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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怀孕了!”上课的间隙,我收到小兰发送的消息。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把手机扣在讲桌上。这是她蓄谋已久的阴谋,我瞬间识破,这是想逼我结婚。
台下的学生瞥了我一眼,奇怪向来风雨不动的我竟然发了脾气。他们等了两分钟,看我没有继续骂下去,学生的嘴皮和手指开始复活,继续他们不安分的活动。斜坐在教室后排的男生,翘出一条二郎腿在过道上,上下摆动,带动着最后一排阶梯座椅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痒的声音。
我说:“点名。”这是我这个学期第一次点名。
“点到不在的人,记旷课一次。”学生没有反应。
“不在的扣平时分十分,手写一千字的说明。”
底下的学生开始忙碌,手指匆忙地在手机上画符。
其实,我对旷课的学生是包容有加的,我认为逃课那是天性使然,所有逃课的学生都是有理想、有个性的好青年。我默许他们偶尔的放纵,从不点名。我给留下的学生声情并茂地讲课,希望在座的人能传给不在的人,让他们重回课堂。失望的是,他们反倒被逃课的人拉去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连上课中途去厕所的人,也没有悄悄潜回教室。
“现在所有人起立,学委上讲台点名,点到一个,坐一个。”
当我讲完这句话,学生目露怀疑,然后窃窃私语。
“没听到吗,全体起立。”我冲下讲台,学生拽开粘在他们大腿上的裤子,稀稀拉拉地站起来。我对他们的执行,有点失望,我期望听到他们对我刻薄无情的嘲讽,然后出言对我冒犯。最好冲上台来,对我施展拳脚,在讲台上爆发一场小规模的混战。我懦弱无力的性格,是绝不敢反抗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壮烈的退场。然后我光明正大地离开学校,不用和小兰结婚。为了实现我的离校大计,我痛下决心,计划进行不下十次这样的点名。
我不知道我对于学校,对于老师的仇恨来源于哪。可能是遗传,传自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只要听到学校、老师等字眼,就会挥舞她的红皮拐杖。奶奶说,人,生下来就是欠的。要么欠别人,要么欠自己。奶奶是不赞成我当老师的,她认为这不是正经工作,可她更不赞成我不工作。在我奶奶反对我的时候,我会揣着手,模仿她左眼皮上下挤在一起,右眼皮蝴蝶振翅一样地眨动。
现在我也会偶尔模仿,每次模仿的时候,好像奶奶就站在我的身后。家里人说我没正形,猥琐。
和别人对我负面的看法不一样,小兰认为我正直,有礼貌还有责任心。不管我的头发有多油,她都愿意张开她雪白的臂膀,用她柔软的胸部拥抱我。
她自以为的纯洁无暇并没有感动我,小兰有一个谈了十年的男朋友,谈婚论嫁的时候吹了,有传言说,是因为小兰,也有传言说是男的变心了。这段时间很长的恋爱史玷污了小兰,否则她几乎是完美的,高挑漂亮、温柔善良,偶尔喝点中药。
小兰告诉我怀孕用了感叹号,多么得意。我有点怀疑她怀孕的真实性。
我爸妈是不会给我机会考证的,他们比小兰更盼望我快点结婚,快点生娃,我已经快三十岁,远远落后于早就娶妻生子的同龄人。我爸妈一度认为小兰找上我是瞎了眼,迫切希望我能在小兰复明前赶快把她娶过门。
为了加速我和小兰的感情,我爸妈在学校外给我和小兰买了一套房子。未婚先孕,这是他们的预谋。
我十分谨慎,在和小兰同居期间,一直注意避孕。有次在家和小兰睡觉,我发现柜子里本该富裕的避孕套竟然不翼而飞,我发了疯地掏出柜子里的所有东西,连避孕套的盒子和包装纸都不见了。我不死心,翻找衣柜里外套的内里口袋和钱包夹层,也没有。我果断意识到小兰的险恶用心。然后搬回学校的教师公寓住。
即使这样,小兰依旧穷追不舍,在国庆长假空无一人的校园里,我带着小兰散步,想着用什么借口打发小兰。我们竟然在教师公寓楼前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声,她叫得是那样惨烈。被正义驱使的我和小兰来到那唯一亮灯的窗前,没听一分钟,小兰的脸红了。我抓着小兰的手,飞奔着上楼。教师公寓糊得像纸,并不隔音,楼上楼下睡觉放屁打呼噜都能听到。我唾弃自己,平时小心惯了,胆子小到连做这个的心都没有了。为了向小兰证明我的勇气,就一次,小兰就说怀孕了。
我该用什么方式推脱这板上钉钉的婚事呢。我拒绝和小兰结婚。
过了不久,我爸妈就和小兰爸妈开始挑日子,小兰竟然从我家里拿到了我满月的紫色礼账,还有我圆羊的红色礼账。
我满月时候的礼账是由一叠紫色油纸相互对折,只露出紫色的纸面,做成册页,然后用黄绳在书脊订成账本。账本上写的毛笔字,一本账本揉成一卷,系上红绳。小兰展开礼账,手指着辨认礼账上的人名和金额。礼洋拾块、贰拾,壹佰,贰佰。有的礼洋旁边打着小括号,写着“内收”二字。
小兰问我,“内收”是啥意思。我记得我妈讲过,内收就是我们家欠别人钱,还没还上,有债的人家来随礼,就从我们的欠债里划去多少钱,划去的钱就是内收。人家不用出钱上礼,我们家写内收抵债。
小兰说,内收的人叫牛继先,他内收了五百哎。牛继先是你们家的大债主,他除了内收,还随了一只金锁。姓牛,和你一个姓,他是谁?
他,他是我爷爷。我爷爷死了,在我小学七八岁的时候,我奶奶告诉我,我爷爷死了。可我记得我爷爷没死。印象里我爷爷经常穿着白色二股襟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马路上遛,他的头发是灰黑的,像鲁迅一样倒竖着,他好像是个老师,身体很好。一个身体很好的老师,怎么会死呢。小时候我问我奶奶,我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把我奶奶气得不轻。我奶奶说,我爷爷不是东西。
等我长大,我妈和我说,我爷爷是校长,在我出生不久,我爷爷就和学校的一个年轻女老师跑了。跑得是那么决绝,抛妻弃子。爷爷奶奶有三子二女,在三子二女全部成家后,爷爷和奶奶分开,爷爷和年轻女人组成新家。我妈问我,我觉得爷爷是个什么人。我没再提过我爷爷的名字。
我对小兰说,他是我爷爷,是个死人。
小兰说可惜了,死了不能来上礼,这礼账上的只要活着的都叫来上礼。我和小兰的婚期定了,下个月初五,还有一周,如此迅速,离不开我父母和小兰父母的催促。
应付完小兰,我收到我妈发的微信消息,牛继先被牛顶了,送医院了!
2
在车上我听到了我妈对牛继先出事更为详尽的说明。母亲一边开车,一边为我讲述,身形晃动下,讲述也变得颤抖。
牛继先开牛栏喂牛,看母牛新下的小牛,母牛护着牛犊不让牛继先碰。牛继先挥起鞭子鞭打母牛。按理说鞭子是打不在小牛身上的,母牛护着。但是小牛叫了,小牛叫了,母牛就发了疯,撅着牛角去顶牛继先。牛角顶在牛继先腹部擦了过去。牛继先说,你都是我喂大的,竟然还敢顶我。牛继先冲着牛头,又抽了一鞭。牛脸上挨了这一鞭,母牛找准牛继先,顶了过来,这次母牛把牛继先撞倒了。牛继先的女儿看到父亲被撞到跑过来营救,用鞭子打牛,也被牛撞倒。牛继先的女人听到父女俩的声音也过来营救,用鞭子打牛,也被母牛撞倒。
说完母亲转过身来,我看到母亲嘴边牛角似的微笑,感觉被撞了一下。我们丝毫不担心牛继先的安危,牛继先有钱,他是一个有着一百多头牛的牛老板。有钱人去了医院是不会死的,顶多受点罪,有可能连罪都不用受。
情况比我们想得都坏,我爸家的亲戚基本都去了医院。牛继先被牛角顶破了喉咙,伤势过重只来得及送到了市医院,市医院做不了手术,牛继先的女儿从省里请来医生做手术。省里的医生正抓紧往市里赶。
牛继先被牛顶了和我没关系,但牛继先在医院的状况不好和我有关。他可能成为影响我婚期的变数。我对他的情感有些复杂,一方面不希望他出事,另一方面竟然希望他可以拖延我的婚期。
牛继先虽然离开了我们家,但他的户口仍在我家的户口本上,这意味着如果他有什么情况,是要埋回来的。他活着添是非走了,不能回来。他死了,必须回来,否则也要添是非。
和我一样关注牛继先情况的还有我的叔叔和姑姑,我的奶奶已经不在了,我的叔叔姑姑一定要替我奶奶争口气。他们私下开了一个碰头会,商量着,如果牛继先有什么万一,不管什么情况都要把他带回来。
我是被点名,一定要到医院来的人。而且一定要和牛继先见一面,这是从我奶奶手里抢走我爷爷的女人说的。
电梯里,姑姑小声和我说:“他是你的爷爷,他走了,你要把他要回来。如果没事……”姑姑摇了摇头。
在医院楼道的长椅上,我见到了牛继先的女儿小萍,簇拥在她周围的是我的叔叔,还有其他人。病房外的大玻璃窗和不甚明亮的楼道玻璃,塑料罩一样地把我们扣在一起。长椅并不干净,扶手上有磕痕,椅子下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泥块。我该叫这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人什么,叫姑姑,还是姐姐。
她坐在长椅上,带着椅子一起颤抖,瘦小黝黑,像一块焦糖。她穿着一身小碎花白裙,身上没见什么明显的伤口,左手的食指肿得像根香肠,她的手腕上贴着几张儿童贴纸,是星星和手枪。
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她抽噎,她说她爸去牛圈里给小牛打针,他用鞭子赶母牛,他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和牲口置气,用鞭子抽牛。我过去帮忙拽母牛,也被牛撞倒。我躺在地上想我爸怎么没有过来护我,爬起来一看,我爸躺在地上,脖子上露着一个大口子,血不住地往外流……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见牛继先,三人间的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他一只脚摊着,一只脚蜷着蹬在床上。牛继先穿着褐色短裤,脚底板是白色的,脚廓周围长着一圈一圈的纹理,仿佛从未穿过鞋,他有着健美运动员那样的肤色,黝红的胸膛下能看看根根肋骨,从他的喉咙开口,插入了一根雪白的管子,管子上连着他的气管。他的脖子上戴了护颈,嘴上装了漏斗一样的透明口罩,头不能动,不能说话,伴随着每次艰难的呼吸,他脖子上和嘴上的装置里就会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每隔几分钟需要用注射器从他喉咙的口子里清理痰和血污。
“省里的医生还有半小时到。”说话的就是从我奶奶手里抢走我爷爷的女人。空气里有些许血腥味。她的言外之意,或许是我们可以有半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这个女人打消了我对牛继先仅有的一点崇拜,她和躺在病床上的牛继先简直是天作之合。
她竟然看上去和牛继先一样老,树根似的乱蓬蓬的短发,黝黑的皮肤,和美人完全不相关联的五官,重要的是她竟然还是罗圈腿,走起路来会像企鹅一样左右摇摆。
“我知道,他就是想回去。”说完,她就走出去了。病房里只留我和牛继先。
我走进病床,眼神和牛继先攀在一起,牛继先咳嗽了一声,破开的喉咙里,血痰好像满了,手脚都开始挣扎。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害怕的嫌恶,有那么一刻,我想替我奶奶拔掉他的管子。
不一会儿,医生推着担架床进来了,说要转到急救病房,一个医生推着推车,挪动插在牛继先喉咙里的台子,两个医生拆出担架,准备把牛继先搬上床。
“家属来帮忙,病人整个的身体都不要动,来,你拽着他的裤腰带,我们搬他的头和脚。快啊。”
我的手勾进牛继先的裤腰,他穿着大裤衩,哪来的裤腰带,我伏下身,两只手环绕着抱着他的腰,一点点地挪到担架。
医生推着担架走的时候,让我扶着牛继先扎着针管的手,牛继先的手竟然很软,冰凉的。一路上牛继先都没什么反应,没有动作,没有咳嗽,像一瘫烂肉。
我跟着担架把牛继先送到了急救室。急救室里森严得像个堡垒。又是挪床,这次挪得更小心,我连同五个医生,站在“日”字的六个点,拽着无菌手术单,把牛继先托到无影灯下。医生三下五除二扒掉牛继先的衣服,让我离开手术台。
临出门,医生晃着垫纸板让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
“怎么,不是直系亲属吗?只要是直系亲属都可以签字。”
我陷入了沉默,从踏入牛继先的病房后,怎么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敢签字。
“我来签。”她走着企鹅步,趴在墙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刘艳梅。
3
急诊室外都是三五个人成堆,和牛继先有关的只有我和刘艳梅,我俩坐在一个联排椅子上,中间隔一个位置。我姑姑过来送给我们两个面包,两盒牛奶,走的时候特意多看了我一眼。
医生说手术可能要进行三个小时,但我不打算和刘艳梅待那么久。我抻着面包包装纸背面,看配料表。
“他,是怎么受伤的。”我问。
刘艳梅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说从母牛怀孕的时候就一直吵,他不让母牛生小牛,说小牛会得病。养大牛都赔钱,别说养小牛了。那怎么办,总不能不让生。生了小牛,他又比谁都着急。平时六点去牛圈,开牛棚带牛出去吃草。那天四点就起了,开了灯,不吃饭。他平时不洗漱,戴个草帽就出去了,那天我听见他洗了两次脸,刚出门没几分钟跑回来喝了一杯水,他出去放牛不带水,都是出发前喝得饱饱的。听说人在预感到出什么事的时候,会很小心,做什么都觉得不称心,他那天就那么回事,不该多喝那杯水。我不让他怎样,他偏要怎样。
我不吭气,想到和小兰的婚事,我想过,要不要在结婚当天玩失踪。
刘艳梅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老师。
她问我结婚没,我说没有,死也不结婚。
刘艳梅没有怀疑,说是要给我讲个她朋友的故事。她说一个普通的乡下女老师,因为单身,老是被男同事骚扰。女老师去找他们校长告状。男领导把所有男老师叫一块,开会警告他们不要骚扰女同事。男领导为了表示保护,每次开会都会把女老师叫到自己的身边。还多次在会上,当着大家的面,让女老师去自己的办公室取领导的衣服。你说,这个女老师,该怎么办。
我说,这个女老师应该拒绝。
刘艳梅说,女老师没有拒绝,过了不久,学校开始有人传,这个女老师怀了男领导的孩子。男领导最后和这个女老师结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只会用怀孕这样方式结婚吗。”我为用这样的方式,了解当年的事感到生气。
“我想说,不管老牛怎样,你们都带不走他。”刘艳梅坐得很直,两只脚收到了椅子底下。
我和小兰的婚礼如期举行,我没有失踪,小兰也没有失踪,我们一起在阳光下,对着一众坐在贴着“喜”字,红色小板凳的各路宾朋,宣布我们互不欺骗,互不抛弃的誓言。
在仪式结束的敬酒环节,我和小兰在各个酒桌间穿梭,当大家询问我是不是双喜临门,奉子成婚的时候,我不说话一酒杯一酒杯地往嘴里灌酒。要敬十几桌酒,所以敬酒的酒瓶里动了手脚,帮我们续酒的是我爸专门找来的酒搭子,他左手抱着的,是倒给我和小兰的,兑了水的白酒。他右手抱的是倒给亲戚朋友的,货真价实的白酒。酒搭子是为我挡住质疑我喝假酒的犟种。那天没有犟种,只有我,抢着酒搭子右手里的酒瓶倒酒,小兰怎么拉都拉不住。新婚之夜,是小兰把我扶回房间,我不记得对小兰说了什么,小兰第二天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不光没对我的不作为发脾气,反而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小心翼翼地向我询问,是真的一点不记得了吗。
4
在我和小兰婚后的一周,牛继先死了,直接从医院送去火化。牛继先去世那天,我的叔叔和姑姑去了很多人,计划如果不能和平要回牛继先,就要明抢。坐在急诊室外,面对众人的刘艳梅,平静地说,之前和我约定过,可以让我们带走牛继先。叔叔和姑姑接受了这个结果,还质问我为什么骗他们。
我也奇怪,回忆我和刘艳梅的约定,她一直峥嵘地向我表示,牛继先我们带不走。
我的叔叔和姑姑去取牛继先的骨灰盒,我和小兰坐着小萍的车去刘艳梅家,去收拾牛继先的遗物。他们并没有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和小兰在婚后看到了小萍的礼金。
这是小兰和小萍的第一次见面。小萍问小兰,是怀孕了吗。小兰点点头。小萍让小兰从现在开始就要注意身体,合理饮食。小萍问怀了多久了,小兰沉默了。我说,我们会检查的。
小萍开车带我们来到了淹村,这是刘艳梅的老家。牛继先和刘艳梅结婚后就一直在淹村。淹村对牛继先这个外来客不太友好,小村是非多。听我妈说,牛继先刚到淹村的时候找不到活计。刘艳梅家出了这样的事,刘艳梅家的亲戚也不怎么和刘艳梅来往,刘艳梅和牛继先两个人生活在一个水泥厂的二层平房里,这个平房是牛继先花两万块钱买的。厂里有很多废弃的楼房,他们挑了一个相对完好的。要进平房得先进厂,房子的大门被厂子的高墙包着。
牛继先看着厂子里的大片空地,决定养牛,没塌的房子当牛圈,塌了的房子推平当牛场。对于无故占用水泥厂其他空地养牛的事,刘艳梅没少和村长吵,村长觉得两万只能买一个二层小平房,不能直接买下整个水泥厂。那时候缺钱,牛继先立下借据租下场地,两三年的时间才经营起牛厂。
小萍把车停在了淹村村口,村口的大门很威武,白色大理石雕龙的三个门楼,门楼两边甚至还修有一段长城一样的装饰用的矮墙。但这矮墙破损了一段,残破的这段被开劈出条小道。小道直通向牛继先的养牛厂。
“怎么可以把养牛厂建在这。”我用脚踢着矮墙破损露出的水泥茬。
“本来是不让的。这段墙是公家的。但牛从养牛厂里出来要走路,我爹就把墙敲了。”小萍说着,领着我们走进小道。
从小道进去能看到一个灰墙上筑蓝色防尘网的大仓库。小萍开门带我们进去,这是牛继先从水泥厂起家后建的第二个牛场,就建在村大门旁边。他要让淹村的人知道,淹村有个大养牛场,不是淹村任何人的,是他牛继先的。
小萍打开仓库大门,我们看到堆得四五米高的草料,还有高耸的打料机,打料机下有一个坟包样式的草堆,草堆旁边有两三把铁锹,我想象着,牛继先四点起来磨草上料的样子。整个仓库都是阴冷潮湿的,仓库堆料间地上洒着的一层细细的草渣,像碎玻璃一样扎在地上。
我仔细地在地上寻找,看有没有滴血的痕迹,没找到。小兰挽着我,不让我低头。我和小萍都不让小兰过来,小兰执意要跟。堆料间再往里,就是露天的牛场,五十多牛卧在黑色泥泞的地上,睁着大眼,盯着我们。
“顶人的那头牛,怎么处理了。”我问。
“卖掉了。”小萍说。
然后小萍去堆料间的角落的小房子,去拿牛继先的衣服,还有草帽,牛继先虽然火化了,但我们家的意思打算用骨灰盒土葬,找些牛继先的衣服,烧一些,一些放到棺材里。小房子很小,还有人味。有张小桌子,一张床,床上叠着厚被子,桌上扭紧的水杯里还剩半杯水。小萍翻出牛继先的半袖,二股襟慢慢地叠。叠好衣服,扭开水杯,出门把水泼到牛圈,突然开始抽噎。
小兰颤抖着给小萍递去纸巾。我独自一人,走到牛圈深处,找到了在众多跪卧的大牛背后,孤零零地站立的小牛,它粉色的鼻子没有一点泥土。
从牛圈里出来,小萍开车带我们去平房,说要再找一些牛继先冬天的衣服。进厂门的时候,小萍说得绕一下。如果爹不出事,靠近家门口的那段厂墙就能推倒了,马上就和村长商量好了。从水泥厂门口开进小平房,除了牛,里边有点荒凉。现在整个水泥厂全部被牛继先买下了,牛继先在厂里铺了水泥路,空地的牛场修缮的比村口的更好,因为场地更大,水泥厂里的五十多头牛看上去精神更好。
我和小兰跟着小萍进了平房,房子里不是很干净,墙上和家具上有黄褐色的痕迹,不知是泥土的痕迹,还是草料的痕迹。家里和养牛场的区别是,家里人的东西更多。养牛就是牛继先一家的全部生活,他的家就是牛的家,牛的家就是他的家。
我和小兰同时在客厅的全家福面前停下了,全家福是小萍的结婚照,牛继先、刘艳梅穿着玫红色的唐装,头上还戴着花。小萍穿着婚纱,穿着西服的男人,脸上被贴了一个巨大的卡通贴纸。小萍尴尬地笑笑,离婚了,有个女儿我自己带。
小兰去翻看桌上的儿童心理学,还有小学的快乐假期暑假作业。
“小孩呢?”小兰问。小兰把儿童心理学递给我看,翻开的那页卡在,要多和儿童进行沟通,避免儿童出现自毁倾向。
“在她奶奶家,最近我们实在顾不上。”小萍说。
小萍给我们拿出两盒牛奶,然后从客厅的衣柜里找牛继先的衣服。
我看着全家福来回比对小萍和脑海中刘艳梅的样子,简直天壤之别。照片里的她们丰腴、白净,尤其是刘艳梅,还是长发,两条腿直直的。
“这是多会儿拍的?”我问。
“四五年前吧。”小萍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停下了手上的翻找,“那会儿,我和我妈还不养牛。主要是我爹和我那个男人放牛。建村口的养牛场,我爹用大锤砸了公家的墙。村长报警要来抓人,要抓我爹走。我娘不让,说我爹是听她的,要抓抓她走。然后我娘就被带走了。记得庭审的时候,叫我娘,我娘趿拉铁链一出来,我们全家都哭了,我娘却笑了。后来,再出来,我娘的腿就变了。”
小萍收拾了几件厚衣服,最夸张的是一件黄色的大棉袄,没有任何图案,袖口和下摆已经油得反光,小萍说这是牛继先冬天最爱穿的衣服。我上楼去牛继先的房间看了看,房间里的东西和仓库小房间的东西差不多,他曾经作老师的身份没给他留下丝毫痕迹,我没看到一本书,一支笔,床底下排萧一样摆着一排酒瓶。小兰在楼下,小萍在牛继先的房子里和我说,其实他早就知道我要结婚,他想参加我的婚礼,为此牛继先和刘艳梅一直吵。
刘艳梅不满的点在于牛继先不光要参加婚礼,牛继先还想送给我一个养牛厂。可惜现在牛继先走了,所以刘艳梅放弃了,决定满足牛继先的遗愿,让他回去,也送我一个养牛场。
刘艳梅是这么和我说的,牛继先不能给,但如果我结婚,会送给我一个养牛厂,当是欠我的。
“现在两个养牛厂你都看了,你想要哪一个?”小萍问我。
半夜,我和小兰睡不着。
“你是为了养牛厂才和我结婚的吗?”小兰问我。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十年的男朋友不和你结婚。你做的检查是什么。”
小兰哭了。
我拉着她的手,她没有挣开。我问她:“我现在想去砸墙,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