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魂灵

①字数:?

“阿普钦克,你认识那边那个女人吗?”刚刚从欧洲回来的加西亚,扭头问帮他提行李的脚夫。他在这里曾经生活了多年,从来听过有这种事情。

脚夫顺着加西亚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巨大古朴的灯下面有一个黑衣女人。太远了,看不清脸,也许还正在服丧,真可怜,那个女人看起来向是个等候情人的寡妇,阿普钦克心里这样想,但却说出了和想法相违的话:“我不知道,先生。我她是一位开心的贵族小姐。”阿普钦克洋洋得意地看着没有理他的加西亚,很高兴能有机会能够在这个欧洲老爷面前卖弄自己蹩脚的西班牙语——虽然他只会九句三十九个单词。

他们在甲板上等待了一会,原本拥堵的人群终于推推攘攘往前走了。几个水手站在跳板四个角,头发和身上的粗布同样油渍渍,懒洋洋地维持秩序,防止旅客从滑溜的跳板上摔到海里。这艘船是本地公司的,可没有欧洲公司那样财力能够雇人刷干净地板,围起铁链子。

不同打扮的乘客小心翼翼的走在滑溜溜的甲板上,低声抱怨,害怕自己掉到满是垃圾秽物,散发着恶臭的海里。海里漂着各种东西,加西亚踏上摇摇晃晃地跳板时低头看了一下,有不明哺乳动物的尸体。加西亚猜测,也许是人、狗和海鸟,还有散发这恶臭的黑油、麦秆、粪便、碎木板、布袋和各种贝类。

远方灯塔巨大沧桑的不可思议。他被老城里仍留的本地居民唤作“老牧师”。他伫立在那里已经数十年了,见证了这座城市从侵略者西班牙人来,到侵略者西班牙人走的历史——也就是从辉煌到衰弱的历史。

“就这里吧,阿普钦克。”加西亚和挑夫从海关口出来,往陆上走了几步,随手指了指沿海公路旁的一块空地,“就把行李放这里吧,待会是有人来接我的,是我的儿时玩伴。”他用起土语有些生硬,里面不由自主夹杂了一些西语音和生构的单词,原本发土语是不用那些音调的。加西亚一边伸手进大衣里找钱包,一边等朋友的马车来。

“我难道不是您的儿时玩伴吗,加西亚少爷?”阿普钦克惊讶地瞪大眼睛,在沿海大道旁一处煤气灯下放了行李,等着加西亚挑零钱。“我记得我们可是从小长大的,加西亚少爷,在海边玩一直生活到十八岁,那时候海水都不像现在那么脏,人们是可以直接下海游泳的。你前些年出去时还送了我一个海螺,可惜弄丢了。”

“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真有这个地方人的幽默。我很小就跟父亲去了欧洲,一直在欧洲上学读书,从来没有回到过这里。我母亲,是她叫我回来的。她年迈体衰不方便来,就让斯德利卡来接我。斯德利卡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吧?是顶有名的青年商人,不不,想你应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加西亚跟他说话时,眼睛都没有往他这边看,而是望向那座被叫做老牧师的灯塔。这个灯塔的名字和故事是刚刚在跳板上阿普钦克告诉他的。“好吧好吧,没有钱,给你张整钞,你去后面的山坡上买点什么......”

“买什么?少爷。”阿普钦克脏兮兮的手指捏起整钞,他舔了一口,塞进胸前的衬衣袋子里。

“随便买点什么吧,买两条雪茄,一束玫瑰如何?”加西亚发现他只是一分神,灯塔下小广场站着的那个女人就已经不见了,那小广场看起来挺大的,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来的。但加西亚没有放弃,而是把注意力转到海对面山上,山上的房子鳞次栉比,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一股童年的慵懒,那块记忆莫名其妙地有一点淡淡甜味的松脂味道。

“什么?”阿普钦克见加西亚没搭理他,闭嘴不说话了。他拖着板鞋,沿马路牙子向海那边走去,走到山腰,海风突然烈了,阿普钦克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两眼,越发确定这人在哪里见过。他即使因为对方不搭理自己精心编制的俏皮话而感到有些生气,但还是决定为雇主跑个腿。

“下、下午好啊——”杂货店老板辛德勒被阿普钦克推门而入的铃铛声吵醒,打了一个大哈欠,随手用抹布掸了掸木柜台。这时候几乎所有镇民都在午睡——炎热的秋天里当地人有这个传统,而游客又不在下午上这里来,他们都统统跑去西海岸游泳、晒太阳、钓鱼,搞一些美国式的娱乐活动。这里最热闹的是晚上,兼营杂食酒水的辛德勒在院子里架起了烧烤台和铁板,搬出一箱箱啤酒,用陈旧的木桶支起了几张桌子,烹煮售卖一些本地食物。美国游客们在这里伴着西班牙语民谣又唱又跳,玩一些交换筹码和身体的游戏。

“你好啊,德国佬。”阿普钦克跨门槛入店里,抬手问候道,“不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雪茄和玫瑰花?”

“什么?”辛德勒朝他疑惑地一望。他两只眼睛并不对称,一只眼睛大的炯炯有神呈翠绿色,另一只棕色眼睛又小又皱。这让他看起来很邪恶,像极了二战电影里的混血德国种,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党卫军头子。“我说阿普钦克,你别想打那些捉弄人的主意。你要记住你已经三十四岁了,上个月还被人踹下海。我要是你爸肯定把你扎在安全套里扔掉了。”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替我的雇主买点东西,换个零钱。”阿普钦克显然对此恶毒的话语毫不在意,他挖了挖耳朵,从胸前摸出那张美钞,甩到辛德勒面前。“什么,雪茄和玫瑰,来两打。”

“雪茄和玫瑰是吧,要多少?”健壮的辛德勒起身,弄得椅子嘎吱嘎吱响,他走道在身后的杂货架里来回翻找。房顶开了个口子,午后阳光偷偷钻进来,打在他背上。“没有玫瑰了,给你拿玫瑰香水。”

“什么?好吧好吧,就这个了。”阿普钦克看辛德勒倒腾出一堆灰尘,灰尘在阳光里游动,格外扎眼,他下意识用粗糙的手捂住鼻子。

“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辛德勒瓮声瓮气的问道。阿普钦克觉得他对着墙跟他说话的声音特别奇怪,平时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木架子和木板之间,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

“昨天消防队在老牧师旁的礁石滩上一块油布包裹。”“是什么?”“他们觉得可能是邮船上那群傻子掉下来的,他们看地址却正好是我们镇,就帮忙邮递了回去。”“哈,这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那间房子荒废了二十几年,根本就没有人住。”“房产上总该有登记,不至于是荒屋吧?”“是有登记,他们也去镇中心的图书馆找了,你猜怎么着?那个屋主死了十几年了,他们只好把那个包裹扔到院子里。第二天晚上,住在那栋荒宅旁边的守林人卡斯特罗赤脚尖叫着跑到街上报警,说撞见鬼了,他们也知道那是荒屋,从来没有人点灯的,就连流浪汉都不愿意住的地方,在大半夜突然就亮的跟火灾一样。消防队还以为是那群美国人恶作剧,就没有怎么理会。”

“呵——卡斯特罗那个家伙,进个林子都能编串鬼故事。”辛德勒把两样东西塞进纸袋里,递给阿普钦卡。阿普钦卡老远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旁,等加西亚接过东西和零钱,提着箱子,捉住铜护栏登上马车。

“少爷是斯德利卡家的人吗?”“不,不是。”马车车夫将白手套塞如胸口蓝色大衣的,摘下灰色宽沿帽,挂在雕花铜首上,“我可没那么厉害的亲戚,阿普钦卡。”帽子底下的男子有一头淡褐色的碎发。阿普钦卡只是嘿嘿挠了挠头,站到一旁。

加西亚坐进老式马车里,拉开窗帘,阳光懒洋洋的透进来,被薄玻璃板打散。他眼睛瞟向波光粼粼的海面,棕色的眼瞳上倒影出振翅而翔的海鸟。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你在这里待的这段时间可以天天看,看到你呕吐,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再看见那么枯燥乏味的东西了。”斯德利卡回过头,对加西亚一笑,同时不耐烦地用靴子踩了踩踏板,大半木构的马车发出年代久远的嘎吱嘎吱声。“看看马车,古典情调,美国女人,挺酷的不是吗?你在欧洲有坐过这种复古的西班牙式的马车吗?这辆是品相最好的,是真正的古董呢,据说有个内战时期的将军还坐过。我就在镇上做出租马车的生意,把那些美国人送来送去,那些美国人出手很大方,这种马车跑一里要二十美元,他们也真肯掏的出。喂,你有烟吗?”

“刚买了一点,本地雪茄,还没试过怎样。”加西亚收回目光。他并不真觉得外面的海好看,即使它和加西亚见过的别的海都不一样,在扭曲的阳光和岸边废墟的衬托下,透露出一种跨越时空的苍凉。他在找那个人,因为自夸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阿普钦卡似乎并不认识每一个本地人。老牧师的故事让他想到了一些东西。那种东西潜藏在深处,无法明道,在轻轻撩拨他的感情,通常只能从流传已久的某个故事里找到。

他在斯德利卡催促的眼神里在纸袋里摸了摸,却摸到三个硬梆梆的东西。他们鲜花还用硬纸壳包装?不对,都太冰凉光滑。加西亚拿出一盒雪茄甩给斯德利卡,就像二十多年前扔木质武器一样,斯德利卡稳稳捉住了。“你这次准备回来多久?”斯德利卡很放心地放开缰绳,任由马自己奔跑,从金属雪茄盒子里倒出一根,咬在嘴里,用火柴点燃。

加西亚拿出那个冰凉凉的硬质的东西,放到眼前:是玻璃雕纹瓶的玫瑰香水,灌在旧小酒瓶里,产于一九七三,新卡斯蒂利亚。这味道太熟悉了……

“我不知道。”加西亚回答道。

②字数?

眼前这座公共图书馆,即使散发着新漆和甜阳光味道,也遮不住它身上的老气。卡斯蒂利亚跳上一块砖,不由自主玩躲过缝隙的游戏。她记得脚下滑溜溜的触感,教会的阿嬷很早很早以前就带她们来过这里,有一句话卡斯蒂利亚记得非常清楚,“我早就带你们妈妈来过,如果她们是本地人,又来上过咱们的学校的话。”它就像浅海永恒屹立的大理岩柱,“每当合适的时候”——水手们总是这样神秘兮兮地指着海面说,“它就会露出水面啦!”

除此以外,卡斯蒂利亚只模模糊糊记得阿嬷扎着头巾,让她们手牵手往前走,走过管理员柜台,那时还是另一个老男人作图书管理员,是个鳏夫,支着手在油腻的桌台上打瞌睡,苍蝇在头上盘旋。他已经很老了,卡斯蒂利亚现在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但还记得他披着那件墨绿色的制服,暗色的沟谷爬满了山石颜色的皮肤,脸上撕裂出一道片昏黄的(台灯,眼神如暗哑的光,昏沉老暮,投在桌面上),就像一棵就地扎根的老疙瘩树。

眼前这栋前殖民时代留下来的历史遗迹,经历了从旧基督纪年到短暂的革命历法,再到人们偷偷用政府任期纪年的时代。卡斯蒂利亚跑在前面,跳过一块块大青砖,“喂!你走那么快,待会是不是想甩掉我们,不想去吃蓝莓甜饼了?”她本不想理身后慢吞吞的同伴的,她已经看到了那扇大红木门了,但嘴巴还是很不争气地代替肚子答话了。“呃呃......没、没有啊!谁、谁叫你们那么慢!”

院子很大,之前是西班牙大总督的园林和枪决场,过去从荷兰运来的黑土如今长满了某种寒瑟的野玫瑰和荆棘。枯草和荆棘下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简直是一座天然动物园,白日里只露出黑色的小眼睛,每年还是有人被某种珍奇动物咬伤,原因不外乎是下地采花,在乱草丛里野餐之类的。城里的护林员消防员之类的人收了钱,代替受害者的家人报复,会持着火把,像个火恶魔一样冲入诺大的花园里,赶出比动物园多得多的珍奇动物。动物们会在街道上乱跑,在被大棒打晕几只,拦住通向城里的路后,它们又会撒开腿四散跑到森林里。

但卡斯蒂利亚现在可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她沿着这条自第一任总督于此驻城就铺设的路走到尽头,骄傲地仰起头,让热风托起发丝,像她的先祖,这篇辽阔南美土地上的第一个征服者一样,把懒惰的同伴甩在后面。对于这段从私房流言中拼凑的传说,她再熟悉不过了,充满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还会冒着被罚掉午餐的危险在灵修课上偷偷把这些写成笔记,配上好看的三色铅笔线图。

此时她又一次摸了摸单肩挎包里的笔记本,手因为紧张有点湿漉漉的,黑眼睛在午后慵懒的日光下闪闪发亮。她可不是来做教会史功课的,只是借这个学习小组的名义想要光明正大地出来进行她的探险罢了。她想起圣大木头小姐在大讲堂里交代功课事项时,那自以为是样子,不自觉笑出声来。

“你在傻笑......笑什么啊,伊里布学长都要走了,不能陪他难过一下吗?”气喘吁吁的伊莎贝拉好不容易才跟上来,很没形象地伸开腿,一屁股坐在玄关口的栏杆上。

“呃?你在说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我们小组想要做什么吗?”

总督府中最古老的房间是私人藏书室,总督就在私人藏书室的行军床上睡觉,而醒了正好伏案办公。在大地上狼群长啸,一无所有的时期,书架上就挤满了神圣符号的褐色皮革封书。尽管总督们并非都是诚心亲吻蜡像的圣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借用上帝的大棒,管教那些从梅塞塔高地流淌到此的污垢。它伺候过许多任异名的或同名的总督,多到木城墙在潮气里几次腐朽又复活,后来砌上了石城墙,石城墙又被风的爪撕扯得斑驳破碎。其中某一任发掘了西北山区银矿的总督将它扩建,兼作展示荣耀与财富的藏宝室,用来堆放随欧洲的运宝船而来的各种新玩意儿。第一颗狼茄是在这里被下令装运上船,欧洲革命新思想也是从这间思想动物园里出逃的。

它作为总督府的其中一个孩子长大,成了母亲,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枪声四面响起,这座海港被西蒙·玻利瓦尔的异国独立军攻入——那些人也是它的孩子。士兵们提着步枪,将总督杀死在幽凉的石砌走廊上,总督的宝物被士兵们搜刮一通,家具和书被暂居在这里的士兵拿来烤火。它的孩子和世界上许多古代故事里一样,对它们的父亲无比苛刻。许多年以后,当枪声平息下来,有几个自称共和国官员的人走了进来,检查废墟,摇头叹息,宣布它被征用为省立公共图书馆,整个总督府挂满了属于它的共和国彩旗。它知道,它成了一座图书馆,陪伴它的没有娇气的小姐,只有一个又一个破落鳏夫,点着油灯喝着酒,驱赶暗夜阴影里的老鼠蛀虫。工人们在那些年里,不止一次赤着粗糙的脏脚走近了它,将它内外粉刷装修一通,屋顶破洞的地方开了天窗,打上了玻璃板,空荡荡的大厅里放上了新书架,书架之间填满了当地印刷的劣质书籍,偶尔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教会学校的学生进来,轻手轻脚地在之间穿行,取下一两本,借着天光细细读。

卡斯蒂利亚一出庞帕的监视范围就扔掉教会学校好学生的伪装,放下那本厚厚的《新卡斯蒂利亚圣徒大事迹》,颠脚抖落皮鞋上的灰。她偷偷躲开老管理员庞帕的视线,假装找书,绕道最里面,在沉闷的空气里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这里还放了一些不明用途的展览台。她凭着记忆从中找到一个,展览台底下有个腐朽坍塌的陷坑。那个展览台被扔在最里面,贴着墙根,是遥远的第一个政府时期的遗物,上面盖了一层桌布一样的灰,地上有一连串凌乱的脚印。脚印是浅色的,连老庞帕都不愿意抬腿到这个地方来。“所以他自然没有资格比我更早发现这个秘密”,她想着,小心翼翼地躲开木刺,掰掉一些腐烂了的木板。她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摸了摸大军衣里鼓鼓囊囊的手电筒,确定周围没有看见她人之后,打开手电,跳了进去。

随着她重重地落地,脚下的木板随着她重重落地而呻吟了几声,所幸地下的部分还牢固,没有继续塌陷。她上周日就发现这里了,今天换了最差劲的旧外套,随便找了个理由推脱掉与教会学校同学的约会,心里对那个半真半假的小镇传说总有些好奇:这座图书馆曾经是总督的藏宝室。她好期待能在这里发现什么。不过,不是她不想和同学们一起来,她知道她们又胆小又怕脏,来过后一定会向老师告状的。

卡斯蒂利亚摸着冰凉凉的大手电,接着它的光圈在地下室里四处寻找。这里显然还有条下去的楼梯,但是被一堆家具堵住了,要清理的话,可要。一个红木床头柜叠放在这堆废墟的最顶层,只有一个半开的抽屉。她拉开抽屉,发现里面躺着一本书——或者说它更像是一本日记。她抽出那本厚重的书。书很薄,被带着铁扣的硬皮革书皮包了起来,她想了想就翻开了书,觉得应该能在这里面找到什么藏宝地图之类的吧。卡斯蒂利亚站的地下室里没有什么灰尘,有无处可寻的缝隙里漏入一点点光,潮湿的气息轻轻涌动,带着一丁点咸味,让人吸入的人觉得很心安,这里的东西都那么老旧,那么杂乱无章,好像可以从中寻找出某种熟悉,待在这里,像是蜷在祖母家阁楼的沙发里一样——哈,虽然卡斯蒂利亚并没有这样的祖母,但她就是这样情不自禁地往这方面想了。她翘起嘴角,默默算了算时间,觉得还早,就借着手电筒的光,站在船舱般的地下室中,把书压在断了一条腿的床头柜上读了起来。

解开书封,可以看出钢笔有点漏墨。连笔的手写体出的字母潦草地这样勾连道:




圣埃莉诺庇佑。




他的确是个尽忠职守的保守牧师,从最遥远的繁荣城堡来到这片晒盐地。他没有助手,就兼作了敲钟人, 每日提着木汤勺用力敲打汤锅。




本来有一个助祭小伙子帮他敲钟,但被他们拉去打仗了。




看着城市母亲被一个有钱人欺骗玩弄,见证了她和西班牙侵略者最美好的婚礼。待她耗尽了青春、爱情和大部分生命,那个有钱人就抛弃她,带着她为他生的儿子和在当地赚到的更多财富跑回了欧洲。




“卡斯蒂利亚!”她听出来了伊莎贝拉的声音,还有贝蒂在一旁大声说话。她们和她隔着几个房间,太远了,听不清在说什么。卡斯蒂利亚把脏兮兮的书夹在腋下,踩着脚下一堆废木板,开始往上爬。她没有回答她们。

那个有钱人仅存的一点良知使他留了一点财产给那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女人——一所诺达的房子和几名惊慌失措的仆人。她从他离开后的几个月内,一直魂不守舍,坐在床上裹着毯子,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仆人们,好像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惊慌失措。


那些无赖(仆人)偷走了屋子内剩余的,能给她带痛苦和愉快回忆的一些值点钱的小东西。如:新卡斯蒂利亚街街角三流画家的画;前几年内战时,从路过的随军商贩那买的波斯挂毯;赝品古董;黄铜首饰。

可她连辞退仆人的权力都没有了,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用外衣兜着东西逃走。而这些老仆,都是在任性的她年轻时的辞退狂潮里存留下来的。在那时,根据惯例,每第一次雇佣一个仆人,要多付给他一笔钱,频繁的辞退仆人被视为是富有而高贵的表现。仆人们都逃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仅存生命。

某一天,她看着邻居们蹦蹦跳跳的孙儿们,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些子女——在欧洲的某些地方。她就动笔写信,在信里以死要挟,要他们赶回来看她。[那仅仅是在信里],她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有一个弱懦的母亲,她非常怕死。只有一个当工程师的儿子心一软回来了。虽然她对这个说西班牙语比说土话流利的陌生工程师儿子没有丝毫记忆,也没有任何感情,认为他只是回来骗取她仅有的财产的。那所偌大的房子和周围一些用以出租的空地——那是她唯一的生计。但觉得有人来看望她,和她一起住在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很高兴,也就默认了他这个儿子。

那个工程师就是加西亚,那个象征了老城发展的女人就是加西亚的老母亲。


约兰达

③字数?

薇尔是两个星期前才接到母亲的死讯的,就匆匆从欧洲赶了过来,回到了这座没有什么记忆,但却是她童年成长的老城。她刚刚从一所著名大学的法语系毕业正准备找工作。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寄给她信的是一个在她父亲去世后,一直供她生活开支的神秘富有的远房亲戚。父亲所有的孩子都处在他的庇护之下。她从没有见过面,不过不论她因为何种原因搬到哪里,每个月她都能按时收到花不完的巨额支票。那个庇护她的人是远房亲戚也只是别人的猜测,那些自称是朋友的那帮人如此猜测,久而久之,薇儿也就相信了他们的说法。

她作为唯一肯回来的儿女,操办完葬礼后,暂时留在了这座城市。因为她想要好好看一看这个她童年成长的老城,也因为许多自称是母亲生前熟人的街坊邻居,用各种理由和宴请拖住了她。维尔猜测,那些街坊邻居也许是知道她单身才这样做的。

维尔从神秘的亲戚给她的信里了解到,并深信不疑的支持这种说法:即母亲因和丈夫离异,而长期患抑郁症,并借着某天粗心的老保姆失职而偷偷自杀了。用的是一把老式手枪,打穿了心脏,像一个男人一样死去。但她从陌生的、邻居街坊的流言碎语中听到的确实另一种版本:注重名誉的母亲一直有一个军官做秘密情人,可有一天那个军官喝醉了到处说,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害怕被人取笑的母亲趁着老保姆不注意,并在对父亲的羞愧之下开枪自杀了。甚至有阴谋论说,这个军官是赌输了一大笔亲——这是常有的事情。军官为了还债,去找她借钱,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借给他,而是发了一大通脾气。两个人就吵了起来。军官心生怨恨,想方设法,用这种方法弄死维尔的母亲,好骗取她的财产。

父母在她很小的就离婚了,也许父亲是厌恶了母亲的好强。不合理的法律把所有的孩子和大多数的财产都判给了父亲。父亲带着他们去了欧洲,母亲只剩下仍旧庞大的财产和一个粗心大意的老保姆。

④字数?

维尔在这个老城里多待了一周,却觉得漫长如一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了所谓上流社会的议论的中心。女人们妒忌她的财产和美貌,私底下说她一定和她的母亲一样放荡,在欧洲有无数军官做情人。[厅堂淑贤,床卧放荡。]男人们不论老少,都想要玩弄这个会法语、又不太懂土语的女人。他们觉得这是新奇的玩具。而粗俗的未婚者则多了一个因她的财产而娶她的理由。

她不断的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匿名恐吓信、求爱信、各种礼物、各种土人的诅咒之物(她见到这类东西,显然是笑笑而过)。这些哦等你关系,原本都由那个粗心的老保姆代收,在她笑笑看过之后,就扔进了垃圾桶。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个未启动的炸弹邮包,这令她大惊失色。她开始减少外出和约会,并开始计划回欧洲。可是连老保姆也开始阻拦她,归欧打算进展缓慢。

穿上黑衣服的她被不怀好意的男人看的次数少了。她在这里读读法语书,觉得无所事事,每天都到处走,看看这座老城。她也给神秘的亲戚连发了几封加急的信,等候他的指示。她在某一天到灯塔下面,研究这座沧桑而巨大的灯塔时,听到远处穿透海洋咆哮的汽笛呜呜声,才发现一周又过去了(第三周了),今天又是周一了。她在灯塔下感受自然和历史,突然察觉到有人在某处看她,大惊失色,四处张望,发现她所站的这个地方只有汽船上的乘客能看见。她想要找出那个人,但这从黑压压的乘客和行李里太困难了。[是我太敏感了吧?]

第二章——周二

⑤字数?

加西亚雇了辆马车回到了家里,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他们家里的房子如同一只巨兽,匍匐在巨大的,缺少护理的花园里。

他跨进房子里,把外衣脱下来交给旁边的老保姆。“好久不见,妈妈。”他回房间换了套衣服,就到客厅吻母亲的手,请安。母亲拉着儿子,一边讲着他这几天不在的时候,老城里所谓上流社会里发生的事情。尽管大多数人都不认为加西亚的母亲是上流社会的人,但她却自己把自己归入此类,虽然很不快,但其他人也只好承认她的存在,假惺惺的称她为“莫利纳夫人”。不过她从没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反而感到很高兴。

一边听莫利纳夫人唠叨着,他们一边上了餐桌。“阿玛亚小姐受到一个不明年轻人的猛烈攻势,据说他也是从欧洲回来的。”母亲看着儿子有点不快的脸色,洋洋得意。她知道儿子正在为了家产而追求已经年近三十的总督小姐,她很支持儿子的做法,并尽力为儿子在上流社会奔波,为他们搭桥牵线,但残忍任性的她总喜欢看到儿子不快的样子。“你无法根本想象那个被爱情俘虏的年轻人是怎么做的。他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然后......”她挥舞着餐具,洋洋得意的讲完了这个精力,看着儿子越变越差的脸色,赶忙加了一句“不过据消息灵通的B公爵所说......总督小姐对这个浮夸的年轻人似乎不怎么感冒。”

收拾过盘子后,他们起身。加西亚打算去散散步。他先回到卧室里,吩咐仆人把旅行箱里的东西都取出来,尤其是那封信,那是写给阿玛亚小姐的情书,他构思了很久,决定今晚一口气写完。

他来到花园里。花园的草都已经漫到过道上了。偶尔可以听见小动物飞快跑过的窸窣声。他试图在脑海里构建词句,可以随着某一种音乐曲调构建出来,但却很模糊,很难把它抓住,留在心里。于是他打算回到房间里去写。

⑥字数?

阿玛亚小姐邀请维尔参加她的宴会——也就是她炫耀有多少男人追求她的宴会。阿玛亚小姐最近很不开心,因为来了一个维尔,抢走了她不少追求者。所以阿玛亚小姐邀请这个到现在都未曾谋面的说法语的维尔小姐来这个宴会上,一边想要看看维尔这个狐狸精是如何迷到那么多男人(阿玛亚坚信没她多),又是如何被那些愚蠢高傲的老女人承认属于上流社会,一边要对维尔展示阿玛亚在这座老城里,对那些单身男人的权威。

第四章——周四

维尔坐在一条长椅上,长椅对着一条街道,面对着一所男女混合学校。这所学校是这座老城唯一的一所学校,是西班牙侵略者建来教育他们的子女的。

它也曾繁盛一时。远处学区中心,锈迹斑斑的老钟下,躲过无数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学校的老墙上爬满了奇怪的藤蔓,沿着墙角种着一丛丛四季盛开的无名红花。学校里铺的防滑纹砖上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裂缝在某个不受关注的角落静静生长。昆虫们不受打扰,被大胆的鸟儿撵得在过道上四处逃窜。

这一座学校的一切看起来都已经荒废了,偶尔在木漆剥落的栏杆上向外探望的,穿着发黄制服的下课学生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她就在那里静静的坐着,直到远方轮船呜呜的响。学生们可以从学校眺望见港口。他们自认为下课了,扔下在后面生气叫喊的老师,冲了出去。

她沿着墙角看到,有一个戴着遮阳帽,穿着女士大衣的人正挎着一篮红花,快步向海滨走去。她凭着女人的直觉认出来,那明显是个男人,而且是她之前所见的那个男人。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她本想小心翼翼的,因为她知道她所做的,是不光彩的去偷窥别人秘密。路上不断有出来散步的熟人大声跟她打招呼,但前面那个人似乎并不在意有个人一直跟着她,而其他人似乎也没有在意这个古怪打扮的男人。

他们一前一后,拐过一个弯来到一条小巷里。小巷两旁是遮天蔽日的高楼,伸出近得几乎挨在一起的阳台。两楼相隔甚至不到10英尺宽,两楼之间架着桥。这里似乎和外面的世界不同,这里很热闹。小巷子里,桥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大小商贩都有。

男人似乎察觉到后面有人在跟踪他,开始快步的走。他敏捷的跳过一个挑着水果的农夫,用手一撑翻过一个挂满首饰的推车,低头钻过一个扛着死猪的屠夫,侧身穿过一只送葬队伍。

维尔尽力跟在他后面不丢,笨手笨脚的躲过一摊从楼顶泼下来的煤渣,却一脚踩进别人摊在路边的香料袋子里。她看着远处的那个男人躲过一只吉普赛人的蛇的攻击,没了影。她看着慢慢走上前来的香料店老板,只好低头赔不是。

加西亚挎着一篮从学校门口偷来的花,在确认身后再没有跟踪者的时候,躲到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一丛灌木丛后的空地。这里四散着垃圾:一些衬衫和啤酒瓶。这个秘密基地在一座被废弃的房子里,延伸出的屋檐挡着风雨和日晒,周边又有茂密的灌木丛,任何人都找不到这里。

他心里带着对自己的质问。[我到底怎么了?]接着,他脑子里又难以制止的跳过一个黑衣女人的一幕幕,灯塔,然后她慢慢接近。[古怪,这就是恋爱?]

他很痛苦,于是决定自残,因为放些血液,能让他好受一些。

他脱下女士外套和帽子,扔到一边,抓起旁边篮子里的红花大口嚼起来。一股醉酒后的眩晕感在空中蔓延开来,侵占了他的神智,晃了几下,他倒了下来。眼前的草地渐渐变成一团七彩的,没有具体形状的东西,晃来晃去,变大缩小。

那团东西又渐渐清晰了,他的思维也渐渐清晰了。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在地窖偷喝酒的时候。他就伏在地上,嘴对着木龙头偷喝父亲酿的酒。听到门外父亲一声大吼,他恐惧地颤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违反禁令来喝父亲的酒。但他明知道自己下场,违反禁令,带给他强烈的快感。

他趁着那个声音消失,又喝了两大口,却突然看到酒桶对面一双大皮靴,一阵冷颤。他听见一个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拨开帘子,向他这边绕过来。他仿佛能听见皮鞭啪啪的响声,于是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啊......唔......]

维尔听见有人在身后的树丛里痛苦的呻吟,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熟悉的声音。她拨开树丛,迈着步子向里面走去。

维尔吓了一跳。他看见一个衣衫半开的男人倒在一滩芬芳的呕吐物中,闭着眼,大大开着嘴,面对着前方的草坪。他手里握着一把小刀,手在不自觉的颤抖,已经把胳膊划出数十道不是很深的血痕,长袖也被锋利的小刀割烂。

一个大男人,倒在地上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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