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照片,是我到师范那年拍的。
镜头前,人很拘束,身体紧绷,不会放松,虽然脸上有阳光。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是最好的年华,却不敢着鲜艳衣服,怎么老成就怎么装扮。这么鲜艳的青春装在这么古旧的瓶子里,怎么看就怎么别扭,却比较真实地反映了我当时的状态,好像也隐喻了我后来的人生,我是一个落伍于时代的人。
这一年,我离开熟悉的环境,一人面对世界,生命初年的经历开始真真切切的发生作用。幻想、漫游、疏离、感伤等等东西,从骨架上每一个细胞中散发出来,让我常常处在不安中。至今,我对当时的茫然还心有余悸。
我是七十年代生人,成长在小县城——中国的城乡结合部。童年有一大半的时间在野地里疯玩,长成一个无人过问的野孩子,在树林、废墟、田地留下了一生都不会磨灭的好日子。受阅读的影响,随时把自己想象成流浪儿、吟哦的诗人、风中的骑士,在城镇和农村之间自由穿行,对城市和乡村生活都似懂非懂,既熟悉又陌生。跟大自然倒是一见倾心,但没经过农村的作息,不知道劳作的艰辛;栖息在城市,生活相对便利,却没感到一个规范的社会组织所应有的约束。八十年代初的城市,清冷萧条和今日的繁华忙碌相比,十足像一个氏族部落。那时的校园也平静,写诗、唱歌、读书、幻想,仿佛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后期,是中国当代史上诗人如云的几年,校园生活的率性风流、随心婉转,仿佛是童年漫游生活的最贴切延续。但毕业,进入九十年代,断裂开始。
社会开始变幻,我参加工作不久,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跳槽下海。就国家而言,这是政治本位向经济本位的转化。就一个七十年代生人而言,世界开始加速滑落,从一个精神世界落向无精神的世界。社会的重大变革像放电影一样,对,仅仅像放电影,一一掠过。这种生存体验,让人心生怪异。生活明明一下就到了跟前,社会也一下到了跟前,但这些都被更有生活经验的父辈和兄长们抵挡着,随后又被伴随社会变革出生的一代人抵挡着,七零后成了历史的观看者,无所事事,若有所思。
仿佛是过早地认清了这一代人的宿命,我一直顽固地盘踞在校园里,没走出校门,充当着八零后和九零后这俩代人青春的见证者。他们如此不同,入世、功利、进取,毫无顾忌地拥抱着这个新时代,幸运地得到了这个社会比较稳定的塑造,在现实面前雄心勃勃,彻底投入。我有些滑稽地看着自己的价值观游离出来,无法自表,也无物可表,只能沉默。
如今青春已逝,剩下能做的,就是追忆了。还没到暮年,就开始在追忆了,真是可怕。追忆的一切即便再平凡,内心仍然会有一种强大的驱动把它化为永恒。也许是社会的急剧变革横亘了这一代人整个成长阶段,看着自己的价值观还来不及成熟,就迅速地被潮流蚀落,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永恒。永恒,意味着不变,一个多么美丽的幻梦。
伴随追忆而来的,就是感伤,感伤是追忆的附生物,感伤是终身难愈的残疾。感伤谁都有过的青葱岁月,感伤一个白衣飘飘的时代不可重现,感伤田园牧歌式的乡村文明逐渐没落,感伤同桌的你我,甚至感伤这么一张老照片、、、、、、
这张普通的照片,刚洗出来时觉得不好看,人不精神,被搁置一旁,经过岁月洗礼,却让我觉察出珍贵,甚至拿出来揣摩中间的意味:“这一切啊,让人生出恍惚之感。多么像,像什么呢?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真像一本文绉绉的书里说的。
是谁说的,当你把以前看不顺眼的照片,通通看顺眼了,你就真正老了。
想一想,真是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