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潜
“喂,你小子给我站住,你这衣服咋回事?”学校门口的保安指着一个肤色黝黑、头发不长却蓬乱的小伙儿嚷道。这个年轻的学生左手端着一个表面浸满油污的纸碗,右手拿着竹筷向嘴里送着面条,并发出嗖嗖的声响。他听见保安的问话停住了脚步却没有搭腔,仍是埋头吃面。说他是埋头倒真是一点儿也不为过,他的脸完完全全地盖住了碗口,只容得下一双筷子从缝隙中伸进去拨弄碗里的面条。虽无暇回话,他却用喉咙深处的嗯嗯声回应着保安的问话。
保安见他竟对自己的发问爱搭不理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根本不想再与他废话,直接拨通了教导处的电话,只是在电话还未接通的时候命令他不准离开。教导处李主任听保安在电话里说得吓人,说有人校服上沾满血迹什么的。李主任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幅又一幅恐怖的画面,联想到近些日子报道的一些校园杀人案更是不寒而栗。可当他匆匆赶到校门口的时候,事情却与他所想的相差甚远。当李主任看见最真实的那一幕时,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还是高兴,他还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训斥道:“史文翔,你小子得瑟了是吧,我说我跟你说了多少回别带过早的进学校,你哪次记住了?在学校也混了两年多了,好歹长点记性。”那小伙儿正是史文翔,这个学校初三年级的学生。
无庸赘述,史文翔无疑是学校里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之一,不然教导主任怎会在学校千余号人中认识他。遇到这种事本来应该很头疼的,但李主任反倒松了口气,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竟然连主次矛盾也分不清了,先不提校服上的血迹反而指责起他把早餐带进校园的行为来。
史文翔突然猛一抬头,用力将露在嘴外的半截面条吸入嘴中,然后也不答话,转身奔出校门,将空纸碗丢进校门外的大垃圾箱中,这才重新回到了校门里面。史文翔八成也是觉得自己带早餐进学校被批评的次数太多了,一个劲儿地给李主任赔不是:“主任,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已经丢了,没有带进来。”李主任似乎这时才又想起史文翔身上的血迹,刚才竟对这慎人的场景视而不见了,于是一脸严肃地问:“你的校服咋弄的?怎么成这样?杀猪了的?”看见“可疑人物”是自己学校的学生李主任心中多少有一丝宽慰,或者说应该是彻底放松了,不禁用一句“杀猪了的”来调侃史文翔的窘样。
史文翔举起手用袖子抹了抹嘴边的芝麻酱,说:“早上隔壁家的天还没亮就吵着要生了,她老公又不在家,所以我穿了衣服就去看她,送她去医院时弄了点血,洗洗就好了。”
“接着编,我看你三年书没读多少,编故事的水平倒是见长啊!你现在开始慢慢再想想,想一个让我相信你的理由再告诉我,不然我只好按照‘未按规定着装’和‘故意损坏校服’来登记了。”
“喂,”史文翔大喊了一声,说,“真的是这样的,我没有骗你,你要是不信,就来闻闻,这真的是血。”史文翔被他这么一激倒是变得傻了,说的话也变得文不对题,他当然知道那是血啦,这样一来李主任就更不信了。李主任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知道。”犹豫了一会儿又说:“行了,你进去吧!”史文翔没想到李主任竟这么快就改变了态度,真可谓是欣喜若狂,好似多么大的冤屈终于得到了昭雪,一个劲儿地点头称谢。可是他没想到的是,李主任嘴里说的是“我知道了”那是血迹(那血迹很明显,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而不是说“我知道你见义勇为去了”。
史文翔兴高采烈地向教室跑去,背后的书包被晃得直响,颇有点小学生上学边走边跳的意味。他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老师也以极快的反应回了句“进来”,他本以为老师会责怪自己迟到,到没想到老师竟如此宽容,“想必是老师比较有经验,看得出来我的遭遇”史文翔自己在心里说道。可是事实却远不及他想象的那般美好,这只是老师的习惯,他一般不会先去看迟到的学生而是先叫他进来再说,这样就可以节约更多的时间不会打乱教学秩序。等老师的目光着落在史文翔身上的时候他竟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粉笔点在地上。霎时,老师的惊讶一股脑地全部化为愤怒,挂在阴沉的脸上。他大声呵斥:“出去!给我滚出去!”并将那根差点从手中滑落的粉笔顺势掷了出去。
教室里的同学被老师的这么一叫,惊得魂不附体,竟有几个学生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更有几个女生吓得脸色苍白,神情木讷地瘫坐在椅子上。史文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了个不知所措,前脚刚刚踏进教室,就被这一声怒吼逼得退了回去,双手捧着从胸口落下的粉笔头,一双眼睛盯着老师仿佛在表达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黑发中掺杂着银丝的长者——一个教会自己助人为乐道理的人生导师,当看到自己急人之难的时候却是这样一副表情。他不愿就这样离去,他扪心自问:我真的做错了吗?我真的做得不对吗?
老师仍不罢休,用手指着站在门口的史文翔,拖长了声音说:“走——”史文翔不敢直视老师的眼睛,这才缓缓离开。
史文翔一个人坐在教学楼外的石墩上,脱下身上血迹斑斑的校服。看着自己手上这件不成样子的校服,他愣住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隔了半晌,他愤愤地将校服砸在地上,心里嘀咕着:“都是这件死校服,要不是它又有谁会不让我上课!”
下课铃终于响了,史文翔的头顶上方传来一阵阵嬉闹,那正是他们班的教室。渐渐的,一个清晰的女声从嘈杂的环境中突显出来,那是念慈的声音,就是射雕里穆念慈的念慈,不过她不姓穆而姓顾。她虽有穆念慈明眸皓齿的容貌,却全不是那般宅心仁厚的性格,处处透露出一股黄蓉般的古灵精怪。史文翔听见她说:“刚才张老师那声叫喊可真了得,把我吓了一大跳。”另一个女声答道:“那是的,你也不瞅瞅老师的脸青得跟什么似的,三年来我就没看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不过那乡巴佬也真是的。”史文翔听到这里不禁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乡巴佬’说的是我吗?”顾念慈接着说:“你看他平时虽然不会读书看着也还算老实,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大早上跟别人打架打得浑身是血就到教室里来。”
“你以为只是简简单单地打了一架吗?瞧他那模样只怕还杀了人的。”
什么!杀人!史文翔听到这个词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不会的,不会的,老师怎么能这样想我呢,定是她们说着玩的,张老师不会是这样想的,不会是的。”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念着这几句话。
顾念慈又说:“就瞧他那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姓‘屎’也就算了还‘闻翔’,真是臭味相投啊。”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史文翔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教室把这两个人撕成碎片。他忍住了,他也不管自己的书包和校服,自顾自地径直朝校门跑去。当保安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拦住他,只能在他背后喊:“喂!你到哪去!回来!回来!”可史文翔又怎会理他,听见叫声史文翔跑得更快了,生怕保安会冲出来抓自己回去。
他好跑了很远,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熟悉的范围,面对眼前这一片喧嚣的街市,他感到无比的茫然。他开始往来的方向缓缓走去,走了好像有三四个钟头这才又重新回到了学校附近,他没有手表或者手机,但他知道十二点已经过了——因为他看见街上有不少身着校服的人。他不愿再回学校,却也不愿回家,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当环卫工人的爷爷,清早就得上岗直到深夜才能回来。他回想起那年父母去南方打工的情形,他现在终于明白父母当时为什么选择离开——因为这偌大一座城市却好像就是容不下他们这个家庭,如今竟连自己也被所有人唾弃,而原因就是自己早上救了一个孕妇和她的孩子。
直到现在坐了下来他才隐隐地感觉到疼痛,他抬起右臂,发现自己的手臂外侧从腕骨处向下剌了一条两寸来长的口子。伤口还很新鲜,应该是早上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给刮到了,看着自己鲜红的伤口上还冒着水泡,皮下的分泌物一点点地渗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食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传达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站起身希望能找一处水管能处理一下伤口,可是当他走向几家店面的时候都因为自己脏兮兮的外表而被无情地拒之门外。接二连三的碰壁让史文翔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因为此刻比起他自己心中的疼痛,手臂上的皮肉之痛早已算不上什么了。
等到时间晚些,下午放学之后,史文翔才回到学校取回自己丢在花坛上的书包和校服,并且将校服上的血迹污渍洗了干净。他始终是热爱学校的,他不愿让校服这种圣洁的东西再受到污染,可怜学校里的人一个个都是那样的可憎,保安、主任、老师、还有同学……史文翔心想。
在他再三的思想斗争之下,第二天史文翔还是去了学校。没有带早餐进校园、没有穿沾有血迹的校服——校服甚至比所有人的都要干净,却依旧遭受着异样的眼光。李主任碰到他后更是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今天没去救人啊?怎么不再多救几个呢?”史文翔装作没听见似的从李主任面前从容淡定地走了过去,看也没多看他一眼。正当李主任准备发难的时候他的电话却响起来了,又是保卫科打来的电话,又是在校门口拦截到“可疑人员”。
这个“可疑人员”与史文翔昨天一样,也是蓬头垢面、满身污浊气而年龄却显得大多了,很明显不是一个初中学生该有的面容和体形。这人一见到李主任就迎上去,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领导,领导,感谢领导!”李主任好不容易才挣脱那双肮脏的大手,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搓了搓。
“你找谁?”李主任问了以后,这个人才回过神来说:“史文翔,我找史文翔。”李主任听后很诧异,于是继续追问,他这才知道史文翔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而这个人正是孕妇的丈夫。送走了客人,李主任走向史文翔的教室,把史文翔叫出来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写一份演讲稿,明天班会演讲,老师们要来听。”
“写什么?”
“你见义勇为的事迹啊!”
“不会写。”李主任没想到史文翔会拒绝得这么干脆直白,在他执教生涯里被学生这样子拒绝还是头一次,不过想到史文翔的功课水平也只好释然了,说:“叫你们班长出来。”
“顾念慈,李主任找你。”史文翔就站在门口喊。
“你帮他写一份关于昨天见义勇为的演讲稿,明天班会之前给他。”李主任指着史文翔说。顾念慈看了一眼史文翔,犹豫了一下,心里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而是回答:“好的,包在我身上。”顾念慈待李主任走后转头准备问史文翔那天的经过,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好在顾念慈下课后去教导处“请教”了李主任这才了解了大致的情况。
顾念慈一大早就把讲稿交给史文翔并敦促他读熟,而史文翔却看也没看一眼就塞进了书桌屉里。直到下午班会,史文翔也没将讲稿拿出来一次……
在班会上,史文翔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讲台,说:“今天本来有人为我准备了稿子,但是我没有看,也不想看。我认为见义勇为就是你还没睡醒就慌慌张张地去救人,然后没时间过早就会被拦在校门外,最后还被人当做杀人犯,被人嫌弃、被人嘲笑……”