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多数人可能并不会喜欢是枝裕和的电影,因为没有波澜起伏,没有悬念重重,没有暴力血腥,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炙热的情感表达,影片描述的多是普通家庭的生活,因而从头到尾几乎都只是家庭日常生活场景的再现,这样的故事仿佛每天都会在我们身边发生,我们也仿佛从故事中看到了自己。
但是枝裕和作为导演的厉害之处在于:通过摄影、情节的编排、细节的捕捉让你从日常生活中得到一种超乎于日常的奇妙体验。而这种体验又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养着我们干涸的心灵。
作为一名电影导演,作为一名父亲,是枝裕和因为工作忙碌无法陪伴家人,内心感到抱歉,也因此他的电影素材总离不开人性肌理、家庭与亲情。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戏来自《横山家之味》,主角横山良多(阿部宽饰)在电影结尾时,感叹父母仍健在时,未曾陪伴父亲去看一场他最喜爱的足球赛,也未曾开车载着母亲出门逛逛。是枝裕和忆起最后一次与母亲一同用餐的情景:两人于车站分开前,母亲开心地向自己挥着手说,那我走了。当下的不安,竟然成了事实。在母亲仍在世时,是枝裕和懊恼未曾替母亲做过任何事。
又或者在电影《如父如子》里,是枝裕和探讨的是”血亲”与”养亲”;电影灵感实则来自他与女儿短暂的相处时光,希望透过电影的角度来重新审视亲情所建立起的人生价值。《如父如子》因邀得知名男星福山雅治的参与演出,继而成为是枝裕和导演生涯最卖座的电影;相对于社会精英的父亲(福山雅治),斋木家的父亲雄大(中川哲也饰),以及电影《奇迹》里失意的音乐人父亲木南健二(小田切让饰),均是”失败”的父亲角色。即使由福山雅治所饰演的野宫良多,亦多半因为工作而忽略了陪伴孩子成长的时间。
深受侯孝贤电影影响的是枝裕和,于拍摄生涯首部剧情长片《幻之光》时,找上了曾经替侯导电影《恋恋风尘》、《戏梦人生》担纲配乐工作的陈明章老师。是枝裕和透过侯导找到了陈明章,并将《幻之光》的毛片(VHS)寄到了台湾;陈明章在看完毛片后用钢琴为电影写下了”静静的主题”,也就是配乐专辑里的Theme乐章,当时担任钢琴伴奏的是余大豪。配乐完成后,是枝裕和亲自抵达台湾重新听了一遍完整的电影配乐;据是枝裕和的描述:一听到陈先生所创作的主题曲,就彷佛有了海的画面。可以想见两人初次的合作非常默契,成果也极为满意。
是枝裕和的故事(脚本)往往落于日常,书写的对象是平民百姓,亦常被视作”庶民”文化的簇拥,与《东京家族》的山田洋次颇有相惜、相似之处。二者导演生涯的起步均有无巧不成书的雷同之处;如山田洋次在自传里曾提到:只会描写庶民生活的剧本,真的能拍成广受影迷喜爱的电影?山田洋次的庶民生活观点意外获得日本战后影迷、家庭剧观众的喜爱,他与影歌红星倍赏千惠子合作的《市区的太阳》,更是一部以音乐(或歌唱)作品为题的电影。
是枝裕和的第一部影片《另一种教育》(1991)结束在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空镜头里。废弃的牛圈静静地立着,那是伊那小学五年级学生照顾小动物的地方。综合教育实验没给学校刻下痕迹,只留在孩子们的记忆力和影像记录中。
在这之后他陆续拍摄了9部纪录片和3部剧情长片,而《另一种教育》结尾那个沉默的空镜头算得上是枝裕和最具代表性的镜头风格。他的作品常常揭示了记忆的双重属性:记忆既可以融合个体经验,也可以包含集体意识的丧失。是枝裕和电影中的角色跨越了记忆的丧失之痛,带给人生阴影或力量的多种含义。
谈到是枝裕和的电影,还有一个话题无法绕开——那就是和解,与自己,与他人,与命运,与生活。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明知如此,能有几人坦然接受?而越是苦苦挣扎,越是深陷其中。唯有与这不完美的世界握手言和,才能纵身跃出泥潭,才得以继续前行。无论是《步履不停》中长子溺亡、无人继承其事业的恭平,还是父亲出轨、母亲再婚后将她们弃之不顾的香田三姐妹,抑或是《如父如子》中忙于事业、突然得知抚养了6年的孩子并非亲生儿子的良多,当他们接纳了种种不尽人意之处,一切反而趋于明朗。毕竟,生活仍然是一袭华美的袍,尽管上面爬满了蚤。
也或许,每一部作品都是是枝裕和自己的人生电影;即使哀伤遗憾,终究不要留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