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中年男人
几乎每一天,上午九点半和下午三点半左右,两个时间点,中年男人都要从“朴树小区”里穿过,从正门进入经过中庭到后门出去。腰杆上挂着一个“得生牌”小音箱,歌声嘹亮,音量总是开到最大,放的都是五六七八十年代的老歌,比如乌苏里船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地道战送别等等。
中年男人横穿小区具有严格的规律性,经过的时间.选择的路线.走路的姿势,几乎一成不变,春夏秋冬包括下雨天和大热天。他那深邃的眼睛总是目不斜视,从来不看别人也不和任何人搭话,当然也不会在小区里停留哪怕一分钟,从来没有看见他吐口痰或者望望天或者弯下腰系鞋带。
小区有住户先是向保安提意见,质问这个人不是业主为什么让他天天横穿还放喇叭扰民?性格急躁的还威胁不交物管费。尔后有人主动和中年男人打招呼,但是他却不理不睬的。再后来业主们便把中年男人的经过当成一道风景,天天看,百看不厌。看他的穿着打扮,衣服裤子的颜色搭配,领带皮鞋和眼镜。听他放的歌,老年人说革命歌曲不错不错,年轻人听惯了也觉得可以呀。一年半载,小区里的人们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中年男人,有个别长期闲在家里的人就专门留心等他,听着歌声目送他慢慢路过,站在阳台上或者坐在中庭花园里。久而久之,中年男人成了业主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有人在花园里边散步边猜测,他的身份职业家庭状况工资收入,是否心灵上受过重大创伤,等等。
令人费解的是中年男人他依靠什么生活,好像他一年到头没有上过班。最令人费解的是中年男人的身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大概有近三百天经过,不惧风雨不怕冷热还可以理解,难道他从来不生病?他老兄是神仙么?
只有少妇小孟也许看出来一些端倪。这天上午下着倾盆大雨,小孟站在自家阳台上浇花,宠物狗在她脚边纠缠不休,大声嗷叫。小孟看看中庭花园,小区里白茫茫一片,大雨无情地摧残着花草树木,中年男人举着黑伞慢慢地路过,喇叭里传来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雨声哗哗中歌词有些含糊不清,小孟突然对中年男人产生可怜和心痛的感觉。她目送他一直到后门消失了背影,心中想起八年前某个似曾相识的场景,眼睛里居然浅浅的湿润。小孟抱着牧羊犬一屁股跌坐在布艺沙发上,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咚咚咚。
郁郁寡欢的少妇
爱说爱笑的小孟结婚以后就变得郁郁寡欢,两年前仅仅是不爱多说话,两年以后她就彻底的沉默不语,像哑了一样。
那时候,她的老公小田已经提前看到了各种危险,他预见老婆先是沉默以后会无语最后可能从楼上翻下去或者从打开房门悄悄溜走。于是小田在装修房子的时候,采取银行式的设计全面加强安全防范。防盗门里安卷闸门,门外视频监控,阳台和窗户全部装不锈钢防护栏。后来又在厨房里贴上“燃气危险”.“小心跌倒”.“菜刀锋利”警示牌,在浴室里写上“洗澡时开窗通风,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等警示标语。
两年后小孟果然沉默了,九天不说三句话只是偶尔“嗯嗯”两句。小田带小孟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谆谆告诫他一定要多多关心自己的老婆,两口子经常在一起说说话,最好是经常陪伴在身边。小田暗暗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他从医院回家后马上在阳台上增加了一幅红字警示牌“阳台危险,离地面二十一米高”,意思是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第二天给小孟又请了个保姆,第四天就告别老婆匆匆忙忙飞到新疆布尔津工地上去了。临走的时候,小孟突然开口提醒小田说,那边风大要注意安全莫被大风刮跑了。
倾盆大雨的那一天,小孟坐在沙发上心跳不已,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也不明白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又看了他一眼,那个孤独地行走在暴雨中神秘的中年男人?老公小田在遥远的北疆已经呆了七个月,前天电话说还要等一个把月才回家,因为没有收完工程款。保姆今天请假回乡下老家去了,客厅里安安静静,只听见自己内衣下胸腔里的“咚咚”声。
平静过后,小孟去浴室洗澡。今天她觉得遇到大事情了,每逢大事难事她爱洗澡,边洗澡边思考。浴室里,浴霸的灯光黄灿灿明晃晃十分温暖,老公写的标语有个字掉了。人过三十,丰乳肥臀的她身体曲线依然轮廓分明。热水从头上面洒下来,头发.面部.上中下,一直到脚,好温暖好温暖。她用手轻轻地弱弱地柔柔地一丝不苟地抚摸自己的身体。她用手的同时也在用脑想人和物,大脑里像是放电影一样。
小区后门擦皮鞋的光头.神秘的中年男人.宠物狗牧羊犬.请假回乡下的保姆.门口的大胡子保安.送快递的小伙子.农贸市场卖鱼的胖婆娘,水汽蒙蒙中,小孟心里把这些人和狗想了又想,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男人小田。此时此刻,小田正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因为收不到一百三十万的尾款和吉林来的开发商大吵大闹。
浴室门口那条狗在叫唤,聪明的牧羊犬提醒她时间到了。
听见狗叫,小孟吃了一惊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这个时候,小孟刚刚想到卖鱼的胖婆娘,那婆娘拿着明晃晃的尖刀在剖一条老鲫壳鱼,手上沾满鲜血,腥味扑鼻。小孟想骂胖婆娘,她感觉胖婆娘好像也在解剖自己的身体,用剖鱼的尖刀,围观的商贩和买菜的老头老婆婆在指指点点。她又莫名其妙地想到门口的宠物狗,赶快穿上衣服,因为那是一条公狗,好心的牧羊犬因为性别问题引起了主人的深深的厌恶。
住地下室的诗人
诗人姓刘名帮,差一点和汉高祖同名同姓,租住这个“朴树小区”的原因是他喜欢朴树先生散漫忧郁的歌,当然还有钱的问题。他租住在小区里面一户人家堆杂物的地下室,每个月只有300元租金。刘帮从哪里来干什么的没有人知道,小区保安也不过问,保安说这小伙子看上去可怜兮兮的,长期蓬头垢面,有一顿无一顿的,还烂酒,经常在深更半夜大醉而归。
后来小区里的业主偶然知道刘帮是一个写诗的人。那天晚上电视机播本地新闻,看见刘帮出现在画面里,他站在广场中央激情朗诵自己的诗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挥舞着双手像要抓住什么,阳光照耀着他的花衬衣,油啧啧的发亮。从此以后一部分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个别人还充满着敬意。
有天在小区里中庭花园,两个退休老教师讨论起刘帮,一个鄙夷地说,诗能够当饭吃吗?你看他年纪轻轻的不去打工挣钱,地下室孤起,遭业。另一个说,你这就不懂了,各有各的经历,各有各的爱好,况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写诗的。
两个退休老教师在小区里讨论刘帮这一天上午,被讨论的诗人正在地下室呼呼大睡,鼾声均匀,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在他床前漫步,悉悉索索窸窸窣窣。九点三十七分,刘帮突然翻身坐起,他打开望远镜,镜头接口经过改装升出地平面。镜头里,神秘的中年男人从小区正门进来往中庭花园走,喇叭里放着刘欢的“从头再来”。两个老教师暂停讨论,目视和目送中年男人。这时,少妇小孟也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年男人。
其实,中年男人心里非常清楚,他知道哪些人在看他包括地下室隐藏着的刘帮,可谓洞若观火。但是他仍然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继续慢慢地向后门走去。
中年男人走过后,那两个退休老教师接着讨论起诗歌。一个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会写几句,另一个表示不屑。一个学刘帮挥舞着双手大声吼:太阳出来绯绯红,晒得石头梆梆硬,坐得屁股轻球痛。另一个吐口浓痰在地上,鄙夷地嘲笑他,听不懂你们重庆的顺口溜,这哪里是诗歌哟,打油诗都算不上。
诗人偶遇中年男人
有天下午,诗人刘帮突然发神经,在小区里中庭花园打胡乱说,像演讲一样,声音很大,说了很多很多很多。先是说国际国内形势,尽管和新闻联播宣传的有出入,大家并没有当回事情。后来又说小区物业和业主甚至过路群众的事情,就吸引了一大批人围过来,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男男女女家长里短,关键是还有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八卦,个别被揭隐私的人恰恰就在围观的人群中。这下子不得了,场面乱了,有人骂有人笑有人起哄,那个被刘帮说“在屋里偷偷穿儿媳妇内衣”的秃顶老头大叫一声冲进去要弄他嘎嘎,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几个保安赶快跑过来夹起刘帮往门卫室走。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说疯了疯了,小伙子可惜了。
大多数人只是说刘帮和正常人不一样而已,说他发疯的人并不多。有人说刘帮是因为写诗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逼疯了。还举例说,历史上真正优秀的诗人都是不正常的人比如海子顾城等等。有人说刘帮长期在广场上朗诵诗歌,没有几个听众他并不在乎,可恨的是那天有人当众说他是神经病,还把他的视频发到朋友圈和网上配音恶搞,很可能刺激了他。
诗人刘帮真正受到刺激应该和神秘的中年男人以及少妇小孟有关。
那天下午三点四十分,刘帮不幸和神秘的中年男人迎面相遇,刘帮主动向他打招呼,可是那人依然不理不睬目中无人。刘帮尾随他到后门仍然没有回应。刘帮心想没关系,不和他一般见识,准备继续回家写诗歌,凑巧的是这个时候有人在阳台上嘿嘿地发笑。他抬头一看,发笑的是三楼上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小孟抚摸着金属栏杆看着下面。小孟本来不是在笑刘帮而是突然想起十年前大学寝室里一件搞笑的事情。刘帮觉得今天男人女人都在嘲弄他侮辱他,看不起他。
那天刘帮被保安带到门卫室,说自己“说的都是老实话,没有编龙门阵更没有造谣”,也承认自己做的不对,保安队长教育了几句让他回地下室去了。
那天以后,小区里的人对刘帮开始警惕起来,他像个间谍一样被敬而远之。刘帮不再继续写诗而是专心致志地观察小区里的各种人和事情。刘帮决定重点偷窥少妇小孟,他重新改装了望远镜,加长镜头,升出地平面绕过弯弯曲曲的楼梯顺着墙壁透过门缝,居然能够看见小孟的浴室。有一天深夜,他无意中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第二天早上,小孟的牧羊犬被发现惨死在小区中庭花园一棵桃花树下,鲜血淋漓的。
小孟的牧羊犬被人弄死那个夜晚,月黑风高,诗人刘帮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小区。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和下午三点半左右,两个时间点,神秘的中年男人照常从小区里进出,这一次少妇小孟没有出现在自家的阳台上。
古风古韵的老者
诗人刘帮离开“朴树小区”半个月后,这天,微风轻拂,阳光灿烂,小区里来了位老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陪着,物业经理也在。好多业主和门口路过的人民群众都过来围观,看看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小区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人家看上去有七八十岁,鹤发童颜,神采奕奕,特别是穿着打扮很奇怪,灰衣白裤蓝布鞋,手拿一根亮紫色的龙头拐杖,好像是从古装电视剧里穿越过来的。老人操着外地口音在和保安说什么,旁边两个警察在本本上作记录。围观群众听明白了,原来老人家是从黑龙江佳木斯到四川千里迢迢来寻人的,那个叫刘帮的小伙子就是老人的幺儿,已经失联三年多了。大家都为老人家叹气,有人说可惜了早来十几天就对了差点点,也有人说没关系现在到处都是监控坐车赶船住旅馆都要身份证,好找的。
人群中有个戴眼镜的妇女也是从佳木斯过来这边做小生意卖“北方馒头”的,看见老乡她非常激动,想挤进去和老人说说话又挤不动,只好远远地挥手喊“老乡老乡”,旁边的人就拉着她问,你们那边的人穿这个样子?怪头怪脑像是演戏的。
物业经理带着警察和老人往小区值班室走,准备去调看监控视频。这时候,远处跑过来一个年轻人,冲着警察大喊,警察同志,快来快来,我家里遭贼娃子偷了。原来是在新疆收完工程款刚刚提前回家的小田,他家的防盗门大开,屋内一片狼藉,老婆小田也不知所踪。
这时候,那个从来没有在小区停留过的神秘的中年男人,居然也混在人群中看闹热。这一点,连小区里最细心的人开麻将馆的王婆婆都没有发现。神秘的中年男人其实不是在看闹热,他冷冷地在看在听,察言观色,分析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