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圣诞没有节

每年的圣诞节,我总是有些回避,即使曾在热闹的外语院校见过各种洋范,即时爷爷、奶奶信了天主教,我只会在平安夜,匆匆拨回电话问候平安,仅此而已。我讲过奶奶的故事,今天说的故事与爷爷有关。


从记事时候起,我就知道爷爷、奶奶信了耶稣。每到周日,身体康健的奶奶天擦亮就起床,简单收拾下就出门,辗转两路公交,赶到市区的若瑟堂,与一群我叫不出名的老人们,满面肃穆、鱼贯而入,在满身黑衣的神父引导下,他们跪在座椅上,双手合掌、手划十字,叨念着他们也许并不明究竟的经文。


奶奶每次回家,和爷爷描述起礼拜的情景,爷爷总是听得兴趣盎然。他们到底是怎么入教的,我没有确切地记忆。隐约记得我还是四、五岁,看到家里墙上出现陌生的肖像、桌子上摆着木制的十字架,听到奶奶总说“信耶稣、升天堂”,才感觉到他们的生活似乎变了新的花样。


爷爷信天主。他少跟我提到“天主”、“天堂”,奶奶在念经时,他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偶尔面露微笑,不知是闻得妙音,还是心领神会。爷爷老实生活了一辈子,他最简单的快乐是看到儿孙欢聚、其乐融融。奶奶说,他要是见到了我,那真是比见到神父亲自来跟他传道还高兴。


我在三岁前,几乎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不过,我真正记事时,爷爷已经常在病榻之上。他每次见到我,会叮嘱我吃好、穿好,学习注意劳逸结合。他身体稍微好点,知道我要回去看他,就提前从医院回到家。我趴在小凳上写字、画画,他大病初愈坐在一旁的凉椅。他会怕影响我,咳嗽都有些小心翼翼背过身去。他会偶尔轻轻敲下我的头,让我头抬高一些,别把眼睛弄坏。他一会又把我调色盘的水倒出一些,说颜料别弄太稀,画出的小人不好看。他会戴着老花镜,拿着铁剪刀,把我买回的贴画裁剪得整整齐齐。看着我高兴得眉飞色舞,他也喜不自禁。


跟我住一起的表哥总抱怨,爷爷太偏心。他说起我时,总眯着眼睛、咧着嘴,一口一个“我们家娃子”。一旦说起我表哥,爷爷嘴上轻轻一哼“你们家的那个”。大姑腹诽着、嘟囔着,到底还是家孙、外孙有别呢!老爷子有点好东西就专门留给你,农村送来土鸡,还赶紧让给你打电话,鸡腿、鸡翅都要挑出来呢。


少年时侯,我因为爷爷的私心被父母姑舅揶揄,他们开着玩笑,说我被爷爷捧成家族的“香炉钵钵”。每到此时,我会满面通红、不知所措。偶尔自作聪明,我开始婉拒爷爷给我留下的一碗鸡蛋羹、为我单独削的一个苹果、偷偷塞在铅笔盒里的几块零钱。爷爷不知究竟,偶尔生气也在院中感叹“真是翅膀硬了。”


我快念中学时候,爷爷已是糖尿病、气管炎晚期。他在各个医院辗转治疗,我推脱着各种功课,陷于母亲与父亲一家的纠葛,与他是聚少离多。表哥说,爷爷真的很想你,他会以为家里没人,跪在天主像前嘴中念念有词,说的好像也是保佑你云云。父亲说,爷爷在病房里,总遗憾怕突然再看不到你,几次想让他跑到学校带我去看看,可又想想还是作罢。我偶尔在课堂上走神,祈祷老人病情无碍,想着再等几天,考试过了就可以去探望了。


1998年的年末,爷爷病情不见好转。临近圣诞节,山城街头热闹非凡、繁华喧嚣。母亲晚饭时跟我说,明天是周末,再忙也得抽空去医院看望爷爷了。我心中突突直跳,可别让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呢。可是没想到临近晚上十二点,值守病房的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母亲,爷爷刚刚走了。


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没有哭出来。我的脑子停顿很久。在我跌跌撞撞进入青春期,以为可以征服世界,一切时间尚早,他却离开我远去。我意识到,再也没有人趴在窗户上,眼巴巴盼着我回家吃饭。再也没有人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写字、画画,帮我把铅笔削好、把调色盘里的污水清掉。再没有为我削好苹果,切成一片一片装在瓷碗里,还悉心盖上手帕,怕粘上灰尘。再也没有人听说我受人欺负、被人呵斥,气得满面通红,拉着我就往家走,赌气说着陪我一个人在家玩…我躺在床上,早已泣不成声。


奶奶安慰我,爷爷在圣诞节离去,是去见天主了。奶奶告诉我好多爷爷以前的事:我在襁褓时,他每日在冰凉的水盆里帮我漂洗尿布;我在上学时,他掏出积攒下的零钱让奶奶订着牛奶,给我加强营养;在他病危时,他叮嘱一向对我严厉的大姑以后好好待我,委托奶奶等我考上高中、读了大学,一定要替他多资助我,可惜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后来的好多年,我的人生稍稍如意时,总会感叹如果爷爷还在世,最高兴的应该就是他,我时常心中伤感不已。爷爷作古十多年,他常常出现在我梦中,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或者他责备我最后未能陪他善终,总是悄悄潜入我梦中,我在每次惊醒后惭愧不已。


童年的记忆在脑海里渐行渐远,我不再主动去回忆当年物质匮乏,却无忧无虑、人心清澈的时光。不过,我会想起少年时的人,会记起当年的事,有欢乐、有感动,有伤感、有遗憾。时光荏苒,这些年里我还是心有戚戚焉,没有再度过一个圣诞节。但愿善良如爷爷者,在天国安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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