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父亲啊,你竟然让我遭遇了一个“后小.三时代”

 

    一

爷爷的去世是家族中的一件大事。

他的儿女子孙像星星一样散布到祖国的各个地方,甚至还有出国留洋的。因着爷爷的离世,乘船的、坐火车的、赶飞机的,齐齐的赶奔回来。

只是爷爷生前对其他的孩子赶回家奔丧,好像并不以为意。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定要让哥哥参加他的葬礼。

见到我们的那一刻,爷爷老浊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在努力着将身子挣起来没有成功之后,费力的示意我和哥哥走到他近前,然后嗫嚅着嘴唇:“……去……去把你爹……接回来……”

像是终于完成了一桩许久的心愿,在勉为其难的讲过一句话之后,爷爷就慢慢的合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家族中有什么事,都和我们都似乎是没有关联的。

这里的我们指的是母亲、哥哥和我。

我们像编外人员一样,一切的悲欢生死,都和那个家族撇了个门儿清。

应该是爷爷的坚持吧,坚持着哥哥是他的嫡亲长孙,灵前没有哥哥,他是死了都不会瞑目。

那些叔叔和姑姑们,本来是不同意我们进到家族的门的。无奈,爷爷就死撑着不闭眼。没办法,他们只得找一个中间人先和母亲通了通气。

那个中间人,绝对是一个能说会道,而又能够在精神上镇得住母亲的主儿。在他的一番游说之下,母亲算是同意了哥哥去探望爷爷一番。

探望爷爷,是我和哥哥一道儿去的。

久卧病榻的爷爷像一段枯木一样,有气无力的躺着。他的病床周围围满了人,那是我根本就不认识叔叔、姑姑和堂姊妹表姊妹们。

                  二         


打小,我和哥哥一直活在对父亲深深的恨里。

我俩和母亲一起咒念着他是陈世美,咒念着那个把他从母亲身边夺走的女人是狐狸精。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那种媒妁之言式的。当时双方家长相互赞许,就算是订了亲。

从订亲到结婚,父亲和母亲只见过一次面。

那是母亲和几个小姐妹一同去赶集,看到了背着书包去学校上学的父亲。

因为村落里有着这样那样亲戚联系的缘故,其中一个小姐妹就识得父亲。当时,她就大喊母亲的名字:“快来看,快来看,你的小男人来了。”

尽管母亲有着百般的娇羞,她还是把眼光对着那个小男人投射过去。偏巧,父亲也在那一个时间里扭过头来看他。

于是,在母亲的回忆里,那一瞬间就定格成了永久:“你爹那时候的样子真好看!”

尽管后来母亲对父亲充满了怨怼,可她还是愿意对着我们分享那一瞬间的美好。每一次分享之后,她就把眼睛向着门外瞅得出神,似乎是看到了父亲站在门前一样。

读书的父亲,赶上了一个特别的年代。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间断了他继续求学上进的路。在一片茫然之下,他回了家,在老人们的授意下,他和母亲成了婚。

成婚之后的那些日子,是母亲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用辛苦操持,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大家庭中,日益加重着自己的份量。

而父亲则是怀揣着梦想,一有闲暇,他就会坐到书桌前,安安静静的看书。

那一段日子,他们许是相爱的吧。要不然,母亲也不会在有了哥哥之后,很快又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来。

母亲世界里的甜蜜宁静,一直持续到我三岁的时候。

在我三岁那年,父亲参加了一场高考。那是文革之后恢复的第一场高考,也是一场改变了全国无数人命运的高考,凑巧的是父亲也在这无数个当中。

只是他的凑巧,换来的却是母亲的凄惶惨淡。

顺利通过高考的父亲,读完几年大学之后,就在城里工作,成了一个吃“皇粮”的人。

父亲在家中是老大,母亲自然的就成了那些叔叔和姑姑们的大嫂。在父亲上学以及城里上班的时候,叔叔姑姑们的年龄都还小,又加上他们大都在读书,家中的重担很想当然的就落到了母亲肩上。

家里家外,繁重的体力劳动,将她打磨得异常粗糙,粗糙到在城里工作的父亲几乎不愿意回家。

“粗门大嗓,黝黑发亮!”是父亲对母亲当时形象的评价。

对于父亲的评价,母亲很是委屈。当初的她也曾经是村子里的美女,怎么在父亲眼里一下子就变得丑陋不堪了呢!

委屈之下,她就同父亲争吵。争吵的结果,就是父亲更加的不愿意回家,不愿意面对她的“粗门大嗓,发亮黝黑!”

父亲回家的时间间隔从三两个月变成了半年、一年,而后又成了两年。

终于有一天,有人在母亲跟前讲:在城里见到了父亲,见到了他和一个女学生在一起。

仿佛一记炸雷在母亲耳畔炸响,她震惊了更愤怒了。

就算再怎么样的丑陋不堪,那也是对这个家的操劳所赐啊!

千不该万不该,她的男人就那么样的做了陈世美,嫌弃了她抛弃了她。

没有人想到,一向温顺的母亲,居然赶到县里的法院去。一纸文书将父亲告下,告他犯了重婚罪。

事实上,父亲在城里真的就组建了一个家庭,他和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女生办理了结婚证。

母亲一纸诉状将父亲告下时,那个女生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

重婚罪是要入刑的。很快,父亲就被公安机关带走,收押在了看守所。

那时的爷爷还不算老,他不忍心自己的儿子身陷囹圄,就百般的托门子找关系。最后,总算是有人给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让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同父亲办理离婚手续。

让谁和父亲离婚呢?

在和看守所里的父亲有过商谈之后,爷爷找到了母亲。

理由罗列了一堆,诸如“为父亲的工作考虑”“不爱了就放手”之类。更重要的是,和父亲相好的城里女生怀孕了。一旦离婚,保不齐那孩子不能正常生下来。

可是铁了心的母亲完全是拿出秦香莲状告陈世美的气势,不依不饶。坚决的不和父亲离婚,坚决的要把父亲坐实在监狱里边。

到底是城里的女生做了让步,和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才得以让父亲从看守所里出来,才不至于丢掉在城里的工作岗位。

只不过可惜的是,为了向人证明自己干净彻底的同父亲离了婚,那个女人到医院做掉了已经六七个月的孩子。

为此,爷爷深恨着母亲,说她心硬如铁,愣是把孩子的一条命给挤兑没了。我的那些叔叔姑姑们,也和他们的老子一起,对母亲以及她卵翼下的我和哥哥没有了好颜色。

他们全然不顾及母亲对这个家的付出,对我们嗤之以鼻,甚或至于恶语相向。

走出看守所的父亲,又去城里上班了。

尽管同母亲没有离婚,他显然也不愿意再和她有任何纠葛。他甚至连看我和哥哥一眼,都嫌多余。一直到他死,我们没有再见过一次面。

我们对父亲的记忆一直停留,停留在哥哥九岁我七岁的那一年。

那一年,父亲母亲闹离婚,我们感觉着天塌了一般。

走出看守所之后,父亲继续着要和母亲离婚。

家里人对我们的态度,还有心里对那六七个月流产的一条命的愧疚,让她心灰意冷起来。

心灰意冷之下,她就同意了父亲的离婚请求。然后带着哥哥和我搬离了爷爷家,住到了姥姥家。用她的话说,就是她同父亲之间已经恩断义绝,再无牵绊。

同母亲离了婚,父亲又和那个女学生恢复了联系。两年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不美的是,在他们的女儿两岁上,父亲忽然害病死掉了。

听说父亲死的消息,我心里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慰,却又高兴不起来。觉得有一样很重的东西掉落地上,再也寻找不见,心也就又跟着黯然起来。

父亲死了,他已然化作了骨灰盒里的几捧骨灰。这些年,父亲的骨灰盒一直被城里那个女人看管着。

是爷爷的去世,让大家对死了十多年的父亲又高度关注起来,而关注的焦点就是他的骨灰盒。

农村人的墓地有个讲究,家中长子的墓穴必须守候在父母墓穴的一侧,父亲无可选择的就必须葬在爷爷坟地的一旁。

事实上,爷爷一直对父亲的骨灰耿耿于怀。

城里女人将那骨灰摆放在厅堂之中,逢年过节的都要对之上香祈愿。

她的意思,就是当做父亲依然活着,依然活在他们城里的那个家中。

然而,就是这样的做法让爷爷极为不满。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的,他心心念念着要让我的父亲他的大儿子埋到土里。

曾经和城里的女人有过几次交涉,但都被她给一口给拒绝了。

这一次是爷爷在死前发了狠,说是如果女人不答应交出父亲的骨灰,就把爷爷的骨灰也送到城里让女人供着。

爷爷在家族中说话是有份量的。

女人到底有些怕了。

她怕家族中人真的会照爷爷说的那样去做。

和农村打交道的经验,让她知道,农村人处事的方式有时候往往很极端。

她决定将父亲的骨灰送回来了。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迎接那骨灰。

城里的那个狐狸精……

“不,你们该喊她作‘二妈’!”母亲这样说。

知道我们要去迎接父亲的骨灰,母亲叮嘱着哥哥和我:“对人家好点,好歹她也是你爹的人,也算是这个家里的人。”

是啊,从父亲那儿说,城里的女人也算是我们的家里人啊!尤其城里女人的女儿,那可是和我以及哥哥一样,都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骨血啊!

母亲说这些年,她也想明白了。城里的那个女人也是一个苦命女人,她和父亲前后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年,而母亲好歹是陪了父亲十年。

十年和五年,也许就是成语典故里那个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吧。母亲和那个二妈,其实都挺不幸的。

二叔开着车,载着哥哥和我赶到了车站。

我第一次看到了城里那个父亲的女人。

虽然已经是青春不再的年纪,但她的皮肤依然保持着白皙和光鲜。身段依然柔和着,不失一份风姿绰约。

当时脑海中不自禁的就泛起戏曲《秦香莲》中的一句唱词:“……怪不得强盗把心变……”

“强盗”两个字,是秦香莲称谓陈世美的,而我此处的暗香,不期然的就是指代着父亲。

她和在农村劳作的母亲比起来,真的是有着云泥之别。

一旁的哥哥看到二妈之后,竟是对着我来了一句:“我理解父亲,我早已理解了他。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男人更容易理解男人。”

气得我真想踹给他一脚,然后呵斥一句: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二叔引着我和哥哥同二妈见了面,她身后的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女孩子就闪到了我们跟前。

我知道,她就是我那同父异母的未曾谋面的妹妹。

她手里捧着一个红绸包裹的四方盒子,不用说,盒子里装的便是父亲的骨灰。

“按农村的规矩,爹妈的骨灰该男孩子抱着!”二叔朝着二妈说了一句。

女孩子迟疑的将眼瞅向二妈,想要在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给他吧!”二妈有些淡然对着二叔笑了一下:“放下喽就放下啦!我现在已经放下了。”

二叔则是嗯嗯的对着她点头。

于是女孩子朝前两步,非常小心的把骨灰盒递向哥哥,眼中突然的就浸出了泪花:“爸爸,这是爸爸!”

“爸爸!”一向玩世不恭的哥哥,唿咚的跪下,恭谨的接过骨灰盒,放声大哭出来。

“爸爸!”我也跟着哭喊出来。

这是自父母离婚以来,我和哥哥在人前第一次大声的叫出了“爸爸”。以前母亲总是教导我们,说是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在那个很久很久之前就死掉了。

二妈弯下身子,搀起我和哥哥,然后把眼睛注视着哥哥好一阵子,口里喃喃的说:“和你爸爸长得真像,样子很帅,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说话时,她嘴角依然带着那份淡然的笑意。

后来,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妹妹给我讲,二妈早已没有了泪水,她的泪水早在起先的几年流干了。

后来,同一位作家朋友谈起了父亲母亲还有二妈的故事。听过之后,他感慨的连着叹了几口气,然后认真的对我讲:“你知不知道,你遭遇了一个特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

“起一个文艺点名称,它应该叫做‘后小·三时代’”。

我的天啊!

天堂里的父亲,你知不知道,你竟然让你的女儿遭遇了一个这样的“后小三时代”,真是由不得人要苦笑出声。

有位作家说过:“一个人要想一天不安生,那就请客吃饭。要想一年不安生,那就扒房盖屋子。要想一辈子不安生,那就多娶一个媳妇。”

父亲在母亲之外又找了二妈,他的一生一定是不够安生。

庆幸的是,在他身后这些活着的人们,心头的创伤已经凝结成了疤。在见到二妈的那一个时刻里,大家已经放下了。

大家已经放下了!

天堂里的父亲,你就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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