使在太阳照耀下也并不反射任何光芒,只静静地“躺”在那里,静候它的主人。
虎丘派掌门阮云峰整了整衣衫,离开座位,巨大魁梧的身躯迈着沉实的步伐,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一般来到木架之前。他拿起“烈阳”轻轻抚摸,对着日光眯缝了眼睛,喃喃道:“二十年了啊!”突然高高举起长剑,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全场弟子屏息凝视着他。
阮云峰突然提高声音:“虎丘派弟子独孤耀听命,今日得授我的佩剑‘烈阳’!此剑陪我二十余载,伴我斩妖除魔,希望你能善用此剑,扬我虎丘声威!无论你此前身份如何,入我虎丘派一刻起,便当遵从我虎丘派门规,听从我虎丘派一切号令!”
独孤耀心中一凛,未想到这个病怏怏的掌门还有如此威势,赶忙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接剑,恭谨说道:“是!独孤耀谨遵师命!”
阮云峰回身又拿起“藏锋”,轻叹一声:“虎丘派弟子林天朗听命,今日得授虎丘弟子傅子达佩剑‘藏锋’!此剑乃是虎丘派已故弟子傅子达的‘初犊’,虽然技艺稚嫩,却是他生前最珍视的兵刃。我听闻你和达儿渊源不浅,望你能继承达儿遗志,成就一番事业!”
林天朗双手接过“藏锋”,全身颤抖起来,眼中热泪顺颊而下。他感受着“藏锋”的粗粝触感和传来的丝丝温热,也不知是掌门传过来的,还是剑本身自带。林天朗心中闪过一丝异样,又是那种熟悉的陌生感,脑中再次浮现傅子达面对黑衣人时那勇毅不屈的目光和屹立如山的背影。
“是!林天朗谨遵师命!弟子必承傅子达师兄遗志,斩妖除魔,护佑苍生!”林天朗用尽全身力量怒吼出来,巨大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虎丘山,久久不绝。
掌门阮云峰凝视林天朗良久,眼中闪过异样光芒,又看看独孤耀,说道:“独孤耀归入武宗,由武宗长老吴昊负责教导入门功夫。林天朗归入剑宗,由剑宗长老冯子元负责教导入门功夫。”
虎丘派创派历史悠久,本以铸剑之术著称于世,但自第八代掌门凌飞云创出“玄铁针”之术后,武学一道大放异彩,派内武学高手越来越多,同时铸剑之术亦同步精进,江湖上声名赫赫。凌飞云去世后,他的两个大弟子修习的侧重方向发生分歧,一个以精修铸剑之术为主,辅以内外功修习武艺,另一个则以修习武术内功为主,铸剑之术为辅,形成了派内的“剑武之争”。
近百年来,两大弟子的传承人逐渐演化成虎丘派的两大阵营,分别被称为“剑宗”和“武宗”。剑宗和武宗纷争不断,时而剑宗占上风,时而武宗占上风,但历代虎丘一直有掌门不得偏袒任何一宗的门规,因此两派纷争一般靠掌门权威总压得下来。
二十年前,掌门传到阮云峰手上时,虎丘派的武功达于顶峰。阮云峰出身武宗,盛年时武功极高,在江南武林中创下赫赫威名,年轻时以一柄“烈阳”剑独自击败“江北七雄”,一时震惊天下。
出身武宗的掌门武功名扬天下,虎丘派内的武学流派自然更受重视,虽然掌门不偏袒任何一宗,但武宗的势力仍然日益壮大,远胜剑宗。十年前,掌门阮云峰忽然因练功患病,以叶真为首的剑宗和敖雄为首的武宗矛盾日益激化。敖雄野心勃勃,处处打压剑宗,叶真却低调保守,为大局考虑步步忍让。
后来剑宗出了一个首席弟子傅子达,此人不仅铸剑之术天赋异禀,在武学方面亦进步神速,不到三十岁已成为下任掌门的不二人选,成为派内公认的首席弟子,以一己之力将剑宗的地位大大提升。只是两年前傅子达为救林天朗不幸为黑衣人所害,剑宗再次没落,甚至整个虎丘派都风光不再。
如今在虎丘派内,武宗在傅子达去世后完全占了上风,掌门阮云峰体弱,敖雄大权独揽,几乎无人再愿入剑宗,反到是许多剑宗弟子加入了武宗,剑宗日渐衰落,弟子数量锐减。
当日授剑之仪结束后,林天朗成为傅子达去世后剑宗吸收的第一名弟子。
四、登堂入室
林天朗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一股夹杂着汗水与烟熏的气味扑鼻而来。
环绕着石砌铸炼房四周,空气中弥漫着炙热之气,似乎每一道墙缝里都透着逼人的燥热。虎丘派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虎丘派铸剑之术是一门繁复精微的技艺,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每道工序都马虎不得,需要学徒之间相互配合,默契无间。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有希望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初步成为一名低等铸剑师。至于成为一名合格甚至出色的铸剑师,不知要耗费多少辰光,挥洒多少汗水。
冯子元就是这样一路成长起来的,从起炉烧料开始一步步打磨技艺,在此道中浸淫四十多年,终于成为虎丘派首席铸剑师、剑宗长老。岁月不饶人,冯子元虽然技艺炉火纯青,但毕竟已经年华老去,无论在力量还是在耐力上均有所衰退,铸剑生涯巅峰已过。
他看着铸炼房中黑压压的年轻弟子,暗暗叹了口气:这近百名剑宗弟子中并无十分出色的人才,虽然亲手调教的几名大弟子技艺也算小成,但距离成为出色的铸剑师相去甚远。
冯子元指着一个又矮又壮的汉子说道:“小洪,这几日你来做林天朗的指引教习,他从未接触过铸剑之术,你要把本门的铸剑的基本要领一一传授于他。”
“谨遵师命!”林天朗向那人看去,这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比自己矮了将近一头,留着两撇小胡子,虽然语音回答得十分严肃,脸上却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冯子元回身随手拿起一柄新铸好的长剑,突然须发皆张,一头乱发高高甩起,如同一只发狂的狮子,吼道:“陈英!这是你新磨的剑?剑脊不直,剑背不刚,简直毫无进步!回炉再重铸!”他用力一掷,把长剑投入到烧的正热的巨大熔炉之中。
长剑被熔炉中长长火舌缠绕吞噬,扭曲变形,似在挣扎一般,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弟子哭着冲向熔炉,却被同门拉住。
冯子元丝毫不讲情面:“陈英,罚你挥锤一千次!展鹤,你来监督,其他人务必用心铸剑!”说罢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师父一走,铸炼房里近乎凝结的气氛忽然松了下来,众剑宗弟子仿佛刚刚送走了瘟神一般,一时议论纷纷,语声如沸。
展鹤是所有人的大师兄,年纪不到四旬已经白发丛生,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语重心长地对陈英道:“师弟,师父他……应该是心情不佳,你也……不必太在意。”
陈英哭道:“大师兄,你知道的,这柄剑我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细细打磨!就算没让师父满意,也不至于回炉再造啊!”
展鹤叹了口气:“师父是在气头上,不怪你,还是我们这些弟子都不太争气……“说着望了林天朗一眼。
林天朗心下奇怪,悄声问身边的小洪道:“洪师兄,你可知道今日师父为何生气,可是因为授剑的事情?”
被称为“小洪”的小胡子矮壮汉子神秘一笑:师父岂止是生气,简直是怒发如狂,你可知道,那把‘烈阳’乃是师父亲手所铸!”
林天朗吃了一惊:“什么?‘烈阳’是师父铸的?”
小洪两撇小胡子突然弯曲出一个上扬的角度,对着林天朗看了一会,又摇了摇头:“就教你个乖。第一,他为掌门熔铸的这柄剑乃是虎丘派神器之一,竟然未经他同意就传给了武宗刚入门的新弟子,实在太不敬他。第二,就是收了你这么个弟子。”
林天朗挠了挠头,奇道:“我?他是第一次见到我啊!洪师兄见闻广博,能否指点一二?”
小洪四处望望,把林天朗拉到一角,悄声道:“小林子,我看你也是个可怜人,就和你说说这其中的利害。”小洪全名叫洪福祥,入门虎丘已超过二十年,虽算不得出色的弟子,但为人圆通世故,对门派掌故和隐秘了如指掌,可说是虎丘派的“百事通”。
洪福祥听林天朗说他“见闻广博”,心中十分受用,得意洋洋地道:“小林,你可知道我们虎丘派的‘剑武之争’?哈,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虎丘派知道全部内情的恐怕也没几人。”
林天朗忙道:“看得出来,洪师兄是在虎丘派资历深厚,深得师父信任。还请洪师兄指点。”
洪福祥把“剑武之争”的故旧秘闻滔滔不绝地讲给林天朗,只说得口沫横飞,越说越是兴奋,仿佛自己亲身经历一般,更把其中的细节添油加醋地描述得十分生动惊险。这洪福祥练功的本事不行,说话的本事却是极好,每次有新人入门来都由他来引荐,新人都能很快熟悉情况,因此后来冯子元干脆把引导新人的任务全部都就交给他。洪福祥在剑宗地位不高,因此每每有新人进来,聆听他“教诲”、仰望他的时候,都是他的人生巅峰。他这一套介绍已经给新入门弟子讲过多次,如同说书人一般,自然精彩无比。
洪福祥直说了小半个时辰,林天朗终于明白了剑宗当前的大致状况。剑宗状况每况愈下,弟子越来越少,地位越来越低,按理说掌门应该讲究平衡之道,如今应该大力扶持剑宗,但这次授剑之仪上,掌门不但把家世显赫、资质上乘的独孤耀分给了武宗,还把冯子元亲手所铸之剑一并给了这位武宗新人,入剑宗的林天朗却只是一个来自本地的普通乡下少年,作为剑宗长老的冯子元安能不怒?
洪福祥叹道:“你进了我们剑宗,算是倒了霉了,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做这靠力气吃饭的铁匠恐怕要吃苦头了。不信你看……”说着手一指。
林天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那个叫陈英的弟子正手持一把巨大铁锤,朝着一块铁片捶打。那铁锤比陈英的头还大上两倍不止,显得十分沉重,陈英颤抖着双手握住锤柄,摇摇晃晃地举起来,全身青筋暴露,汗水如同瀑布一般流下,脸上肌肉已扭曲变形。林天朗又朝四周看了看,石砌的巨大铸炼房内,所有人都已经开始了铸剑的准备工作,炭火炙烤,热气蒸腾,他终于明白为何剑宗弟子们身上永远是湿漉漉的,皮肤永远是黑黝黝的。
五、挥锤练习
洪福祥正色道:“小林子,咱们也开始吧,你也要从挥锤练起,其他的事情我在一边讲给你听。”他拿出一把的和陈英所持一模一样大铁锤,只是小了一圈:“你先从小号的锤开始抡起,等适应了再拿大锤吧,长老规定每日五百次挥锤,这就开始吧!”
林天朗接过铁锤,手中一沉,心中一惊。他预感到这柄锤会很重,却没想到重到这种地步。鼓起全身力气,双手艰难地擎起大锤,再重重挥落。只听“当”的一声响,他终于完成了“铁匠生涯”的第一锤。挥到第一百下时,挥锤的速度大大放慢,大口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洪福祥道:“你没有武功根底,怕是挥不到五百锤,这五百锤的功课,你从十天后开始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林天朗摇摇头:“多谢师兄好意,我还坚持得住!”他稍一调整,又开始逐渐加快的挥锤的速度。
洪福祥道:“也好,我传授你一些虎丘派基本入门内功,你一边挥锤一边慢慢领悟。”
原来虎丘派剑宗的武功修习方法与一般门派不同,都是从把武学融于铸剑之术中。内功修炼在挥锤、锻打、淬火等过程中逐渐历练,外功修炼则在烧料、敷土、打磨等环节中慢慢提高。林天朗挥锤过程中,洪福祥在一旁将铸剑和武功修习的基本要领传授于他。
林天朗一边努力挥锤,一边在头脑中飞速吸收着铸剑和修习内功的要领。特别是将内功发力之法运于挥锤过程中后,竟然觉得手中大铁锤似乎变轻了一些,在挥锤次数超过三百次时,抡锤的速度反而有所加快。只是他毕竟他没有任何武学基础,挥到第四百下时,已经是脸色苍白,全身摇晃,仿佛随时会跌倒。
洪福祥赶忙道:“小林子快停下,这样下去身子受不住的!冯长老规定,新入门弟子有十天缓冲期,不必非完成五百下的。”
林天朗摇摇头,仍是用颤抖的手臂奋力高高举起大锤,全力挥出,目光中露出一股坚毅之色。“当——”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远远传了出去。他终于将大铁锤挥到第五百下时,心跳加速到极致,呼吸不畅,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听使唤,随手扔下铁锤,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再也爬起不来。
洪福祥苦笑着摇摇头:“真是个傻小子,哪有一上来就这么玩命的,今后有你苦头吃了。好啦,随我去一边歇一会,我给你倒杯水。”
躺在地上的林天朗眼睛扫了扫铸炼房,见弟子们都在忙着打铁练功,只是人人表情呆滞,双手机械地运动。一名弟子忽然一声欢呼:“哈哈,老子终于把剑磨完啦!”这名弟子做完了今天的功课,从怀中拿出一只羊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左手拿出一个酒葫芦,喝了一大口酒,喊了声“痛快,痛快!”
又过了一会,完成功课的弟子越来越多,都围在第一名弟子旁边,大家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说地,都十分开心,只是都刻意压低声音,怕被外人听见。洪福祥道:“小林子,我们也去喝口酒吧。你不去?那自己再领悟领悟吧!”他说完也加入了“酒肉”大军,和大伙一起欢乐去了。
林天朗此时体力稍稍回复,闭上眼睛继续消化洪福祥所讲的虎丘派修行秘要,对其中的重难点在头脑中反复进行琢磨思考,完全摒弃外界杂音,仿佛进入一个虚空的武学铸剑的世界。在这个虚空世界中,一个高大厚实的身影行动如风,四肢强壮有力,高举一只巨大的铁锤,以不同弧线和角度挥动着。
他睁开眼来,看到却是全场唯一尚未完成功课的弟子——陈英,只有他仍在艰难地挥动巨锤。林天朗细看陈英挥锤,突然发现他的打铁线路有些熟悉,并不是直上直下,而是在空中划出各种弧线。“这是……这是傅大哥对战黑衣人使出的锤法!”林天朗大吃一惊。
此时陈英刚好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最后一锤,这一锤虽然挥得歪歪斜斜,却仍然气势不凡。他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吼道:“乱披风锤法,一千!”最后一锤透支了他全部体力,直接躺倒在地上。同“病”相怜的林天朗挣扎着“爬"了过去,和陈英并肩躺在一起,交流了起来。
“陈师兄,你可真厉害!你的大锤比我重了一倍不止,却能挥出一千下,我只挥了五百下就不行啦!”
陈英贪婪地呼吸着每一丝空气,斜眼看了一眼林天朗,苦笑道:“哪里,你才是那个厉害的人!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没有任何一人能第一次挥锤就达到五百的。我是这里最不成器的,练了五年啦,挥中锤一千就不行啦。”说着沮丧地摇摇头。
林天朗赶紧岔开话题:“陈师兄,你这套锤法可是叫做‘乱披风锤法’?是否可以当做以拳头作锤的武功使用?”
陈英奇道:“小洪第一天就和你讲了‘乱披风锤法’的来历?不错,据说这乱披风锤法是我剑宗的一门高深武学,可惜我们只用来锻铁,早就没人用在武学上啦,除了一人……”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及时收口。
林天朗忍不住追问道:“你说的唯一练成这门武功的人,可是傅子达傅师兄?”
陈英一惊,左右看了看,见其他人仍在喝酒吃肉,才低声道:“林师弟,你以后在诸位师兄面前千万不要提这个名字,特别是在师父面前绝对不能提半个字,明白吗?”
林天朗十分惊讶:“为什么?根据我的判断,傅师兄应该属于剑宗没错吧?他为人既好,武功又高,虽然已故,为什么不能提他?”
陈英不答,低头想了一会儿,沉吟道:“我猜你和傅师兄渊源极深,就和你说了罢。傅师兄是虎丘派上下对我最好的人,不过你千万不要再和其他人提起。”在陈英的记忆中,傅子达是一个传奇人物,他曾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剑宗的地位,无论在铸剑之术还是在武学修为上,都成为整个虎丘派最出类拔萃的二代弟子,也是二十多年来剑宗唯一得传秘法“玄铁针”的人。但也正是由于傅子达太过出色,剑宗短暂辉煌和荣耀在他去世后全都不复存在,因此巨大的落差感让自冯子元及其他弟子从此形成了绝口不提此人的默契。
林天朗默默听着关于傅子达的一切,脑中无数次闪过他的音容笑貌,强自镇定的表情下难以隐藏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他和陈英年纪相仿,是资历较浅的年轻弟子,又对傅子达都颇有好感,谈谈说说甚是相得。
这陈英也是门内最轻的弟子之一,天资不高,进步不快,此时终于有一个比自己入门还晚、资历更轻的师弟,一时谈兴大发。两人就躺在地上,交流了几个时辰,直到太阳将近落山之时才各自回房休息。
六、红颜冷对
夕阳为葱郁的虎丘山洒上了一层淡红色轻纱,柔和而温暖,林天朗虽感全身酸痛,疲惫欲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定平和。看着远方一轮红日留下漫无边际的红色,又想起了傅子达临终前如血一般的日光……
再次经过剑池时,林天朗忍不住又去傅子达的坟前去“看望”他。刚刚走近,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女子的啜泣之声,便停下脚步,藏在树木之后。只见一个年轻红衣女子坐在坟前,全身抽动不止。红衣女子身形婀娜,长发垂肩,完全融入当前的红色日光之中。她背着身子,让人看不真切,产生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林天朗瞧不见她面貌,心下奇怪:“陈英说虎丘上下都几乎不怎么谈论傅师兄,怎么会有女子在他坟前哭泣?”
只听红衣女子道:“傅大哥,你知道吗?虎丘派终于又来了两名新弟子,不过一个是纨绔子弟,一个是乡下少年,如何能和你相比?特别是那个乡下小子,听说你是因救他而死,不杀他也就罢了,凭什么还把你的佩剑给他?”
林天朗听红衣女子提到自己,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红衣女子突然高声喝道:“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滚出来!”林天朗忽然觉得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人提起,接下来“腾”的一声,被重重摔在地上,全身都散了架。
林天朗回过神来时,胸口已被那个红衣女子用脚牢牢踏住。“何方小贼,敢偷听姑奶奶说话!”红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语声清脆,面如寒霜。
林天朗呻吟一声,心想这女人好不凶悍霸道,忍痛答道:“我……是林……天……朗”。
红衣女子听了后脸色大变:“什么?你就是林天朗!傅大哥是因你而死?”说着脚下使劲,踩得林天朗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天朗大骇,求生的本能让他双手奋力抱住对方的脚往边上一抬。这一抬不自觉用上了日间苦练的挥锤手法,劲透双臂,红衣女子猝不及防,身子后仰,便欲摔倒。她身子后仰不到一半,右足发劲一踢,身子借势一翻,空中翻了个筋斗,如同一朵红云掠过,牢牢站稳在地面之上。
林天朗借机向右侧一滚,边上杂草枯枝丛生,脸上手上擦伤无数,他也顾不得疼痛,尽量向远处滚去。红衣女子“哼”了一声,飞身追上,玉手疾探而出,再次提起林天朗衣襟,将他提起后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更重,林天朗眼前一黑,痛得几欲晕去,红衣女子仍不想就此饶过他,将他的头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脸:“快说……傅大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林天朗忍痛睁开眼来,瞧见了一张肤色白皙的俏丽面容,脸上隐含煞气,她一双泪光莹然的美目正盯着自己,心想这姑娘关心则乱,想必和傅子达关系非同寻常。
林天朗被摔个半死,心中有气,不愿意立刻回答,反问道:“你……你是谁?怎地突然出手伤人,这般霸道?”
红衣女子见林天朗摔得如此狼狈,却仍不肯屈服,反倒对这个少年有几分欣赏:“看样子你也是头犟驴,好吧,我是你师姐武宗阮玉,傅子达……是我师哥。听说他是救你而死,是不是?”
林天朗听她问起傅子达,急切之情见于言表,正色道:“阮师姐,看得出你对傅师哥很关心,可是你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只怕大大不妥……”
阮玉无奈,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好罢,是我不对,现在可以告诉我详情了吗?”一阵清风吹来,阮玉红色长裙高高飘起,用双手拢了拢头发,美艳不可方物,林天朗不由得看得呆了。
阮玉连声催促,林天朗才回过神来,将傅子达被黑衣人杀死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但同样也略过了“圣刀之密”的部分。阮玉听到傅子达临终前的惨相,不由得泪如雨下。
林天朗每次讲到当年情景同样是心如刀割,看阮玉难过的样子,含泪说道:“师姐,其实你责打得很对,都怪我当年太没用……”
阮玉见林天朗真情流露,对他顿生好感,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也怪你不得,傅师哥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样样都好,就是从来不为自己考虑……”
林天朗浑身擦伤,疲惫欲死,挣扎了半天,仍然站不起身。阮玉丝毫不顾男女之防,竟然半抱着扶起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歉然道:“林师弟,是我太心急了,让你吃了苦头。你放心,我阮玉不会白白让你吃亏的!”
林天朗本来甚是气恼,只是此时听着她清脆的语声,闻着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香气,不由得怒气全消,忽然想到一事:“师姐你姓阮,你和掌门是……”
阮玉神秘一笑:“你猜得不错,早晨给你授剑的,正是我爹!”
林天朗吃了一惊:“师姐,我……”
阮玉嫣然一笑:“你不必太在意,我也只是武宗的一名普通弟子。”随即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宁愿不是掌门的女儿,这样傅大哥也不会……”
林天朗忽道:“师姐,你和傅大哥关系一定非比寻常,能给我讲讲他和你的故事吗?”
阮玉不答,背转身子,望了望天边如血的残阳,任清风拂过她清丽的容颜,沉默良久才点点头:“你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知己,傅大哥啊……”
当年剑宗和武宗分立后,剑宗领袖带领弟子把全部精力放在修习铸剑之术上,武宗则把全部精力用在修炼武功上,结果自然是剑宗弟子铸剑之术日渐精进,但武功退步得厉害,武宗弟子的武功相对较高,但对铸剑之术几乎一窍不通。两宗弟子泾渭分明,各自修行,却几乎同时遇到瓶颈,剑宗弟子铸剑之术虽精,却再没铸出过名动江湖的神兵利器;武宗弟子武功虽比一般门派弟子略强,但相比与少林、天玄、灵岩等名门大派,差距却越拉越大。
傅子达在两宗同时遇到困境之时横空出世,虽出身剑宗,却同时精通铸剑术和武学。当年他铸剑术之精已经十分接近师父冯子元,为江湖名士打造出好几把趁手兵刃,武学上更是出类拔萃,深得掌门阮云峰器重,破格被授予虎丘秘术“玄铁针”,成为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他极力弥合剑宗和武宗裂隙,成为虎丘派未来振兴的最大希望。掌门唯一的女儿阮玉与傅子达是自幼青梅竹马的玩伴,两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堪为一对璧人。
傅子达突然传来的噩耗改变一切。傅子达在世时促成两宗和解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掌门生病后,武宗领袖、副掌门敖雄重新成为虎丘派内最有权威的人物,处处压制剑宗,剑宗则由于失去了傅子达则再次沦为弱势一方。
阮玉讲到这里,回头凝望林天朗,美目中隐有泪光:“林师弟,傅大哥因救你……而牺牲,所以一切都完了。”
林天朗低不语头,沉思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望向阮玉,眼中闪过一道炽烈的光芒。那光芒里带着倔强和坚毅,阮玉心中一动:“这……这目光,和他好像啊!”
林天朗挣扎着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向阮玉鞠了一躬,一瘸一拐地走了,落日余晖中,留下一道孤独的背影。
七、深藏之锋
第二天天还没亮,林天朗就独自跑到铸炼房,按照洪福祥所传授的内功要领开始了挥锤练习。他连续挥锤五百次后,再连续挥锤五百次。等展鹤、洪福祥、陈英等师兄到来时,他已经完成挥锤千次练习,又向他们请教熔铸之法。大家休息时,林天朗仍在认真地记录和钻研铸剑之术和武功。
林天朗日复一日地修炼,每日挥锤从小锤五百次到一千次,再到中锤五百次到一千次,最后是大锤一千次。半年之后,他身上肌肉渐渐隆起,身子也愈加粗壮,远非昔日的瘦弱模样,个子也长高不少。
半年中,林天朗发现了不少”怪事“:师父冯子元对众弟子管教极为严苛,但仅限于提升他们的铸剑之术,所有涉及武学的内容竟全凭自觉,认真练武功的也只有他和陈英两人。弟子们修炼铸剑之术仅限于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但除此之外都在偷偷吃喝玩乐,在师父面前表现得认真刻苦,私下里却对修行一事颇不上心。
林天朗成为弟子中的”另类“,渐渐地和他交流的人越来越少,只有陈英一人成为他仅有的”知己“。他除了日夕修炼不辍,每日还有一项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每日在睡前抚摩傅子达留下来的那柄“藏锋”,最初只是为了思念傅子达,但后来却欲罢不能,因为每次抚摩“藏锋”都会给他带来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他不知这又钝又重的“藏锋”是何种材料所造,但触手生温,剑身隐隐传来的如流水般的气息会贯通全身,让自己仿佛浸泡在一个大温泉中,每一条筋脉都舒泰无比。他每天抚摩过藏锋入睡,第二天就觉得精神饱满,四肢充满力量,却也不以为意,觉得这是修习内功进步之故。
这一日,林天朗独自在室外小院中修习武功,一时兴起,随手拿起“藏锋”挥舞起来。他没学过任何剑法,只是随手挥动,使出来的竟然是“乱披风锤法”,不禁哑然失笑。
童心一起,索性把“”藏锋”当锤,按照“乱披风锤法”的路数一招一招使出来,一时间竟然呼呼生风。说也奇怪,这藏锋挥起来并不像挥舞一把长剑一样轻飘飘地,而是仿佛就是在挥一柄“头重脚轻”的“大锤”,使开锤法时竟然颇为顺手。挥动“藏锋”时,他感觉钝钝的剑尖部分仿佛被加了重量一般,份量与自己平时练习时用的大铁锤相当。
林天朗这套“乱披风锤法”每天都练习一千多次,当真熟极而流,此刻以“藏锋”使锤法,居然越用越自在,呼呼风声越来越大。一时使得兴发,满院的树木被“藏锋”的起劲带得摇晃起来,叶子纷纷飘落,一时绿影漫天飞舞。
林天朗突然大喝一声,“乱披风锤法”最后一招“九九归一”击中一棵碗口粗细的小树,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小树竟被拦腰“砸断”。他凝神看着折断的小树,一时间错愕无比:“我竟然真把剑来当锤用,莫非失心疯了不成?"
他凝神细想,越发觉得这柄“藏锋”绝不简单,一定不是傅子达初次熔炼之作,将“藏锋”再次轻轻挥动几下,觉得长剑仿佛与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可以从心所欲地发挥力道。一刹那间,林天朗领悟到了这“藏锋”妙处:虽不知这柄剑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但它的大小、轻重、长短、软硬、锋钝等特性都做到了极度平衡。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一把平庸的长剑,没有任何一个突出特点,但只有林天朗明白,它也没有任何一个短板,更厉害的是,它可以随着主人的意念来改变特性,发挥出剑主的最大优势。
林天朗之所以能以一柄细细的长剑使出一套锤法,就是用意念把长剑化成重锤,想象“藏锋”的前端化为锤头,在手上的感觉与挥锤之时无异。他回屋用其他长剑试了试,果然都无此特性。这个秘密如果不是林天朗每天上千次挥锤形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又无意中用“藏锋”尝试了锤法,在无人告知的情况下绝难被发现。
这柄“藏锋”的威力上限是由使用者来决定的,使用者的功力越高,意念力越强,藏锋的威力也就越强。也就是说,在三四流高手手中,“藏锋”就是一块凡铁,如把它当做普通长剑来用,又重又钝,毫无优点,但在一流高手甚至超一流高手手中,“藏锋”就会成为一柄无可匹敌的神兵利器,甚至辅以高深内力,通过意念可以模仿出刀枪剑戟锤等各种兵器的特性。
林天朗又惊又喜,心想“藏锋”果然剑如其名,把自身的“锋锐”深深藏在普通的外表之下。
八、剑宗盛事
林天朗铸造人生的第一柄剑的日子终于到来。
对于虎丘派铸剑师来讲,熔铸第一柄剑意义重大,剑宗内统一把铸剑师熔铸第一柄剑称为“初犊”,拥有“初犊”的弟子就能被称为初级铸剑师了。
有资格铸炼“初犊”的铸剑师需要掌握铸剑的全部技巧,剑宗派内来说,资质好的弟子需要一到两年,资质差的弟子则需要五六年乃至更久。剑宗首席长老冯子元拥有“初犊”用了两年,大师兄展鹤用了五年,小师弟陈英用了三年,入门最早但不专注铸剑的洪福祥却用了八年,武功虽高但铸剑天分不高的副掌门叶真则用了四年。
林天朗却只用了短短半年时间就可以拥有”初犊“,这在虎丘剑宗中绝无仅有,甚至超过了天赋异禀、资质超人的前首席弟子傅子达。当年傅子达也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拥有“初犊”。长老冯子元向以严苛著称,却也从没见过进步如此神速的弟子,他一大早便吩咐所有弟子准备好铸剑的一切用料,全力协助林天朗熔铸自己的“初犊”。
剑宗内在意弟子熔铸首剑的时间,但更重视“初犊”的品质。一名铸剑师熔铸出的第一柄剑的好坏往往决定这他日后的发展成就。最好的例子就是长老冯子元,冯子元初次铸剑时间在入门两年后,并不算太突出,但他的“初犊”“烈阳”即成为掌门阮云峰的成名利器,击败无数江湖高手,此后冯子元果然成长为虎丘派首席铸剑师。
“初犊”的品质基本都能看出弟子资质和未来发展,但也有特例。当年傅子达的“初犊”“藏锋”被公认是一柄失败之作,却没想到傅子达除了“藏锋”以外所铸之剑都异常出色。只有林天朗知道,傅子达的“藏锋”不仅不是失败之作,而且可能是他熔铸所有长剑中最杰出的一个。
这一日的铸炼房内热闹非凡,剑宗长老和弟子们云集,大家都来见证这有史以来最快拥有“初犊”的弟子铸剑。
以叶真副掌门为首的众弟子站在巨大的熔炉左侧,剑宗首席长老冯子元已亲手为林天朗选好了铸剑材料——一块上等“铁精”,并准备亲自为他“起炉”,以展鹤为首的精英级弟子辅助林天朗烧料、敷土,一切准备就绪。
忽然铸炼房门外一阵骚动,门外走来四名弟子,劲装短打,衣饰华贵,精神抖擞,一看就是武宗弟子打扮。四名弟子当前开路,后面又有数人陆续走进铸炼房。
叶真一怔,见来人竟然是武宗副掌门敖雄,身侧是独孤世家三公子独孤耀,身后跟着武宗首席长老吴昊和等几位长老,以及数名男女弟子。他连忙迎了上去,朝敖雄一拱手:“敖副掌门怎地来了?有失远迎啊!”
敖雄同样一拱手,笑道:“听说剑宗又出了个百年一遇的奇才,半年就能铸首剑,这等盛事,我自然要带武宗弟子见识一下。”他故意拉长”盛事“两字的语音,人人都听出了讥刺之意。当年傅子达的“初犊”铸出了一柄“平庸之剑”“藏锋”,即使他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铸剑师,也一直被武宗弟子嘲笑。
剑宗弟子听了人人面带怒色,只有叶真面色平静,淡淡地道:“不敢,一个新弟子铸剑而已,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敖副掌门和诸位大驾光临,剑宗自是大大欢迎”。
敖雄带领武宗弟子站到熔炉右侧,与左侧叶真为首的剑宗弟子遥遥相对。冯子元正欲宣布铸剑正式开始,忽然门外又进来两人,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白发白须——正是掌门阮云峰,女子身材曼妙,风姿绰约——正是掌门之女阮玉。
掌门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傅子达去世后,剑宗的地位一落千丈,武宗则成为绝对主导,虎丘派上下修习武功成为主流,江湖地位也由铸铁之术闻名转为靠武学支撑。要知道剑宗首领叶真铸剑技艺十分平常,他任剑宗领袖的主要在于他武学修为深湛,这在剑宗里十分难得。剑宗打铁铸剑之术在虎丘派愈发不受重视,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一项“副业”,因此别说是一个入门新弟子开炉铸剑,便是首席铸剑师冯子元打造利器,恐怕也没有太多人关注。
但今日不仅副掌门、武宗首席长老等重要人物前来,连近年来极少露面的掌门竟也大驾光临。掌门因病静心修养后深居简出,除非是半年前的授剑之仪这类的大事,否则弟子们几年都不能见到他几次。
冯子元、展鹤、洪福祥等剑宗长老弟子惊又喜,他们已经多年未见过虎丘派最重要的首脑人物在剑宗齐聚一堂了。上次类似的情形还是在傅子达首次开炉铸剑的时候,不过即使是那一次掌门也没有亲自到场。
冯子元忙让洪福祥搬来一把太师椅给阮云峰,居中设座看茶,洪福祥练功不行,办事却极为利落。他搬出了一把宽大结实的红木太师椅,上面放着兽皮软垫,沏上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众人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
展鹤、陈英等大是兴奋,摩拳擦掌,准备在掌门面前好好展示一下剑宗的铸剑技艺。
剑宗领袖叶真心下起疑:“一个新弟子开炉铸剑,掌门、副掌门、武宗长老等重要人物均到场观看,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特别是武宗的敖雄一定是不怀好意而来,我们还是要提防些。”
武宗领袖敖雄心下不快:“我这次到来剑宗来是为了给他们拆台,但阮云峰这老家伙来显然是捧场。上次连武宗最重要的长老晋升仪式他都没来,此次剑宗只是个新弟子开炉铸剑他却亲自到场。
阮云峰神色自若,沉稳入座,众长老弟子一齐向他行礼致敬。阮云峰的气色比半年前似乎好了不少,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阮玉站在父亲身后,长发和衣襟随风飘起,美若初荷绽放,为昏暗燥热沉闷、男人气息浓厚的熔铸室内增添了一抹新鲜亮色。
在场几乎所有男弟子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她姣好的面容和身段之上,只有这一刻,剑宗和武宗的弟子才没有立场上的不同。
阮玉的出现比掌门的现身更让人惊喜。阮玉青春貌美,活泼可爱,又是掌门之女,武功出众,几乎是所有虎丘派男弟子梦中女神,被大家戏称为“大公主”,当年更有无数追求者。男弟子为争“大公主”青睐经常比武私斗,甚至受伤流血的也不在少数,有为了“大公主”暗自努力修行上进的,更有被拒绝伤心难过而一蹶不振的。
“大公主”心高气傲,眼界极高,几乎对任何弟子都没有稍假辞色,除了两个人之外。一个就是当今的副掌门敖雄,当年是掌门阮云峰嫡传武宗大弟子,与“大公主”青梅竹马,各方面条件相当,只可惜“大公主”一直把他只当做大哥哥看待。
另一个则是横空出世的剑宗首席弟子傅子达,他本是剑宗弟子,与武宗水火不容,但傅子达以其出色的铸剑技巧和高超的武学修为力压敖雄,成为下任掌门的最佳人选,终于赢得美人芳心,让阮玉这个“大公主”对他倾心相爱。
两年前,傅子达殉难的噩耗传来,阮玉伤心至极,从此在众人视线中消失,甚至几度欲自杀殉情。这是她近三年来首次在众多弟子面前公开露面。一众男弟子见她仍然貌美如花,风采依旧,似乎已经完全从傅子达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都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
武宗领袖敖雄心情最是复杂,他自幼苦恋这个小师妹,却不料被突然崛起的傅子达“横刀夺爱”。在傅子达去世后,本以为自己上位的机会来了,却不料阮玉从此再不见任何人。他如今见到她容光焕发,心动不已,多年积藏在心底的爱意如潮水般涌现出来。
“大公主”阮玉丝毫不在意众人神魂颠倒的目光,嫣然一笑,缓步走到正欲开炉的林天朗面前,一双美目直视于他:“林师弟,我和我爹都相信你,尽力放手一试吧!”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收回目光,转过头,望向遥远的天空出神。
林天朗一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明白阮玉话中的意思,也知道了掌门必然是被她拉过来的,眼眶一红,心中激动:“阮玉师姐是傅大哥生前最亲近之人,她来看我铸剑,就像是傅大哥在天上看着我一样,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阮玉的举动让全场一片哗然,无论是剑宗还是武宗的弟子都感到十分震惊:阮玉和林天朗看上去不但很熟,且关系显然非同寻常。可是一个入门仅半年的剑宗新弟子如何能得到“大公主”的青睐?敖雄更是妒火中烧,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心道:“难道死了一个傅子达,又来了个林天朗?”
叶真见场面混乱,赶紧出来圆场,上前一步朗声道:“掌门和诸位武宗同门大驾光临,实在令剑宗蓬荜生辉,十分感激。接下来就请各位同门见证剑宗弟子林天朗的首次铸剑。开……炉!”
九、微光聚芒
众人这才渐渐安静下来,将目光重新从阮玉身上转移到了熔炉之前的林天朗。
剑宗大弟子展鹤和另一位资深弟子用有力的双臂拉动风箱,巨大的熔炉升腾起赤红色火焰,另两名弟子负责烧料——即向炉中填补燃烧用料,只有上好的燃料才能产生较高的炉温。
锻打和淬火则需由铸剑师林天朗来亲手完成,因为铸剑师对锻打力道和淬火时机的把控,决定了铸剑的成败。
林天朗左手用大钳将剑坯夹紧,右手举起那把抡了十几万次的大铁锤,重重地砸了下去——“当”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武宗弟子纷纷用手掩耳惊呼,剑宗弟子却个个习以为常。
林天朗使出乱披风锤法,不停地砸向剑坯,当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众人见他全身肌肉线条流畅至极,所使锤法刚柔并济,每一锤都以各种弧线击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半月形轨迹。剑坯在乱披风锤法作用下,杂质被逐渐去除,其余精华部分被反复捶打后延展、弯曲、拉直,逐渐成为长剑之形。
林天朗汗如雨下,汗滴不时落在熔炉之上,每一次都引起“嗤”地一声轻响,化作一股青烟,但他全神聚焦于锻造之上,丝毫没有分心。
武宗多数新弟子都没见过铸剑的过程,他们感到大为新奇,却又十分庆幸,这等又热又累又苦的活计怎会有人愿意去干?
林天朗潜运内力,将锤法发挥到极致,最后一招“九九归一”敲完后,长剑雏形已成,但具体样貌众人还看不真切。他点头向展鹤示意,展鹤与另一位弟子猛拉风箱,已转为青色的火焰忽然窜高半尺,林天朗大铁钳夹着剑坯在火上反复吸取热量——这便是更为关键的淬火过程了。淬火进行良久,剑坯颜色始终作暗红。
”不好!是炉温不够!“
”炉温不够的话,无法烧掉杂质!“
”再这样下去,时间一长,剑的品质就无法保证了!“
在场的剑宗弟子都是铸剑行家,他们均看出了问题所在。展鹤与对面的弟子把劲力使足,挥汗如雨,全力拉动风箱,奈何功力所限,拉扯速度始终上不去,熔炉中温度没有更高,剑坯的暗红色始终没有变化。
敖雄与一众武宗长老弟子幸灾乐祸,纷纷阴阳怪气地出言讥刺。
“只铸剑不练武,关键时候上不去!”
“九牛二虎之力都使出来啦,哈哈!”
“我看别铸剑了,早点入我们武宗多好!”
叶真向冯子元使个眼色,二人同时纵跃而出,分别接过展鹤和另一位弟子的风箱把手,同时发力一扯。
剑宗领袖和首席长老同时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他们的功力和经验均已达巅峰,只听“轰”的一声响,一道一丈多高的白色火焰窜天而起,一股巨大的热浪向众人奔袭而去,所有人都被逼退了好几步。
热浪和火光中,只有林天朗一人没有退却,他处于强烈的“热海”中央,全然不顾炙烤炎热,眼睛死死盯着炉间。终于,剑坯的颜色由暗红逐渐转为亮红,成为一把夺目的“光剑”。
林天朗目不转睛地紧盯“光剑”,仔细观察它每一个微小变化,他见剑身已由亮红转为青白,与青白色的火光近乎成融为一体,远看上去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叶真与冯子元功力极为深厚,在他们奋力拉扯下,白色焰火越烧越旺,熔炉温度越来越高,热浪逼得众人又后退了数步。
剑宗弟子们纷纷屏息凝视,他们均知道铸剑已经到了最紧要关头,淬火随时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铸剑师对出炉时机的把握则是最后的关键一环。
林天朗浑身开始颤抖起来,炉温太高,他身上的汗水竟已经被蒸干,脸上和身上的肌肤烫得发红,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不退。
剑宗弟子们个个紧心跳加速,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淬火过程。白色火焰出现代表炉温的极致,一般兵刃早就被烧熔了,根本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冶炼。
武宗弟子虽不明其理,但见林天朗显然快支撑不下去了,均盼着林天朗晕倒出丑,借机好好羞辱一番剑宗。只有阮玉最为焦急,她被炉火高温炙烤得双颊红晕,香汗淋漓,刚忍不住跨出半步,想阻止林天朗,却见父亲阮云峰忽然抬首,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林天朗越抖越厉害,抖动一直传到长剑之上,忽见熔炉中白光似乎出现一道微小的紫色光芒,随即精神大振,将铁钳夹着长剑一同取出。他右手单手执钳,左手一招,在他对面的陈英突然拿出一把锋锐的匕首向他左臂刺去,众人齐声惊呼,阮玉更是“啊”的一声尖叫,吓得脸色发白。
陈英匕首在林天朗左臂轻轻一划,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登时鲜血直流。剑宗弟子本欲上前相救,却被大师兄展鹤阻止。林天朗将左臂鲜血滴于长剑中出现的紫色光芒之中,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鲜血立刻被高温气化,紧接着他大喝一声,双臂提起铁钳,将长剑浸入备好的冷水池中。
众人听得滋滋之声不绝于耳,眼前一片模糊。原来高热长剑遇到冷水,产生大量水汽,铸炼房中顿时雾气弥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迷雾散尽,林天朗在铸炼房中央现身。此时他左臂伤口已经被陈英包扎好,右手提起他新铸好的“初犊”细细观看。
不知是反光还是被炙烤得发亮,少年身上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手中的“初犊”亦散发出淡淡的微光。林天朗忽然用受伤的左臂提起铁锤往空中一抛,右手长剑轻轻一挥,微芒一闪,大铁锤竟被从中劈为两半,当啷两声掉在地上。掌门阮云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脸上闪过震惊之色:“这是……这是什么剑?”
林天朗朗声吟道:“星烛之火,可堪燎原,微光聚芒,可争日月!此剑名曰‘微芒’!”
十、试剑之战
“微芒,微芒……好,好!”掌门阮云峰苍白的脸上皱纹像年轮一样一圈圈堆积起来,又一层层舒展开,如同老树皮一样裂开的嘴角微微颤抖着。
林天朗铸剑过程让他回忆起三十年前看自己师父铸剑的情景。当年师父宋之霆也是在虎丘全派长老弟子的注视下,铸出了一把震惊天下的宝剑,也是这般耀眼地将一把大铁锤斩为两段。
阮云峰的师父、上任掌门宋之霆是剑宗出身,也是虎丘派的铸剑名家,在他带领下虎丘派才得享如今“铸剑第一派”的美誉。可惜时过境迁,如今阮云峰统领的虎丘派重武轻剑,与一般江湖门派并无不同,铸剑之术成为已经沦为一项可有可无的技艺而已。阮云峰看着凛然执剑的林天朗,若有所思,暗暗点了点头,重新坐回到太师椅中。
敖雄忽然踏出一步道:“听闻剑宗弟子新铸之剑都有试剑的传统,我记得三年前剑宗某人铸剑时就曾比武试剑。林天朗新铸这柄剑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也要试一试才知道成色,掌门您说对吗?”
三年前,傅子达熔铸“初犊”“藏锋”时,曾经有过比武试剑,当时武宗的弟子为傅子达所败,因此傅子达熔铸的“初犊”虽被认为不够成功,但武功却令虎丘上下刮目相看。敖雄再提比武试剑,一方面见林天朗铸剑成功,想借机凭武功挫败一下剑宗气焰,另一方面也是想找回当年被傅子达所败的场子,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剑宗在掌门面前出个大丑。
这几年剑宗弟子与武宗弟子武功上的差距越来越大,剑宗弟子们只是一心铸剑,修习武艺方面近乎荒废。武功最高的剑宗大弟子展鹤也未必是一名普通武宗弟子的对手,因此敖雄对自己弟子取胜有十足的把握。
叶真和冯子元自然也对此事十分清楚,冯子元接口道:“掌门,试剑当然可以,比武却不必了,‘微芒’是不是好剑只要拿一柄普通剑来比较一下优劣便知。”
敖雄傲然道:“冯长老这话不对,我们虎丘派所铸之剑,都是在比武中才能看出真正的品质,如不能用来实战,算什么好剑呢?”
冯子元一时语塞:“这……”
阮云峰沉声道:“这样吧,武宗剑宗各出一名弟子比武,点到即止。剑宗就由林天朗执‘微芒’出场,武宗的人选就由敖掌门来定吧!”
敖云面有得色,微笑道:“冯长老放心,我们武宗练武从来都是收发自如,不会出手太重的。”武宗弟子跟着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他们自然也完全没把剑宗一个初出茅庐的剑宗小子放在心上。
林天朗转过身来,望着敖雄等武宗长老弟子,朝掌门和敖雄一拱手:“那么请武宗的师兄赐教。”
敖云见林天朗凛然无惧,倒也不敢大意:“这样吧,也不欺负你,武宗就由和你一同入门的独孤耀来作你的对手。”
话音未落,武宗弟子中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这独孤耀作为独孤世家的三公子,号称家族中最具潜力的未来之星之一,天赋异禀,武功远超同辈。此次被送来虎丘派“深造”,实际是家主独孤明为联合虎丘派力量的重要举措。
虎丘派上下当然也不敢怠慢,由武功最高的副掌教敖雄亲自教导。独孤耀自身武功本就高明,半年来学习虎丘派武功后内功剑术更进一步,在武宗内到处与人比武切磋,同辈弟子中没一人能胜得了他。
武宗所有弟子均想:敖掌门说是不欺负人,却派出武功最强的独孤耀来对战林天朗,林天朗必败无疑,剑宗只怕要出个大丑了。
独孤耀越众而出,往前走了几步,顿时成为场上的焦点。他缓缓拔出手中长剑——正是那柄掌门阮云峰当年的成名利器、首席长老冯子元的“初犊”烈阳。
宝剑出鞘,铸剑房内光华四射,众人几乎不能直视。原来这柄宝剑是以珍贵的西方精金作为原料,被打磨后光芒耀眼,能将所有的自然光聚于剑上反射出来,因此才得名“烈阳”。
独孤耀与林天朗两人遥遥相对,处处透着强烈的反差。独孤耀人如其名,身穿一身绣着精细纹饰的上等丝质白衣,令人无法逼视,英俊的面容配以光芒万丈的长剑,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林天朗上身一半赤裸,一半穿着被炉火烫坏的黄色粗布衣衫,本来白皙的皮肤此刻被高温炙烤得黑里泛红,手中的“微芒”完全被“烈阳”的光芒所遮掩,显得黯淡无光。
叶真和冯子元对望一眼,同时暗暗摇头,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但掌门既然已经开口答应比武,此事便不可更改。阮玉忍不住插口道:“爹,这柄‘烈阳’是剑宗冯长老的得意之作,也是您的成名利器,如何能用来和一个刚入门半年弟子新铸之剑相较?”
阮云峰面露微笑:“玉儿,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咱虎丘派之所以把自己铸炼的第一把剑叫做‘初犊’就是这个意思。名气很大,也不见得一定就会赢。”阮玉还欲辩解,被阮云峰挥手阻止,朝场上二人点了点头:“开始罢!”
独孤耀期待这一刻很久了,半年多来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身为江南著名武林世家的三公子,独孤耀被父亲独孤明寄予厚望。分别比他大十岁和五岁的大哥、二哥都成名已久,但限于天资上限不高,成就有限,武功在江湖上不过是二三流的水准,独孤耀自幼在武学上展现出过人天赋,十几岁时就将家传武功练到极高境界。
独孤家主独孤明深知自己的儿子中,只有三子独孤耀才有可能超越自己。把他送到虎丘派,是希望他依靠虎丘派深厚底蕴和武学传统,能冲破独孤家的武学上限,超越父亲,在虎丘派成长为一代传奇。
独孤耀带着父亲乃至全族的厚望来到虎丘派,半年来修炼异常勤奋刻苦,四处上门挑战印证自己武功,就是希望尽快在虎丘派出人头地,早日实现父亲的抱负理想。
独孤耀左手捏了个剑诀,右腿微屈,右手“烈阳”向斜后方蓄势待发,正是虎丘派入门剑法的起手式“一问青山”。这一摆势沉力稳,绵里藏针,深得虎丘派剑法精要,虎丘派众多高手耆宿心下都喝了一声采。不少女弟子见到独孤耀持剑潇洒如意、玉树临风的样子,则不由得一阵脸上发热。
独孤耀见林天朗持剑则完全不成章法,只是非常随意地一站,心头有气:“林兄,我出招了,得罪莫怪!”他有心在师长面前展现这半年来的苦练成果,一出手就是虎丘派上乘剑法“虎啸剑”,一声长啸,人化仿佛作一只下山猛虎,剑化作一团耀眼的光芒,带着惊天之威罩向林天朗。
独孤耀的攻势如暴风雨一般展开,铸炼房中热浪都被剑势带得紊乱,众人均感到炙热气息四处乱窜。他将“呼啸剑”的威力逐渐发挥出来,一时间铸炼房内仿佛如虎啸山林,弟子们甚至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林天朗和“微芒”几乎被巨大的啸声和剑芒所吞噬,在“烈阳”的猛烈进攻中不断后退和闪躲,如同狂暴大海上一叶上下起伏的扁舟,随时可能会被滔天的风浪撕得粉碎。
十一、天火燎原
身处暴风眼的正中,感受着“虎啸剑”的威力,林天朗身心完全放空,根据对方的劲力随势而动。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面对这种猛烈的攻势,自己却能作出自然而然的应对。他全身真气鼓荡,脚下变幻方位,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对方的致命一剑。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独孤耀的“虎啸剑法”已经使了一大半,但是林天朗和他的“微芒”如同漫天黑暗中的一点烛火,广阔苍穹中的一点星光,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
独孤耀心中开始焦躁起来,额头见汗,出剑速度也开始慢下来。所谓“狂风不朝终,骤雨不朝夕”,时间一长,独孤耀的攻势终究难以维持高强度。
林天朗和“微芒”却慢慢地“亮”了起来。他逐渐适应了独孤耀狂暴的攻势后,开始寻找对方招数中的破绽,他没练过什么剑法,但是根据“乱披风锤法”的轨迹使剑,竟然越使越使顺手。
由“乱披风锤法”改成的“乱披风剑法”,仍然是以各种弧线出击,只是速度更快,变化更多。
众人终于慢慢看到了“微芒”的全貌,“微芒”尺寸与寻常长剑类似,但与一般光滑平整的长剑不同,剑身上布满粗粝的细小颗粒,仿佛天生就带着伤痕一般,这些淡淡的“伤痕”其实的高温淬炼后留下的,每一个小伤痕内部则是平整光洁,因此能反射出淡淡的微光。
经过反复锻打和高温淬炼后,“微芒”剑身异常柔韧,硬度可以由使用者以内力调节,延展性极好,绝不会断裂。
随着“微芒”与“烈阳”相交次数的增加,“微芒”仿佛将“烈阳”的光芒吸取过来一般,剑芒竟然越来越盛。林天朗的“乱披风剑法”的招数也愈加奇幻,又斗了一会,独孤耀一套“虎啸剑法”使完,竟然被逼退了两步。
林天朗体内真气流转,一股熟悉的暖流通遍全身,这正是触摸“藏锋”时那种水流般的感觉。可是此刻手上拿的明明是“微芒”并非藏锋啊?不及细想,劲贯手臂,将“微芒”的威力一点一点发挥出来。
此刻已无人知道,“藏锋”虽然是傅子达的“初犊”,但后来他技艺大成后暗中又其进行过数次根本性改造。特别是他在剑中加入一种可以产生温热感的陨铁,对修习内功大有好处。林天朗半年来功力大进,多半还是得到了“藏锋”的辅助。
“微芒”此刻已经发出的光已并非微芒,而是十分耀眼夺目的强芒了,很快就能与烈阳分庭抗礼。长剑划出各种弧形的光,如烟花绽放,流星掠空,将独孤耀紧紧裹在其中。
独孤耀大惊,“虎啸剑法”已经完全无法抵挡林天朗的“乱披风剑法”,这时也顾不得虎丘弟子身份和武宗颜面了,剑招一变,“烈阳”剑速加快,剑势绵密无比——正是独孤家传绝学“碎雨剑法”。
这套剑法正是独孤世家至高绝学之一,独孤耀自幼开始修习,是他真正的傍身绝技,与他习练只有半年的“虎啸剑”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碎雨剑法”剑速越来越快,如春雨般密集无间,将林天朗的剑势打乱,很快重占上风,将林天朗完全压制。
阮玉高声叫道:“不用比了,这一看就不是虎丘派剑法了,如何用来做派内比武?敖掌门,这场比试林天朗已经赢了。”在场无论武宗弟子其实早就看了出来,只不过没人愿意喊破。
敖雄微笑道:“‘大公主’,这独孤耀乃是独孤家的三公子,自然可以用家传绝学,何况这是比剑并非比武啊!”他强词夺理,阮玉一时倒也无可奈何。
独孤耀步步紧逼,竟把林天朗逼到了熔炉跟前。林天朗身后不到三尺之处就是仍然处于高温的巨大熔炉,热浪一阵阵在背后袭来,倘若触及身体,必然会化成灰碳。
但林天朗脚下就像钉在了地上一样,从此半步不退。说也奇怪,人人看得出他处于明显下风,但是“微芒”虽弱,就是不曾“熄灭”。林天朗和“微芒”都是一样,锋芒并不外露,韧性却是极强。
独孤耀越斗越是心急,心想我绝招尽出,占尽上风,如果还奈何他不得,这岂非大大丢我独孤家的颜面?忽然一声长啸,“烈阳”剑向后疾收,再向前猛刺。这一击是“碎雨剑法”中威力最强的一招,叫做“千流并进”,也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
剑光闪耀,漫天袭来,林天朗已无法分辩剑的来路,但此刻他退无可退,也来不及细想,脑中瞬间闪现的全是傅子达的音容笑貌。
“千流并进”的剑气从四面八方向林天朗涌来,林天朗实在是避无可避。面对漫天剑光,他心中灵台忽然一片清明,手中“微芒”剑随意动,从左至右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嗡”……“哗”……整个铸炼房回响起一片一声长长的金铁交鸣之声。
独孤耀手中“烈阳”脱手飞出,在空中闪过一道白光,接着“嗤”地一声插在地上。“烈阳”锋锐无匹,剑身竟然插进地面数寸之深,镶银色剑护前后摇摆不停。
独孤耀目光呆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右手,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目光随即转向兀自在地上摇摆的“烈阳”,脸色由震惊变为迷惘。
全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独孤耀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刚刚的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前一刻独孤耀还占尽上风,转眼间林天朗一招扭转了全部局势。虎丘全派上下只有掌门阮云峰、副掌门敖雄和叶真等寥寥数人看清了两人交手时的变化,其余众人均感不可思议。
林天朗自己也十分惊奇,完全想不到自己危机关头所出一剑竟然有如许威力,在脑中迅速又把刚刚两人交手的情境再现一遍。
原来独孤耀的“千流并进”是以极高速的剑招画作千万个虚影,从四面八方向对手罩去,令对手防不胜防。林天朗危急时刻,使出了从“乱披风剑法”中的一招进击路线最长的弧形招数——“天火燎原”。
林天朗以“微芒”使出这招“天火燎原”之时,剑身突然由硬变软,由刚化柔,如同一道柔软的缎带或绳索,将劲道猛烈的“烈阳”进击的线路一一缠死封住,待将全部力道卸掉之后,“微芒”再次由软变硬,有柔化刚,用刚劲将“烈阳”从独孤耀手上震脱。
林天朗这一招看似偶然,却是他千万次挥锤练习的结果,只是在关键时刻被潜意识激发出来而已。同时在这一招中,“微芒”可软可硬、可刚可柔的特性也发挥得淋漓极致,没有这把经过超高温炉火淬炼和超强度锻造的宝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击威力如此之盛。
掌门阮云峰再次从太师椅中站起,苍白脸上竟然涨得通红,握着扶手的手臂微微发颤,显然甚是激动。
剑宗弟子们爆发出一阵热烈欢呼,大家纷纷走上前去,和林天朗拥抱击掌。叶真和冯子元对望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限惊喜之色。剑宗长老和弟子们这些年一直被武宗压制得死死的,他们几乎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扬眉吐气了。
武宗这一方则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独孤耀是武宗上下公认的最优秀弟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他会败给一个剑宗的新弟子。敖雄脸上变色,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内心怒火升腾,向独孤耀看去,目光如利剑一般。
独孤耀双目失神,双唇微张,喃喃说道:“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人群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大公主”阮玉了,她先是发了一会愣,然后飞快地向林天朗冲了过去,分开前来庆贺的剑宗弟子,用粉拳重重锤在他胸口上,打得他向后一个趔趄,高声笑道:“小林子,真有你的!”林天朗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敖雄忽然阴沉着脸说道:“掌门,这林天朗一个剑宗弟子,怎会有如此武功,我瞧他的这招剑术并非属于我派!他入门之前并不会其他武功,定然是这段时间另学了别派武功,如果这是事实,不管他武功多高,我虎丘派也不能容他!”
“对对,这小子的武功和剑术都很邪门,绝不是虎丘派的!”
“难怪他的招数如此奇怪,原来他另有名师啊!”
“偷学别派武功,乃是违犯门规重罪!”
……
敖雄一发声,武宗弟子们纷纷附和,众口铄金,很快就把林天朗说成了一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叶真提高声音道:“林天朗是我介绍入虎丘派,我以人格担保他入虎丘派之前确实从未修习过别派武功,但这半年也绝没有离开虎丘山半步,试问如何能偷学到别派武功?倒是刚才独孤耀使的明明是家传武学,这才不符合虎丘派的比武规矩!”他潜运内力,声音不高,却把武宗弟子的聒噪声都压了下去
“哼,他们明显是输不起啊!”
“我们剑宗的林天朗胜了就有这许多怀疑,那个独孤耀的小子败了就是败了!”
“武宗欺负人欺负惯了,这么荒谬的理由也想得出?”
……
剑宗弟子不甘示弱,他们实在是被武宗弟子欺负得久了,这次言语上的反击更为猛烈。
掌门阮云峰上前走了几步,重重咳嗽一声,全场终于安静下来。他走向林天朗,紧紧盯住他的双眼:“林天朗,如实说来,你到底如何练成这般功夫的?”
十二、剑武合一
林天朗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双手擎起“微芒”,穿过人群,走到阮云峰面前站定,朝他鞠了个躬,接着朝全场行了个礼。
虎丘所有弟子此刻都将目光聚焦在他一人身上,纷纷回到本方阵营中,阮玉也走回到父亲身边。
林天朗缓缓说道:“师父,叶掌门,敖掌门,各位师兄师姐,今日练成此剑,首功其实只仰赖一人,那就是本派已故的首席弟子,傅-子-达!”他运起内力,声音在整个铸炼房回荡,久久不绝。
傅子达去世后,不提这个名字几乎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下至普通弟子,上至掌门长老,都极力避免提到这个人。此刻由林天朗口中再次郑重说出这个三个字,所有人感到全身一震。
林天朗道:“三年前,傅师兄因救我被黑衣人所害,那时我就立誓,不仅要为他报仇,还要成为一名像他一样的侠义之士。半年前的“赏曲品刀大会”,我终有机会由叶掌门引荐加入虎丘派。刚来的时候,我有几个问题怎么也想不通:剑宗和武宗为什么会分开?到底谁的主张是正确的?为什么剑宗弟子不注重修习武功,而武宗弟子基本不会铸剑?虎丘派在江湖上的地位为何如此尴尬?”
剑宗长老冯子元满脸通红,喝道:“小子别胡说八道,说你铸剑的事!”林天朗知道冯长老是一片好意,想阻止他触怒掌门。
敖雄则正好趁机火上浇油,冷笑道:“大伙听听,一个新弟子大言不惭,才入门半年就敢指摘门派的不是了。你这么不将虎丘派放在眼里,又何必入门?”
林天朗毫无惧色,也没有任何逃避的意思,反而又上前一步道:“掌门,我虽是一名普通的弟子,但入门以后,一直在暗中了解傅子达师兄的一切。这半年来,我渐渐明白了,他的理想就是让剑宗和武宗的功夫重新融合到一起啊,若不是因为救我……”
掌门阮云峰的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此刻忍不住道:“达儿……唉……”他旁边的阮玉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林天朗哽咽了一下,续道:“我亲眼见到,剑宗的弟子只铸剑、不习武,结果就是内功底子差,挥锤淬火的功力不足,难以铸出真正的好剑!武宗的弟子只习武、不铸剑,其实就抛却了虎丘派武功的神髓,武功练到一定程度就很难更进一步!”
这一番话侃侃而谈,完全戳中了剑武两宗的痛点,说得虎丘派上下一片沉默,大家细细思索,无不暗暗点头。
林天朗得到大家默许,信心大增:“我这半年,其实就是尝试用傅子达师兄留下的法子来练功,以铸剑之术来修习武功。剑宗在铸剑过程中,千万次挥锤既能锻炼臂力,又能练习反应速度,同时要耐受高温炙烤,这些不仅对修习内功有极大好处,所练出的锤法也是一绝。我亲眼见过傅子达师兄的‘乱披风锤法’,那绝对是在铸剑过程中领悟的绝学。武宗的功夫虽好,多数却华而不实,不如从基础练起的“以铸入武”方式来得扎实。”
所有武宗的弟子听了恍然大悟,默默思考这以“以铸入武”之法。
林天朗又道:“以剑宗熔铸之术之精,却铸不出好剑的原因在于弟子们武学修为太差,比如锻造力道不足不能去除杂质,拉动封箱的力气不够导致炉温不高,手眼协调性不高无法精细做工等等。”
剑宗的弟子均觉得十分在理,特别是叶真、冯子元、展鹤等听得汗水涔涔而下。
掌门阮云峰双目放光:“说下去,你还有什么心得?”
林天朗朝掌门点了点头,续道:“这些道理我虽然此前都已经想通,却不敢和各位师长讲,因此决定自己先试一番。这次铸剑,我就是一边铸剑,一边修习武功,铸剑的过程中勤修武功,又在武功进步之后用来铸剑。大家都看到了,'微芒'得到高温淬炼和反复锻打后成为一柄好剑,从‘乱披风锤法’中领悟的剑法威力自然也不凡。这并非我有多么出色,全是虎丘派‘以铸入武,以武兴铸’的心法太过出色,而这些……全部是傅大哥在三年前就已经想通的啊!”
阮云峰的脸再次变得苍白,抬头望天,目中含泪,喃喃道:“达儿……达儿……”
林天朗突然向阮云峰跪倒,双臂高擎长剑,眼中饱含热泪:“师父!徒儿有个不情之请。让两宗互相效法,互相借鉴,相互融合,精修“以铸入武,以武兴铸”的心法,重振虎丘派声威,以慰傅子达师兄的在天之灵!”
“重振虎丘声威!”
“告慰傅师兄在天之灵!”
……
自掌门以下,两宗所有的长老和弟子均感到热血沸腾,这是虎丘派是好多年未曾有过的。自从傅子达去世,两宗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武宗虽一时得势占了上风,但虎丘派的衰落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掌门阮云峰在练功生病之后心力憔悴,无力掌控局面,只得任由武宗的敖雄任意打压剑宗,结果造成虎丘的日渐衰落。
这次林天朗的横空出世让阮云峰隐隐又看到了虎丘派复兴的希望,他用眼睛扫向所有剑宗和武宗的弟子,看到的是一张张感到振奋无比的脸,有些资历老的已经青春不再,有些年纪轻的却仍然稚气未脱。
他忽然眼前模糊了,幻化成一个遥远的背影,那人转头向他微笑。那是一张坚毅的脸,回过神来,却与眼前的林天朗重合在一起。
阮云峰扶起林天朗,接过他手中的“微芒”,轻轻抚摸,感受上面传来的粗粝质感,手臂轻轻一振,"微芒"淡淡的光辉亮起,左手用中指在剑身一弹,“翁”的一声,如龙吟虎啸,悠然不绝,叫了声“好剑!”。
他走到铸炼房正中的空地上,手中长剑以各种弧形划出,竟然和林天朗所使的“乱披风剑法”一模一样,一时间剑光如流星经天,剑气纵横捭阖,使到最后,正是林天朗逆转局势的一招“天火燎原”。
这招在阮云峰手上使来,威力比林天朗强了何止数倍,剑芒耀眼无比,轰的一声,竟在青砖石壁上刻出一道长达丈余、深约数寸的深痕。
众弟子此刻见到他如此神功,无不大为震撼。他们见这个病怏怏的老头久了都已习惯,却忘了当年那个威震武林的掌门,此刻的景仰之情再次油然而生。
阮云峰收了剑势,仍然神完气足,略一停顿,长剑又在空中缓缓挥动起来。他剑速不快,竟然像是在写字一般。
众人看得清楚,掌门持剑如笔,笔走龙蛇,在空中反复写着八个大字:
以铸入武,剑武合一。
尾声
三天后,掌门阮云峰召集虎丘派所有领袖长老在主殿集会,并特别邀请林天朗参会。
剑宗、武宗领袖一开始对两宗如何融合仍然争论不休,特别是一些双方元老级人物分歧甚大,但在掌门的支持下,林天朗在会上提出了大胆的修行改进方案——这其实是他与掌门阮云峰私下里研究了三天三夜的结果。
新方案以“以铸入武,剑武合一”为核心,包括剑宗和武宗长老们联合开发一套打通两宗的虎丘派入门修习之法;两宗互换十名资质较好的年轻弟子,从头学习各项法门;每年设立一次比武大会和竞锋大会,考较武功和铸剑术等。
掌门阮云峰以罕见的强势姿态全力支持新方案,副掌门敖雄虽对新方案颇有微词,但另一副掌门叶真却大力支持,长老们经过一番争论,最终还是通过了新方案的绝大多数内容。
阮云峰设立了由掌门直接掌控的机构“剑武堂”,独立于两宗之外。他精新挑选了各十名剑宗和武宗的优质年轻弟子,由他亲自传授武功心法,这其中就包括林天朗、阮玉等。
多年来死气沉沉、日益衰落的虎丘派,终于在掌门的主导下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全新气象。掌门阮云峰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其实他完全清楚,自己原来的病更多是找不到出路的“心病”。
剑宗和武宗两大阵营之外,“剑武堂”的势力迅速壮大,隐隐与两宗相抗衡。三大阵营的弟子们出现了良性竞争和暗中较量,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武学技艺都取得长足进步。
由掌门阮云峰亲自修订的“以铸入武,剑武合一”虎丘派全新修习方式得到了剑宗和武宗的认可,而“剑武堂”弟子更成为新修习方式最好的实践者,其中林天朗和阮玉是其中的佼佼者。
剑宗最出色弟子是那个曾被冯子元骂得一无是处的年轻弟子陈英。作为和林天朗关系最密切的剑宗弟子,他吸收新修习方法更快,进步神速,很快在众多弟子中脱颖而出,单以武功而论,甚至已超过大师兄展鹤。
武宗最出色弟子却仍是在众人面前输给林天朗的独孤耀。他败给林天朗后并没有颓废,反而意识到自己的轻狂,懂得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勤修武艺的同时刻苦学习铸剑术,一年后竟然也熔铸出自己的“初犊”,成为武宗首个拥有“初犊”的弟子,武功也更进一步。
冬去春来,虎丘剑池畔繁花盛放,紫红争艳,林天朗和阮玉沐着清晨的柔和阳光,来到了傅子达墓前。
这一日是傅子达四周年的祭日。
阮玉仍是一身鲜艳的红衣,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黑色瀑布般的长发自头顶倾泻下来,随风自摆,娇美容颜中带着青春活力,似乎又变回当年人见人爱的“大公主”。
她身旁的林天朗比一年多前又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气消褪,代之更加英俊硬朗的五官线条,但那坚毅、深邃的目光始终不曾改变。
林天朗用袖子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尘,摆放一大束亲手采摘的鲜花,温柔地说道:“傅大哥,我来看你了,你在天上看见了吗?如今的虎丘,可是你想要的那个虎丘吗?”
阮玉无声地泪流满面,她晶莹的泪珠,如同一颗颗珍奇的宝石,在朝阳的映射下,放出七彩的光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