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了。
玉真呆坐在堆满绿色盆栽和废快递纸箱的阳台上,蹩脚的潮湿钻进她露出的脚趾缝里,惊起一点微薄寒意,春寒料峭。她也不去管,只是呆坐着,看着雨落。雨是温柔的,没有声音,斜飘到阳台的怀里。玉真来不及细听,那雨就已是蹬着凌波微步扑在她脸上。真是无情,她想。来不及感受,来不及表达。就这样劈头盖脸的,没有招呼的,融到她的皮肤里。
这样来去自由的雨教她惆怅。好像看到那些密密匝匝浮在半空中的雨,幻化成了那人的模样,那样子还年少着,无畏着,一双眼睛亮的出奇。“我们都应该是自由的。”他说。玉真还在魔怔着。外面的雨,越来越大。那雨似通人意,携着风啪啪的往阳台里钻。雨落在绿色盆栽的叶子上,叶子似是受不住这深情的压力,被压弯了腰。猛然再直起身子来看时,那滴雨又自由的往别处坠落,没有留恋。玉真看着那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叶子,油绿油绿的,带着柔和的光泽,比之前变得更美了。玉真想,这叶子有没有对那滴雨的留恋?她会替叶子回答,有。而那滴雨教这叶子变得美丽和生气,却又不曾欣赏这美丽,就匆匆离去,是不是一种罪过?玉真抿着嘴,这一次,她给不了答案。
时间凝固着,乌云夹着打翻的墨汁,自头顶上空倾泻,一点点晕开,黑色、灰黑、灰色,渐变而淡,卷到天那头,留几丝黯淡光束,在这天气里倒也显得神秘而圣美。雨倾盆而下,扰人思绪。每一滴雨都不甘愿被忘记。这阳台小小一隅所发生的,在这个时刻的,一个平凡的场景:一个茫然的女人在看雨。这些,楼下的人当然不会去注意。他们撑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雨伞,走在街头,行色匆匆。只有玉真坐在这,她捕捉着每一个关于雨落的瞬间,看他们散开成一张年少的脸。那雨幕里落了星子,是那少年人从不暗淡的眼。她看着雨,也不期待旧雨重逢,那有数不尽的尴尬。她只是回想,回想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像风雨,泽润她的成长,教她长成情犊初开的姑娘。又最是不羁,来去自由。教她伤心,但最终又成长起来,不再渴望去依附。
两个少年人的爱情,大概是很美好的,没有结局也还是美好的。很容易让人想起生动又脆弱的美丽,譬如两岸春色,春江东流。那些赖在公交站台上,一定要赖到末班车才肯分开回家的日子;那些两个人偷偷跑去天文台看看星星的夜晚;那些俩个人一圈圈在操场奔跑的下午。玉真是如何也忘不了,但也很少会去想。后来他要走了,她不留。去哪,她也不问。为了赌气或一点女性的自尊,说不清。
“我们应该是自由的。特别是你,玉真,你不只有我,你有整个世界。”他站在站台上,低头看她,那眼里落了星子,亮的刺眼。还是那么专注,但没有留恋。整个世界是什么呢?太笼统。他给了她所有,但又不能够停留。她笑着推搡他,催促他上车。“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快走吧,别回头啦!”他说走就走,似风穿堂而过。那料峭而修长的背影像一棵永远挺拔的树。他一个人穿过熙熙攘攘,但一点都不显得孤单。像风雨一样,来去自由,从不眷恋,从不停留。玉真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哭了。然后,她真的就哭了。因为她看见他穿过人海往回走,朝她走来。可他不会后悔,她知道。他是来补充点什么的。她粗鲁的用衣袖把脸上的眼泪揩干,眼睛盯着火车站墙上贴的小广告看,她虚心,也不肯服软。有呼吸靠过来,”玉真,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别逞强了。”他在她耳边说,隐隐有笑意。玉真脖子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又叹气,扳过她的脸,扶着她的肩,微俯着身子,看着她。“玉真,你要洒脱,不要做菟缫丝。知道吗?”玉真看着他,他脸上写满认真,仔细的看她,要把她看进骨子里。“再见。”玉真轻声说。他转过身去,“我会想起你,玉真。”
“我会想起你,玉真。”
这是最后一句话。他只说我会想起你,从不会说我会想念你。玉真为此欢喜也惆怅。欢喜惆怅了近千个日子。她曾有怨他,但她知道他是对的。她也需要独立潇洒,像风一样自由。那么多日子里,她凡事独立,事事揽为己任,慢慢的成长起来。现在她终于长成了灿烂的凌霄花,而不是菟缫丝一样的女子。而现在,在这大雨冲涮的世界,他又化成雨,劈头盖脸的亲吻她的脸庞,让她想起他,不让她忘记他。但这样的少年人又怎么会被忘记?他是驰骋天地无拘束的风雨,独特而不羁。玉真伸手去揣摩那片雨落过的叶子。凉凉的,柔腻的。它会长得更漂亮的,也更挺拔,玉真微笑着想。
抬头看雨,雨幕已是薄如蝉翼,几乎再也遮不住远处风景:高楼已是逐渐清晰起来。这场雨快要停了。他又要走了,像风一样自由。玉真看着少年人的脸逐渐消失在雨幕里,她也不难过,只是看着。须臾,雨停了,少年人的脸不见了。最后一滴雨从阳台檐坠下来,玉真抬头去看。那雨正巧就落在她眼里,涩涩的。她一合眼一睁眼,那滴雨就从她眼里流了出来,像一滴滚烫的泪。 是他在告别吗?玉真微笑着想。她不再去想他是不是只想要自由,这是无意义的问题。她知道他还像风一样无拘束的活着,自己也像凌霄花一样独立潇洒着,就足够了。即使两不相往,两不相看。但记起彼此时总是欢喜而骄傲的,因为真正两个人的爱恋不会只有彼此,还会有整个世界要去领略。爱不会是束缚,分离也不会是痛苦,因为相信着爱恋,也渴望着自由。
“我过的很好,很独立。你呢?”玉真呢喃。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雨后腥风拂过,好像在代他作答。他曾说,你还应该拥有整个世界?整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大概是一片混沌。她伸手能拥抱整个世界,它们也能轻易飞走。大概连世界也是自由的吧,注定是拥有不了的。可是这种事情,玉真想起来一点也不会再觉得难过,这大概就是自由吧。“我知道你一直是快乐的,我也是。”玉真说完,笑着起身往屋子里走。没有回头,没有眷恋。她不去想他在哪,结婚了否,是否还会回来看她。若他来家里做客,她也不会再怨他,也不会紧张。只笑着和他谈谈这些年里发生的事,听他说说他所流浪过的城市乡间。
玉真终于也成了风一样自由的人,心和他一起漂泊,四海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