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躲藏在古老而黑暗的巨大城池里的人们终于蠢蠢欲动起来。
伴随着铁索铮铮作响的声音,坚固的吊桥缓缓放下,在那崭露出的开口与石墙的缝隙中,但见密密麻麻的虫子悉悉索索蔓延爬开,形态各异的虫身数不清数目,它们堆积而成的地毯很快铺盖了通向城门的道路。
辉夜结起驭术的手印跃至阵前,下落之际挥臂扬出一记贴地的旋风,强大的风流掀起地上整片黑色的虫尸,将它们卷回城门。辉夜单膝落地,抬首间,只见前方宽阔的吊桥已然坠地,偌大的石扉吱嘎开启,城门下,逐渐显露出的是一骑高大威武的身影。
美呈叙神色严峻,胯下骑匹一人多高的巨狼样的剽悍妖兽,他们踏着脚下飞扬的沙尘与积雪,一步步走出城门,步伐沉稳而有力,威风八面;亓斧目露凶光,脸孔狰狞,它呲鼻皱眉,张开的骇人大口中两排尖利的犬齿反射着森然的寒光,它蓝色的舌头向外伸着,呜呜的威吓生中不时甩出几滴口水。在他们身后,卢洲存余的军队全部整备严密,等待着最后一战为了保护家园而献出自己生命的号令。
焱帝一声令下,王师大军蜂拥而上,气势浩浩如江水。美呈叙自背后缓缓提起硕大的弑魔刀惑骨月,刀身骨制的纹理依然可见,刀脊上还保留着一根倒钩的尖刺——那是龙牙的形状使然。在上古时期能够给予猎物双重攻击的致命勾刺,如今作为回旋镖时正可用作二度加重敌人损伤的天造利器。
美呈叙高坐在亓斧背上,举起惑骨月只一挥就扫翻了第一批冲上前来的兵士,刀尾末端的红色条带挥舞起来迎风飘动,虽然刀刃称不上锋利,然而单凭那武器的重量用蛮力使出时的威力便已令人叹为观止。美呈叙大喝一声,骑着亓斧穿过吊桥踏入敌阵之中,左冲右突,虎虎生风得挥舞着那把尘封已久的上古兵器,不多时便砍翻敌人无数,如入无人之境。亓斧亦不停奔跑跳跃,愤怒地撕咬着前方的士兵;在他们身后,卢洲的士兵齐声呐喊,个个逞勇,与王师大军一阵拼杀,王师的兵士竟不能上前。
辉夜眼见城门前被打倒的敌军士兵变成力量更盛的僵尸又站了起来,王师大军始终不能前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心思道,‘与其在这里苦战,不如先去城里把控制虫、鬼的人除掉。’他自战场中穿梭而前,奔至城下,只见破空裂鸣的惑骨月在美呈叙手中被舞得呼啸生风,四下里升起一股无人能近的霸气,魄力惊人。‘好斩刀!可刺可砍,也能做钝器使用,真是集镰刀,大剑,巨斧和回旋镖的优点于一身的天然兵器。’辉夜在心里赞道,‘可惜现在并没有时间来讨教那把斩刀的厉害,必须想办法带领大军突入城池才行。’这样想着,他一个箭步冲向吊桥,腾空而起正要使出“鹰爪”时却忽然感到左边一阵强劲的风压呼啸而至,他扭身疾闪,只看到自亓斧身上跃起的美呈叙手中的斩刀正逼向自己,正在危机,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掌从上方压住了惑骨月的刀面,刀身下沉时,那人一个空翻,从美呈叙的头顶上空越到了他的背后,正好蹲落在亓斧背上。
“喂,你这家伙不是要和我单挑吗?怎么了,快点放马过来啊!”天音残酷地笑着。
“谢了,天音。”辉夜见状迅速转身,他在空中踩踏着卢洲士兵的一颗颗脑袋,自吊桥上飞跃而过。
“不好!”美呈叙转头道,“现在可不是时间……”他说着就要上前追击辉夜,亓斧哪里容得天音在自己背上耀武扬威,它转身一个凶狠的咬合就要撕碎天音的身体,牙齿碰撞发出骇人的铿锵声。
“哦,不错的宠物嘛,比你的主人要精神多了。”天音借力自亓斧背上跃起,手上集结起高密度功的白光直直向着美呈叙背后刺去,“所以我都说过了,你的对手是本大爷我啊!”天音大喝。美呈叙来不及转身,手腕一转顺势将斩刀横着向身后拍去,巨大的刀身像扇门一样向天音扇了过来。天音冲势过猛无法后退,庞大的刀身又封堵了他其他的躲闪路线。无奈之下天音只得抬起手臂运气全力接下这一击。只听‘砰’一声闷响,天音但觉浑身被震得生疼,‘这是怎样的怪力!’天音心道。
美呈叙也不恋战,追着辉夜就要退回城去,天音紧随其后也跟进城门。
在他们身后的吊桥上,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与周围物体通通呈相斥的磁铁一般左右离合闪烁,如幻影般向前推进,卢洲士兵只觉身边一阵风动,正在困惑,还未来及反应,辰祀便已从他们中间穿过,进到城中。
II
辉夜进入城里,在屋檐上疾走跳跃,他湛蓝的袍衫在夜空中猎猎作响。街道上安静得出奇。只见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就像一座座空坟。‘不在这附近。’辉夜心道,‘控制亡魂的人身边不会围绕着如此薄弱的气场。’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穿梭于微微积雪的屋顶之间,身后却不曾在薄雪上留下一片脚印。若不是身上笼罩着朦胧的星光,黑夜般的长发几乎将他的身形隐没在空气里;然而跑出了许久,辉夜却仍然感到周围的气场没有丝毫的变化。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建筑,突然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不久前才刚离开的地方。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黑色的玄武岩地面上隐隐泛着一道道白色的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是术吗……’他停下了脚步。
“不愧是杀害了我哥哥的人,竟然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暮色下,一个身穿白袍的少年正站在前方隔了几个屋檐外的屋顶上,他的声音冰冷,瞳孔中已经没有任何生气。
“是你的术式吗?”辉夜道。
顺着少年的脚下放眼望去,附着着强大功能的线路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泛着银光的道道蛛丝沿着地面蔓延而去;从天空俯视下来,便能看到夜幕下广阔的八角形蛛网编织了笛邬城的一角,星光点点,疏而不漏。
“不错。我这驭术河图之网是集法相自然之妙,按先天八卦的虞翻纳甲织成,一但猎物进入了它的控制范围,我就会对它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你是自归妹位进入的吧,”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天边悬挂着的新月,“震纳庚,兑纳丁。你再也别想逃脱了。”
‘对,我不会记错的,琉璃死的时候,敌军中冲在最前面的就是这个长发的殿生。哥哥,我会给你报仇的……就算……就算没有你后天八卦的洛书之网,我也一样能打败敌人!’琥珀的眼睛被额发遮住,紧握的拳头禁不住颤抖。
巨大的死蝎倒挂在已经干枯的树梢,夜晚出动的吸血蝙蝠伸出细长血红的舌头吮吸着猎物的骸体。琥珀稳稳地立在蛛网正中,四面八方传来的细微悸动都瞒不过他的感应。
‘原来如此,乍看之下确是传说中用于禁锢的洛书河图之术,然而仔细看时,却发现实则只有一层不完全的先天之网……’
辉夜的神情变得桀骜。“难道没人教过你,用还没织完的网来捕猎是很危险的吗?”他抬脚向着琥珀的方向跑去,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却因为踩到了那白色的网线而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向后拉回了原地。辉夜下意识避开网线又试了几次,然而那看似不甚稠密的网线却总是会出现在他落脚的地方,于是他始终没有办法向琥珀近身。
“我说过的吧,这个河图之网是以月之晦朔盈亏为依据,将十天干分配于八卦,集日月循环与阴阳交会于一体的完整宇宙模型。被这河图之网粘住,你已经不能变成鹰飞走了,所以不论你再怎样挣扎都是无用的,”琥珀缓缓向着辉夜走来,“你逃脱不了被困的命运,同样也逃不过成为猎物被我吃掉的命运,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离得近了,辉夜看到琥珀的双眼因为愤怒而涨得血红。‘为了想要报仇而失去理智了么。’辉夜的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他不紧不慢地结了驭术的手印。
“用这种对付蝼蚁的驭术也想和我战斗?真是令人发笑。”
就在琥珀马上要碰触到辉夜的一瞬间,一闪而过的杀意掠过辉夜水晶般紫色的瞳仁。下一刻,琥珀的身体突然僵直,毫无征兆地向前瘫倒下来。
‘明知元神被克却还要来送死,这个家伙,是想自杀吗?’
修长的手指覆上怀中琥珀的双眼,将它们缓缓闭合。
“想和我较量驭术,你还早了一百年呢。”
辉夜毫不费力得将琥珀制伏之后,将他的身体靠在了檐顶屋脊的一角。脚下的丝网逐渐消失,辉夜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继续奔向了城里的深处。
III
美呈叙追回城里,四处却找不到辉夜的影子,他跳到黑色的城台上正要观望,自背后闪过的黑影却出现在面前挡住了前进的路。‘真是个难缠的家伙!看来不先解决这个小子事情就不会顺利啊。’美呈叙心里愤愤道,索性自亓斧背上一跃而下:“既然你这么想要成为我刀下亡魂的话,现在我就来成全你!”说罢他便挥动起惑骨月大刀阔斧地向天音砍去。天音撇嘴一笑,施炼术将全身的气血大幅燃烧起来,电光石火间已经和美呈叙拆了三四招;亓斧在一旁呜呜低嗥,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它却不敢轻举妄动。
‘确实你的兵器有着绝对优势的攻击范围,但是弱点是——一旦被近身后你就退无可退了吧!’天音想着,在美呈叙挥刀的间空趁隙自刀锋下钻入了对方的攻击死角:“死吧!”天音挥拳大喝。美呈叙收手回防不及,当即弯腰用额头狠命撞击了天音的脑袋。
“什么!”只听咚一声闷响,借着力的作用两人各自向后倒地。
“你这畜牲!”天音正在愤怒,忽闻背后一声野兽的咆哮近在咫尺。转身急视间,只见一只似熊的巨兽正站在那里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头上还长着两只牦牛样的角。
“果然只靠首领你一个人的话还是办不来的呢,没办法,所以昆成令我也来助阵。”话音落下,一个缠裹着兽皮、身材火辣的美女自那巨熊其中的一只犄角上轻身跃下,在她的身后,许多双泛着寒光的红色眼睛一齐投视而来,那些深深浅浅的轮廓自阴影中浮现,竟是各式形容古怪的妖兽。
“塔薇儿!”美呈叙唤道。
“哦,是这样啊,果然不二打一的话你就会怕得快要失禁了吧!”天音带着邪恶的笑说道,“这样正好,将你们两个一起收拾,倒是省了本大爷的事了!”
“天音。”
天音正要上前,忽然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天音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原本兴奋的势头却突然冷落下来。“什么,是你这小子啊。”他把头转向一边,一副不怎么情愿的语气对着辰祀说道。
“哼,现在你们也有两个人,二打二,怎样?这下你输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借口可找了吧!”美呈叙恢复了精神喊道。
“真是,没想到真的要和你配合战斗。”天音搔了搔后脑。“喂,辰祀,听说你上次只一招就制服了这个白痴。我倒是挺想陪他玩玩,但是正事要紧,他交给你了。我去灭了那个妖女,你可别拖本大爷的后腿啊!”说罢他忽然驾起鬼车向着那只巨熊扑去。
殿生们大都随军一起赶在前线协助突破城门。战火之中,朴秋不知为何却升起一种淡然的想要欣赏燎原的闲情逸致。朴秋想,如果一定要选择出世界上最美的一种图案,那一定就是大漠的星空了。浩瀚的天宇苍茫辽阔,而又繁星璀璨,透过深蓝色的幕布仿佛能将整个宇宙的尽头一窥而尽;在那之下吐纳,总有一种可以接通天地之气、而将那宇宙的能量与精华吸入体内的奇妙感受。
星空下,美呈叙挥舞着惑骨月大开大合,月牙形的硕大刀身在夜空中闪烁,如同被群星环绕的半轮新月,与大漠远方吊挂在天边一角的下弦月相交呼应,龙牙被击得铮铮作响,呼啸生风间,隐隐能看到上古神龙间战斗的风姿。
IV
大量妖兽与天音缠斗不清,而美呈叙挥动着已经用得越来越上手的惑骨月毫不留情得向着辰祀砍杀过去,横劈之后可以顺势利用刀口的月牙裂缝回勾而来,各种出其不意的招式组合混合着杀意将辰祀逼得连连后退。“啊,想起了想起了!我说为什么只是看到你这头金毛就会令我觉得浑身不爽,原来那时就是你这家伙害我被蜜蜂蛰得满头包的吧!好极了,我现在就来报仇,吃我一斩!”美呈叙一记纵切破空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念术封不住那人的行动,他的精神定力应该没有这么强才对。’辰祀紧紧盯住美呈叙的一举一动,然而光是躲闪对方的处处杀招便足已令他应接不暇。是刀吗?那把巨大的斩刀难道具有保护主人不受精神干扰的能力?他心道。
“喂,辰祀,你怎么了?狼狈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你啊!为什么不还手,平时和我打架时的本事都跑哪里去了!”天音一拳打向一只麋鹿样的妖兽,一边趁弹跳的空当转头向着这边喊道。
辰祀没有心思回应。不仅是念动力被对方压制了,辰祀甚至感到自己的整个气场都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受到那把斩刀奇特力量的干扰而被限制。由于四周几乎没有可以借助施力的物体,辰祀用念能左右移动闪避得踉跄难安,毫无形象,即使这样左脸还是被忽然下落的刀锋割出了一道血口。饮到辰祀鲜血的一瞬间,惑骨月刀刃处的符咒幽幽泛起森然的光。
‘那个人……’塔薇儿在兽群后怔怔看着辰祀的样子,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得,抬手放在嘴边向着美呈叙大喊:“首领,这边这个没大脑的家伙就交给我了,你只要专心对付那个金发的人就行了!”
“啊!交给我了!”美呈叙回应。
“什么?妳说谁是没大脑的家伙?妳这个不知羞耻的暴露女人!”天音大喝,只见身边各式怪力惊人的妖兽前仆后继向着天音撕咬而来,天音灵活地与其周旋,不时趁隙反击,然而敌人的数目实在太多,还未来及完全击倒其中一只妖兽,其它的又会一拥而上。‘可恶,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虽然体力不是问题,但是我可没时间浪费在你们这些畜生身上!’这样想着,天音掉转势头向着塔薇儿的方向直冲过去,“驭术——鬼轮!”巨大的火焰车轮在还未撞到它们身体时便已凭借凌烈的气流将拦路的妖兽一个个顶飞,眼看就要捉到塔薇儿,一个矫健魁梧的兽影却忽然出现,它接起塔薇儿自天音面前横扫而过,而下一秒塔薇儿已经伏在它宽实健壮的背上跃到了距天音左手十余丈远的地方。
“做的好,亓斧,乖孩子!” 塔薇儿抚着亓斧的脑袋说道,她吹一声口哨,空中便飞来了一只巨大的冠鸟,“过到这边来,十瑚!”只见她高高立在亓斧背上,绷紧身体一个翻身跳跃又灵敏地登上了那鸟兽的后脊,“想抓我可没那么容易,没大脑的笨蛋!”她骑在十瑚背上在空中盘旋,向着地上气得跳脚的天音做着鬼脸吐舌道。
在美呈叙凌厉的攻势下,辰祀不知不觉已经退至了城台边界,脚跟处的沙石细细碎碎自台边滑下,跌入深不见底的地面,身后是陡峭的笛邬城墙外沿,若是从这里掉下去,即使侥幸没能摔死也会被城墙上布满的棘刺戳穿胸膛。
“这次就要你的命!”美呈叙喝道,说罢他凌空跃起,将巨大的惑骨月反手并在身后,超越常人的弹跳力使他连人带刀跃至高空,夜晚的冷风呼啸着从他耳边贯过,月牙形的刀身与天空中半轮皓月相叠合,在繁星下熠熠生辉。他屏住呼吸,眼神锁定辰祀,在最高点时蓄力将身后的惑骨月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辰祀投了出去!心中的怒火破腔而出——“我要你狗命!!”
巨大的弯月形刀刃呼啸着以极高的转速向辰祀席卷而来。
美呈叙人刀分离的一瞬间里,辰祀忽然感到自己体内先前一直被压制的气行终于转通起来,‘能做到!’他心中一亮,迅速用念能控制惑骨月刀尾飞舞的带子飘起挡住美呈叙的视线,同时使念动力将一旁的石板自地面拉起升至空中,石板从侧面“铮”得撞上刀身,惑骨月回旋的轨迹登时改变,折回转向美呈叙的右侧飞去。
“现在,天音!” 辰祀出声高唤道。
天音早已察觉到辰祀的不对劲,于是一直以余光监视两人的战况,以便万不得已出手相助。此刻听到辰祀的喊声,早已做好准备的天音驾起“鬼车”瞬间赶来,他施炼术聚气在右臂,跃至空中挡在美呈叙之前单手稳稳接住了夹带着劲风疾速飞来的惑骨月。
“可恶!”美呈叙惊慌道,挺身急忙上前抢夺。然而没了惑骨月的加护,他立刻被辰祀用念术定住。
“哦?真是把好刀,不过好像也没看上去那么重吗,”天音转身笑道,露出两颗森白的犬齿。“辰祀,传得好!”
“什么?首领天生神力,所以才能拿起惑骨月,然而想不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能拿起它的第二人,难以相信,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塔薇儿惊道。
血顺着被刀锋割裂的伤口沿脸颊淌下,辰祀向着美呈叙缓步走去。美呈叙咬紧牙关:“要杀就杀吧。”
“我不会杀你。”辰祀抬起手来,用念能升起对方的右臂,随时准备将其砍落在美呈叙的脖颈之处。
“随你们处置!但是我有一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就是像你们这样有着自己信仰和强大力量的人为什么要做那个邪恶的道皇的走狗呢?你们没理由看不清哪边才是真正的光明吧!”美呈叙抬起头怒吼道。辰祀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略微沉吟,开口道:“真正的光明?根本没有那种东西。就算是有,我们自然也有着依照自己判断进行选择的能力。而且我们也相信着,真正的光明在不久之后就会到来。”他松开力道,被自己手臂重重砸中颈脉的美呈叙立刻闭上了眼睛。“不过在那之前,得请你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了。”
天音拿了惑骨月在手,顿时血性大发,开始挥舞斩刀大开杀戒。说也奇怪,那些方才还英勇无比,不论怎样受伤也义无反顾的妖兽们一旦嗅到了惑骨月的气息顿时变得有些畏缩起来,只要被那刀刃砍到便会像挨了主人责打的小狗一样痛哭着叫唤个不停。刀锋急转间,刀身上的符文逐渐发光,雪刃挥直而下,洒落一地鲜红的血。天音越加兴奋,一刀下去砍掉了一只猫头鹰样妖兽的首级,那妖兽尸首分家,不多时身体便化作一团青烟蒸发了。
“晨风!”塔薇儿惨叫起来,然而她的身体被念能定在空中,不论怎样努力扭动四肢,手脚仍是动弹不得。那些妖魔的力量被刀克制,她眼睁睁看着它们一个个战死,甚至包括亓斧和那只美丽的银色小豹六月。惑骨月刀刃处的符文连连发光,那光芒越来越亮。放眼望去,大片青烟不断聚集又消散,不一会城台上剩下的就唯有一只半条翅膀被斩、正在地上苦苦打圈挣扎着的十瑚了,它不断发出哀鸣,仍然奋力想要飞上天空。“已经……够了吧!要杀十瑚的话就连我也一起杀了吧!”塔薇儿两眼含泪,颤抖着嘴唇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辰祀将她自空中放下,塔薇儿蹲倒在地蜷缩起身体,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II
王师经过一番苦战,终于消灭了城门口的敌人守军,然而也元气大损,所剩不足万人,他们抖擞精神呐喊着攻入城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天下乱了,国灭了,哪里还有家可齐呢?乡亲们,拿起手中的铁铲,贡献出你们的力量,用这副血肉之躯一起来保护笛邬吧!”街道两旁的楼房里有领头的人喊道,顿时引来众多满腔热血的回应。家家户户的丁壮青年告别了妻子儿女,拿起榔头和铁锅做武器,冲上街头去与王师大军决一死战。眼看笛邬就要保不住了,老弱病残的人用长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为保卫家园而做出了自己的最终献祭,他们饱含执念的亡魂投靠向修的术式,纷纷由修控制着加入最后的战斗。生是笛邬人,死是笛邬魂,为了曾经的也是唯一的家园,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刚刚破城而入的王师军又陷入了苦战。
※ ※ ※
‘被耽误了不少时间,得快点找到亡魂的操控者才行。’辉夜心想。“驭术——通灵!”他索性结了驭术的手印,在一阵旋风之中化作一袭黑羽的苍鹰。苍鹰以垂直于地面的角度笔直且迅速地冲向天空飞去,它不断上升着自己的高度,不多时便已来到足以将整座笛邬城尽收眼底的高空。
“驭术——鹰眼!”
看得到,它们周边的气场它统统都能看到:城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地面上每个生灵的动作都如同被放慢了许多倍一样被洞察得清清楚楚;步伐的变化,手指的动作,牵动着的每一丝气息的流动在紫色的眸子中都被放大得好似滴水映日的倒影。
城里腥风血雨,人马嘈杂。在那片混乱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低头蜷缩着身子躲在巷子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他身上的麻衣遮住了穿着及膝皮靴的腿,大半张脸都隐在了高高竖起的领子中。他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因为整片战场上的亡灵都是他的眼睛。
背衬着璀璨的穹幕,巨大的苍鹰在高空徜徉。它细细寻视地面:但见一切生灵的生命之气,不论是围绕着白色,黄色还是红色的气场,大都慌乱异常。唯有一个角落里的少年周身环布着的气场平稳而淳厚,气息缓缓流动。
‘找到了,就是那个!’辉夜心道,‘真是完美的敛息之术,将自己的存在淡漠得几乎透明,然而可惜,这鹰眼的驭术十分特别,没有非同一般的集中力是不能炼成的,所以在它面前任何细小的喘息都逃脱不了。想要从这之中躲过,你还差了那么一点。’
辉夜忽然对准那个少年向下扎猛,强劲的风压吹得四周屋瓦乱飞,锐利的勾爪破空袭来,一个冲刺上前抓起了根本来不及起身的修。苍鹰擒着尚小的阴阳师重又飞天升起,自空中借着加速的力量顺势将其向前投掷丢出,径直撞向城边玄武岩制的高墙。修的身体经受猛烈撞击,自高墙上摔落下来并跌滚至地面,彻底昏死过去。
亡灵集团终于瓦解。
虽然城里剩下的丁壮百姓仍然奋勇争斗,然而由于实力与王师精兵差距毕竟过大,最终不能抵挡,他们大多战死,少数被俘者也最终宁死不屈。
百浴站在街中,和退至此处为数甚少的卢洲兵士们一同进行着最后的抵抗。凭借着以一当十的体术,百浴独自守卫在阵型的最前方。旖旎的身影收放灵活,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打倒了多少王师的士兵,然而不断涌上的敌人却如潮水般看不到尽头,过了许多,她的体力渐渐不支。
“百浴大人,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请您快些去后方避难吧!”一旁的兵士不忍见她这般死守,纷纷努力向前分担着她的负荷。“我没事,你们也都给我拿出拼死的觉悟来守卫笛邬!”在百浴的鼓舞下,士兵们热血沸腾,他们含泪使出浑身解数进行着最后的抵抗。这时,天空忽然箭如雨下,原来是王师后面冲上的弓箭手已经开始放箭。百浴的身体被箭矢贯穿,平日浓墨重彩的妆容早已不见,她狼狈得披发覆面,却仍然屹立不倒,支持在前线号召着笛邬的兵士们向前。王师弓兵劲弩齐发,贯穿修长婀娜身形的箭矢越来越多,百浴只觉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浑身痛到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精神终于不支。
“灸蛰大人,城……守住……”薄唇微启间,柔软的身子宛转倒下。待到那一波强弩结束时,百浴的尸体上已经插满了箭杆,完全看不出是女子的残骸。
几只箭羽自身下很近的地方呼啸而过。‘呿,无差别射击吗,王师的兵士完全被笛邬人给打怕了呢。’辉夜在心里蔑视道。城门口火速向前换上的第二拨弓手已经列阵预备射击,苍鹰正准备提升飞行高度,忽然瞥到城墙边在弓兵的射程内有一个银发的身影正在原地踌躇着东张西望。辉夜心里一惊:“……是他,那个笨蛋!”它立即转头向着那里俯冲下去。
朴秋正在沿着城墙内沿寻找其他殿生的踪迹,忽然脚下的道路开始变暗,他只觉天空中有一张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来,紧接着眼前的世界便成了一片漆黑。‘怎么回事?’他在黑暗中紧张地张大了双眼。不多时,只听外面响起一阵“噼噼啪啵”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不断穿刺在遮挡着自己的这扇屏障上,猛烈如同远方翻滚的鼓点。朴秋心跳得剧烈,他背贴墙壁,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许久,外面的世界逐渐安静下来,隐隐地,他好似能感到周围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吸的浮动。
苍鹰抖了抖巨大的黑羽,许多折断的箭矢陆续掉落下来,它缓缓收回展开的羽翼。
朴秋眼前终于重现了光亮,等他反应过来时,只看到人形的辉夜正护在自己面前。黑色的发丝自耳边滑落,辉夜的表情冷酷,瞳孔中隐隐还夹带着肃杀的气息。辉夜的身子慢慢蹲落下去,朴秋看到了插在他背上的几根箭矢。
“辉夜,你的背!”朴秋忍不住出声喊道。
辉夜目光微微后移,“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说着便要伸手去拔那些箭矢,“等等!”朴秋将其制止。“让我来处理吧,我对医术多少还是有点心得的!”他注视着辉夜的眼睛,目光认真地说道。辉夜沉默了半响,轻轻叹了口气。
“随便你吧。”
III
城破后,众殿生随剩余人马一起赶来,正见到辰祀与天音解决了先前的一场战斗。天音走过来将惑骨月反手插入地面,与辰祀两人响亮得击掌。
“什么嘛,几天不见你们两个人的感情明明已经变得很好了嘛。”汐月在一旁合掌乐道。
阿佑正蹲在一旁研究着被夺来的弑魔刀惑骨月。“这个就是卢洲的镇洲之宝啊。”他自语道,不时伸手小心地触摸着惑骨月的刀身。
“是啊,据说这把刀奇重无比,天下只有惑骨月的首领美呈叙一人才能将它举起。”午裳探过身来和道。
“是这样吗?但是天音不是也能拿的动吗。”阿佑有些不服气地回道。
“那我想大概是就只有他们两人才能用得了吧。”午裳漫不经心地将手指附在嘴边说道。
“喂!不要小瞧了我拓原佑啊!我好歹也是修习炼术的殿生——唔!”阿佑彻底被午裳激怒,他施炼术将气凝聚在两手,呲牙裂嘴,手臂上青筋毕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惑骨月使双手抬起。“也没……那么……难么!”他瞪大眼珠喊道。午裳只得在一旁无奈地耸肩叹息。
IV
昭悦廿二年冬月,笛邬沦陷。
王师的士兵们在笛邬城里狂欢纵饮,他们抢入灸蛰的宫殿,将大小宝玩洗劫一空。宫殿外街道上的角落里,几个殿生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沉默着,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虽然赢了,他们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感到开心。城内四处跃动着的火光照耀着遍地百姓的尸首,进行了最终献祭的孤儿寡母被士兵泥泞的铁靴踩踏过去。
芥落等人看到笛邬今番的惨状,不禁掩面。
道皇得知卢洲州牧灸蛰兵败自刎的消息之后,下令处死被俘虏的古乐教及惑蛊月成员:美呈叙、塔薇儿、柴风、修、昆成、者吉以及琥珀等共一十六名。在士卒的挟持下,惑蛊月的学员们被迫一个个走向城外乱坟岗的深坑前下跪。即将赴刑前,塔薇儿与朴秋擦肩而过,塔薇儿只是淡然地看了朴秋一眼,没有任何温度。
“祝你们安息。”朴秋轻声道。
者吉走过辰祀面前,伸出手指冷漠地说着:“早晚有一天还是会败在惑骨月之下的。”辰祀闭上了眼睛。
惑蛊月的学员们被逐个活埋,竟是要活生生地在痛苦中一点点窒息而死。美呈叙下葬的时候,朴秋哆嗦着双手自袖中取出那枚翡翠如意,托付官兵将它一起埋进土里。不管是敌人也好,毕竟对方也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眼看着方才还在交手的人此刻却已变成冰冷的尸体,几个殿生的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朴秋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非要被折磨致死才行呢?”
“朴秋……我们回去吧。”阿佑拍打着朴秋的肩膀安慰道。
轮到塔薇儿时,她的身体被粗糙的大手向前推去,跌落得不甘而无力。朴秋看得浑身发抖,终于忍受不了,他冲上前去夺了一名兵士的佩刀,向着深坑中奋力一掷刺穿了塔薇儿的胸膛。
“朴秋!”阿佑颤颤巍巍唤道,朴秋却头也不回得向着城里跑去。虽然有人做出了忤逆道皇旨意的行为,殿生里却没有人出来喝止和批判,因为他们心里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漆黑的夜风里,一个高大的人影躲在树干后面,静静注视着这一幕幕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