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难以入睡,并在无数次辗转反侧后,起床到阳台打开玻璃窗闻到楼下植物气味的刹那,我就正式进入今夏的梅雨季节。
那种气味很容易辨认,因为它是你记忆中很熟悉的一种气味:草木在闷热的空气和充沛的雨水中快速疯长时脱落的冬皮春花的腐烂气味。那时已经是后半夜,我看见晨霭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缓缓升腾。我猜那种气味就是夹杂在晨霭里弥漫四处的。
我受一种情绪驱使来到到阳台。那不是一种积极的情绪,也不是一种堕落的情绪。分析一下这一情绪产生的背景就能确信那其实是一种脱离生命的情绪,一种缘于自然感召号令的情绪。一个人失眠后,在床上翻来覆去,按照老师传授的经验极力去想汪洋中的一条小船逐波飘荡,按照古老的代代相传的经验用心去数一二三四五……都没用。因为这不是一次偶然的失眠,它是无数失眠中的一次,它唯一不同于其它失眠的地方只在于它发生在梅雨季节的开端之夜。
我很少被情绪驱使,我知道一个人要有活力须得种种情绪,要生活得有质量须得时时有情绪。但我没有那种可以让人体会幸福感的情绪,似乎从来就没有。记得我刚刚参加工作时和一位上海某大学毕业的同事一起住在集体宿舍,他的模样就是那种我们在生存经验中深信不疑的标准的学生模样——纤弱、长发、近视、轻歌。他喜欢写诗,他在一首诗里写到:“我被一种情绪感染,我在大街小巷不停地走。我在公交站台作短暂停留,在电线干下徘徊疑犹……”。被情绪驱使感染这句话或者说这一生活经验我是从那个诗人那里得到启发的。不久,他就结了婚,更不久,他进了精神病院。他得了某种精神上的疾病。我去看他,买了几包廉价香烟。他看到香烟就开心得笑,是那种标准青年学生的笑。他快活地含着我给他的香烟,大口大口的吸食,并在一个半径2米的场地里转圈。我猜他正被一种情绪驱使。
失眠之后的连续几天都是雨天。雨很大,骤然而来,倏忽而去。沉闷凝冻的空气似乎被雨水搅拌开来,空气中有了凉风,有时会生成一阵狂风,把花园里的新枝嫩叶吹得一边倒。我冒雨去看院子里的梅树,想看看有没有熟黄的梅子。我自然是没找到熟梅,因为树上连青梅都没有。其实那是一棵今年早春才移植到院子里的梅树,活下来并在明春开出令主人怡悦的红花才是它今年应努力去完成的使命。有时我会心急,对绝无可能的事会在某个瞬间里充满期待。那个瞬间过去后,我也就乐得忘记一切乃至于像什么也没发生。这是一种状态,一种生存在梅雨季节里的状态:一些东西在拼命生长,而另一些东西则在快速腐烂;尽管空气被雨水浇淋得发凉,但空间却越发凝滞沉重。
生存的梅雨季节就是如此。犯困、发怔、沉闷。人生就像被水浇过的一堆湿柴,徒自冒着呛人的浓烟。但这不妨碍有个顽童在某个时刻用拨火棍去撩拨一下这堆死灰,让它快速地忽闪着复燃一次。
我似记起什么,于是就决定去某个熟悉的地方找那帮旧好,纠约着一起喝一顿,并以此试探一下我和他们之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一如往昔或是已经起了某种变化。我被这种情绪驱使着。在那里,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点白酒。这是超出我能力的一件事。我的脸红得像关公,头重脚轻,嗓子嘶哑,可还是在大声说话,不停干杯。我看到了一张张年轻漂亮或是英俊的脸,我知道他们的脸以及脸与脸之间没有变化。只有我自己在老去,在人生的梅雨季节里生锈腐烂。只偶然被一种脱离生命的情绪驱使着如中风狂走。
我昏睡着被车送到家门口,可我只当过了三分钟。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在天气阴沉的梅雨季节里,下午四点多的光景给人以忧郁的压迫感。我站在廊檐底下,点起一根烟。一阵惊风掠起,把雨水激扬到廊檐底下的我的身上。
第二天整个上午,我都是在中酒状态下:充满睡意,却很难睡着。到了下午,正当我无所事事、不知所措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她是一名重病患者,正准备做第六次化疗。她是来告诉我们健康的重要性的,她知道只有她这样的人的口中的健康才最具说服力。我不喜欢听关于人生意义任何一个方面的重要性的宣讲,我不需要忠告。于是走出户外,走到小区一个轩敞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不停地抽烟。太阳艰难地从层云里偶一探头,风从楼阙间吹来,正好抵消了太阳的炽热。我一直坐到太阳落山,坐到阴云再度聚集头顶的天空。一个年轻的同事开车经过,他把车停下跟我打招呼,并递给我一根烟。他的娇妻和幼子也在摇下玻璃的车窗里跟我打招呼。
我端坐着,抽那根同事递给的香烟。我猜度,等抽完这根烟,就该到送那位病人回家的时候了。当我往回走时,空中开始掉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