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五代十国,梁国的开国皇帝朱温,委实算不上什么好人。残暴、噬杀、贪色、背信弃义......如果非得要在他的身上,寻到一丝优点,那便是烽烟乱世,征战连年,恁他光阴如何流转,朱温这一生,都对一个女子,温存款款,永世倾心。
她叫张惠,他的发妻。
如果,他在历史上的足迹不曾恶名千古,那么这段相依相守的缘,将在历史的锦缎上,绘下极醒目的璀璨一笔。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想来说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朱温遇上张惠,是在一处幽静的林间古刹。
那天阳光极暖,风正好,花开得也好。阳光透过纵横枝叶,洒下手掌握不了的光柱,朦朦胧胧的熹微。前任刺史家的姑娘张惠,平日原是不抛头露面的,最近朝局不稳,盗贼蜂起,她携着丫鬟,来为父母亲,佛前求些平安。
却不慎被朱温和他的朋友瞧见了。
那时的朱温,还在萧县刘崇家当佣人,名叫朱阿三,身份低贱得很。此间不过和狐朋狗友一起,来古刹拜拜佛,凑凑热闹,却鬼使神差的,瞧见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张惠冲他莞尔一笑,垂眸时环佩叮当,抬头一望,原是不慎在青丝间露出的步摇,随后在丫鬟的簇拥下,上轿去了。
很久后,朱温还呆呆站在那里,觉着那姑娘就像是一帘山水中走出的绰约仙女,风华正茂,纤足细步,回眸一笑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唯有深山古刹晨钟穿云,清风扰扰,白云悠悠。还有他战鼓般擂起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他尴尬捋了捋衣裳,一时竟有些自惭形秽。他对旁的朋友喃喃,“你看我,我能娶她么?”
朋友擂他一拳,“那可是前任刺史家的小姐,嫁,也是要嫁人中龙凤的!”
他忽然记起,当年汉光武帝刘秀,贫贱时也发过“娶妻当娶阴丽华”的誓愿,而今他......
朱温低头,不甚言语。
安史之乱后的大唐,早都不负昔日荣光,在藩镇割据的威势下苟延残喘到如今。黄巢起义,民众归附,无疑是给了垂垂危矣的大唐,重重一击。朱温在那时参加了起义军,持戈跃马,浴血征战,一直做到高层将领,却在起义军节节溃败时,出卖黄巢,摇身一变,成了忠君爱国,镇压平叛的国的栋梁,唐僖宗赐名全忠,进封梁王。
朱温从前便不是好人,地痞无赖,当了将军,乱世里纵兵抢掠是家常便饭。后来他有了很多美人,自愿追随的,被强逼的,很多很多,他恣意沉湎美酒,纵情声色,然而不论他如何荒唐,正妻的位份,一直都空在那里,他想等一个人。只是偶尔,抬头看白云,一阵清风拂过,白云之上就幻化出了她的容颜,那日林间古刹,她掩口轻笑的模样,倾城倾国倾我心。
他挥师攻下了她和家人隐居的城池,只为寻到她,再见她。如今他功成名就,雄姿英发,早已不是那年古刹边站着的羞涩少年,他是不是可以站在她面前问她,愿不愿同他一起,并肩而立。
为一个女子,攻一座城池,万里江山,都抵不过她一个笑颜。可惜,她们一家迁走了,他没有遇见她,只得怏怏不乐,挥师而回。
重逢时,她衣衫褴褛,人也很瘦,鬓发间金步摇不在,像所有被抢掠来的妇人一样,被下人推搡着来到他面前。朱温抬起她下颔,她惶恐的泪晕的残妆都乱了。认出她的脸,他的手就像碰到烧红的烙铁般缩了回去,目光也由轻佻变成了沉寂。良久说了声,“是我,你别怕。”
朱温的荒淫好色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却将她安置在身边,望她在灯下安静读书的模样,他就像是回到了往昔,那个尴尬惶恐的少年,远远看着他的姑娘,多想上前一步。他没有强逼她,只陪她在灯下说说话儿,空闲时带她走走,携了手去,阅遍千山万水,温柔的爱,温柔的相待,尔后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做一个男子,对心上人最重的承诺,往后的诸多光阴,恁他对旁的人,如何背信弃义,独独对她,一诺千金。
多年的征伐、掠夺,让他的性子,豺狼般残忍。他暴躁易怒,性喜纵酒,醉了就杀人,不问罪或无辜。众军惊惧,唯有她,她隔着珠帘站在他面前时,莞尔一笑,朱唇轻启,便好似三月的风,抚平他波涛万分的心绪。她要他饶人,他便饶,尔后随她归去。
张惠不是位普通姑娘,她生于簪缨世家,精通文墨,熟读兵法。行军作战,天下权谋,她都有着独到的见解,朱温便常常请教于她。那年,朱温领兵征伐,大军行至半路,一骑红尘飞驰,言说夫人急令回师。他便立即调转马头,回去了。
长期征战在外,归家时日不多。乱世里,他不是什么禁欲的人,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好人,外头少不了抢掠妇女,酣畅嬉戏。那年攻克兖郓二州,郓州节度使朱瑾败走,妻小被朱温所掳。那位夫人模样生得好,他自然强占,夫人害怕,前去求张惠。第二日,朱温带她来拜见张惠的时候,张惠忽然就哭了。朱温害怕,很是担心,忙说,“你要介意,我就送她回去。”张惠说,“我倒不介意,只是感慨,你和朱瑾本是兄弟,如今为了小事反目,如果有一天,咱们汴州失守,只怕我就和她一样,落到这个境地了,想想,怎么能不让人难过呢?”朱温听了,心头一痛,便将那位夫人送去出了家,后来张惠还常常接济她衣食。
朱温在外征战、血腥、残忍、卑鄙、背信弃义,却也在这礼崩乐坏的乱世里,不断壮大自身势力,甚至执掌朝柄,大有一取唐王朝之势。然而,她是他,残暴心头最柔软的部分,让他恨不得用一身坚硬铠甲层层包裹,护这姑娘万世无忧。他爱她,敬她,给她平稳安定的生活,不论春秋更迭,容颜开落。后来她老了,年华不在了,皱纹攀了满脸,他依旧守着她,直到她生命的终途。
他同她携手走过二十二年的风雨,二人静静守望着,时光就像白马。
接到张夫人病危的消息,他人正在长安,软禁唐昭宗,强逼禅位。朱温大惊,立即撇下长安一切事务,飞马赶回汴州探视。那时油尽灯枯的张惠,已到了弥留之际,时而昏迷,时而被又他的哭声吵醒,他哭着说,“如今我就要功成了,本想予你母仪天下,谁知......”
她迷迷糊糊拉着他的手,说,“夫君英武,让妾身位居王妃,早知足了,天子之位,荆棘王冠,只怕不平安。”朱温说,“时局所迫,不得不为。”
夫人惨淡笑了,“夫君志在天下,妾身不知该喜该忧,临行一语赠君,姑妄听之吧。”那天,她在他手心写下了四字,“戒杀远色”,便这样撒手,归入尘寰,留他一人,茫然四顾,万里哀哭。
朱温并没有听她的话,做个戒杀远色的人。她走以后,他就像失去了制约的恶魔,在五代十国愈演愈烈的纷争下,做尽天下恶事。他原便是不羁的恶人,那些年的温顺,偶尔露出的仁慈,原来只因了她一人。
再后来,都是些耳熟能详的青史了。朱温,弑唐昭宗称帝,改国号为梁,史称后梁太祖。后来他还有过很多很多女人,却终了一生,都空着后位。那里一直都搁着,那个来不及看他君临天下的人。他封她元贞皇后,予她母仪天下,同他俯瞰苍生,却也都只能是追谥。
乱世蓬蒿间沐月长歌,他这一世为王为祸,都只为她折堕。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